來源:第一財經
每當革命低潮時
作者: 菲戈
[ 恩格斯的偉大,在於世界革命的夢想一時破滅之後,並未深陷幻滅的泥潭。他的耐心和堅韌,源於他對歷史的深刻洞見:「歷史可以說是所有女神中最殘酷的一個,她不僅在戰爭中,而且在『和平的』經濟發展時期中,都是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馳驅她的凱旋車。而不幸的是,我們人類卻如此愚蠢,如果不是在幾乎無法忍受的痛苦逼迫之下,怎麼也不能鼓起勇氣去實現真正的進步。」 ]
今年是弗裡德裡希·恩格斯誕辰200周年。
去年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宏大的一次革命——1848年歐洲革命被最終鎮壓170周年。把這兩個時間節點放在一起很有意味,因為恩格斯是1848年革命的親歷者,而他和馬克思合著的《共產黨宣言》,被視為這次革命的先聲。
革命失敗後,反動籠罩了歐洲,緊隨革命激情消散而來的,是幻滅的情緒。
「幻滅」一詞大概是因巴爾扎克的名著《幻滅》而成為一種「時代精神」的。這部磚頭一樣厚的描寫兩個青年在社會生活中的徹底失敗的小說,出版於1843年,和《宣言》一樣,有資格被視為1848年革命的先兆(順便提一下,今年也恰好是巴爾扎克逝世170周年)。
1848年革命實際上延續了差不多一年半,正式從法國「二月革命」開始(此前在義大利西西里等地就開始有一些規模較小的反抗活動),到1849年9月匈牙利革命政府在沙俄和奧匈帝國的聯合鎮壓下終於垮臺。
在1849年5月的德國,恩格斯和華格納分別參加了南德巴登和東德德勒斯登的戰鬥。恩格斯本來就是個半專業的軍事工程設計師,在愛北斐特,頗有一些街壘工事是出自他的手筆,而在巴登和普法爾茨,作為志願軍的副官,他負責制訂作戰計劃,也親自衝鋒陷陣。華格納則冒著槍林彈雨在德勒斯登街頭到處張貼革命傳單,並參加了堅守街壘的戰鬥。失敗後,兩個人都隨殘餘部隊逃到瑞士,不知路上他們有沒有打上個照面。
恩格斯到達瑞士不久,就開始寫《德國維護帝國憲法的運動》一書,從8月開始在馬克思主持的《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上連載。這實際上是一部文採斐然的德國1848-1849年革命親歷記,中譯可見《馬恩全集》第7卷。次年3月,馬恩聯合起草《中央委員會告共產主義者同盟書》,開始提出建立獨立的工人政黨的任務。
恩格斯的偉大,便在於世界革命的夢想一時破滅之後,並沒有深陷幻滅的泥潭不可自拔,而是極為縝密而深刻地剖析其成敗,並耐心地為下一次革命做組織上務實細緻的準備工作(馬恩都竭力反對當時一批極左分子要馬上再次發動革命的自殺式衝動)。他的耐心和堅韌,源於他對歷史的深刻洞見,正如他晚年在一封信裡所說:「歷史可以說是所有女神中最殘酷的一個,她不僅在戰爭中,而且在『和平的』經濟發展時期中,都是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馳驅她的凱旋車。而不幸的是,我們人類卻如此愚蠢,如果不是在幾乎無法忍受的痛苦逼迫之下,怎麼也不能鼓起勇氣去實現真正的進步。」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華格納的革命激情顯然受到極大挫折。他此前創作的《尼伯龍根指環》第一部《萊茵的黃金》,簡直是可與《共產黨宣言》「對讀」的傑作,但是德勒斯登的失敗,讓他備感幻滅。在1850年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他說:
「如果偉大的巴黎被焚成廢墟,如果火焰從一座城市湧向另一座城市,如果他們最後在狂烈的亢奮中給這些無法清掃的奧基阿斯王的牛廄放上一把火,以獲得健康的空氣,那會怎樣呢?我極其認真地、毫不欺騙地向你保證,除了以燒毀巴黎開始的革命外,我再也不相信其他的革命了。」
華格納的激情似乎還在——這也是尼採後來依然奉他為偶像的原因——但實際上一種徹骨的幻滅已經佔據了上風。他對無產階級歷史地位的信心跟馬恩顯然沒法比,在他看來,那些「巨人」即便一時展示了無與倫比的力量,逼得天神沃坦再三退讓,終究早晚會因為既得利益的腐化和權力鬥爭的殘酷而自我毀滅。當然,沃坦們也沒什麼好果子吃,瓦爾哈拉神殿最終也毀於一把火——就是他在信中要給巴黎和奧基阿斯王的牛廄放的那把火。必然地,他最終要倒向令尼採咬牙切齒的《帕西法爾》中的宗教慰藉。
類似的情形,其實一再上演。例如1968年「五月風暴」之後,戈達爾與特呂弗這對新浪潮好基友徹底決裂。戈達爾義無反顧地在電影革命的道路上繼續狂奔了十年,幾乎窮盡了在膠片時代改變電影發行體制的各種可能性;特呂弗則向溫情回歸,與資本和資本控制之下的電影體制媾和,拍攝戈達爾所不屑的「優質商業片」。
從更廣泛的視野看,上世紀60年代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的參與者們,一部分沿著嬉皮士-雅皮士的道路,最終在80年代的裡根-柴契爾「新保守主義」繁榮中被招安,成為社會精英;一部分出於對左翼運動的失望,很快擺蕩到另一極,如歐文·克裡斯託爾那樣,由極左的託派分子,一變而為新保守主義右翼集團的中堅;當然,霍布斯鮑姆、喬姆斯基、大衛·哈維、約翰·伯格那樣死硬的老「白左」並不少見,只是他們基本上都是「文化左派」,既對70年代以後左翼的創造性深感不滿,又對實際的政治事務和政治組織工作影響力有限。
可見,每一次革命浪潮退去後,參與者們都必然要經歷一輪分化。只憑一時狂熱、一時激情的人們,會特別灰暗特別幻滅,而倒向宗教或類似事物的懷抱尋求慰藉;也有人徹底投降,自詡是清醒過來了,其實是因為眼中只見戰勝者的強大,便屈服於這貌似不可戰勝的強大,以合流來「共享」這強大的感覺;只有最堅定、最有遠見、最深諳歷史風雲之變幻的人,比如恩格斯,才能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去做更實在的思考和組織工作,一磚一瓦地為必定會到來的下一次嘗試重新「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