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顆流星反覆划過夜空,有著最離奇命運的黃帥走了

　　人的命運之離奇，往往遠超小說家想像。昨天，一個有著最離奇命運的人去世了。

　　黃帥這個名字，年輕人恐怕都沒聽說過了，在我這裡卻大名鼎鼎。然則我生也晚，只是童年有個印象，剛才聽說這個人昨天癌症去世，還要去網上搜索她的一生。

　　網頁上是這麼說的。1973年，黃帥13歲，就讀於北京中關村一小，五年級。班主任要求同學們寫日記，寫出心裡話。黃帥寫道：某同學沒有遵守課堂紀律，老師把他叫到前邊說「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頭」。這句話你說得不夠確切吧，希望你對同學的錯誤耐心幫助，說話多注意些。

　　班主任看了黃帥的日記說，「提意見純粹是為了拆老師的臺，降低老師的威信」。接下來兩個多月，班主任號召同學們「對黃帥的錯誤要批判，不要跟她學，要和她劃清界線」。

　　事情發展到這裡，按照今天的標準肯定是很過分。但是放在當年也就平常，文革時期，人跟人之間哪有什麼溫情脈脈，批判你孤立你又如何，哪怕對一個小學生。而且問題是，這些都是黃帥說的，也是後來登報的內容。至於真實情況到底如何，已經無從考稽。

　　必須說黃帥真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也就忍了，她不想忍，而是給北京日報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是紅小兵，熱愛黨和毛主席，只不過把自己的心裡話寫在日記上，可是近兩個月老師一直抓住不放。最近許多天，我吃不下飯，晚上做夢驚哭。但是我沒有被壓服，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意見。究竟我犯了啥嚴重錯誤？難道還要我們毛澤東時代的青少年再做舊教育制度師道尊嚴下的奴隸嗎？」

　　紅小兵大概很多人也沒聽說過了，相當於少先隊員吧，文革時期改名叫紅小兵的。必須承認這個黃帥也不是善茬兒，上綱上線的本事很不錯。她抬出黨和毛主席的旗號，最後落到舊教育制度「師道尊嚴」上。班主任跟她玩狠的，她跟班主任可也半點沒客氣，槓槓的路線鬥爭階級鬥爭啊。不過話說回來，當年人跟人之間就是這麼玩的，不玩則已，玩就玩死你。黃帥小小年紀這套也玩得不含糊。

　　如果北京日報的編輯老爺馬虎一點，把信扔進廢紙簍，這事也就過去了。偏偏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信給捅到江青那裡了。當時江青她們正在「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什麼叫「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三兩句話跟今天的人恐怕也講不清楚，大致意思是好好上課這個不行，抓階級鬥爭才是重點。江青一個親信叫謝靜宜的，對這封信如獲至寶，當即回覆：「不是你和你老師之間的關係問題，這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大事。」

　　然後，1973年12月12日，北京日報發表了黃帥日記；12月28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全文轉載。

　　這下黃帥成為全國聞名的人物，「敢於反潮流的革命小闖將」。她被拉去各處演講，全國旋即掀起「打破師道尊嚴」的浪潮。按說當時已是文革後期，各項秩序正在恢復，學校也漸漸正常上課。讓黃帥這麼一攪合，得，又都退回去了。當時有些人公開表達不同意黃帥的觀點，被遣送勞動改造。

　　黃帥，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會不會感到命運的離奇？不知道。命運把一個人神奇地送上巔峰，也會把她踩到谷底。

　　1976年粉碎四人幫，黃帥16歲，初三，和同學們一起參加了慶祝遊行。也許她覺得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吧。四人幫中的王洪文，被查出的「組閣名單」中，黃帥的名字赫然在列，擬任團中央書記。天啦，如果王洪文上臺，原來團中央書記這麼好當。於是黃帥成為「四人幫的小爪牙」，大字報鋪天蓋地，黃帥上學也常遭欺負，身心發育受到嚴重影響。更要命的是，黃帥的爸爸，中科院專家，也被隔離審查，後來又被逮捕，投入監獄，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黃帥的媽媽精神受刺激，嚴重貧血，常常昏倒在地……

　　這是典型的坑爹吧。但當時中國就是這樣，一個人的事就是一家人的事。要說現在還是文明太多，一人犯事總不至於家破人亡。

　　但是命運並沒到此為止。黃帥到底是個人物，自己和家人落魄如此，1979年居然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北京工業大學計算機系。要知道那是恢復高考的第三年，競爭之激烈，錄取率之恐怖，不是現在能夠想像的。那麼黃帥有沒有資格上大學？當時還是胡耀邦替她說話，終於走進了大學校門。

　　還沒完！父親還在勞動改造中，這樣不行！1981年，黃帥又給胡耀邦寫信，當時胡耀邦都是總書記了，黃帥這輩子也算寫信上癮寫信夠膽，給誰都敢寫信。神奇的是，胡耀邦還真收到了信，並且做了批覆，要求中紀委負責查辦。黃帥爸爸終於平反。

　　黃帥當時21歲，大起大落，幾度通天，真的不知道經歷了普通人的幾輩子，而在她只是短短的8年。就像流星划過夜空——不，而是一顆流星反覆划過夜空，曾經絢爛之極，曾經低賤到泥土裡，更神奇的是又能兩次上達天聽，拯救自己，拯救父親。普通人能經歷一件事已經算命運離奇，而她居然接二連三地經歷，有時候被動，更多時候是主動。如果不是那個離奇的年代，真的很難想像。

　　但是黃帥的奇幻旅行也就到此為止，或者說命運的高光時刻終於用盡。此後她大學畢業，留學日本，過平淡的生活，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她的名字沉睡在同齡人的記憶裡，更不為年輕一代所知。直到今天傳來消息，10日她以癌症病逝於北京朝陽醫院。

　　這些事，今天回想起來已經非常奇幻甚至魔幻。它講的是一個13歲的小女生，不甘心自己被不公平對待，投書報社，卻被當權者（或者說權力鬥爭的一方）拿來大事炒作，形成全國性風潮，讓歷史倒退，令無數人遭殃。那是她的命運，也是整個國家和時代的命運。而大命繫於小命，大災難起於一個女學生的不平則鳴，那又是誰的命運？我們慶幸已經走出那個年代，但陰影仍在一直籠罩。某些人，一文得名，呼風喚雨，此家國之患也。

　　黃帥已逝，伏惟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