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百菜不如白菜」。營養豐富、口味清淡的大白菜,在國人心目中不僅是冬季餐桌必備的當家菜,還是追求自然生活情趣的象徵。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布衣平民,都對白菜情有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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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具有松樹品質的本土菜
我國是白菜的故鄉。在陝西西安半坡村一處新石器時代的村落遺址中,就曾發現一個陶罐裡有與現代白菜籽、芥菜籽相仿的菜籽。這說明距今六七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已經種植這種蔬菜了。
由於栽培歷史悠久,大白菜經歷了漫長而複雜的演變過程,可謂「混血精英」。先秦時期,人們將白菜、青菜、蔓菁等一類蔬菜統稱為「葑」。《詩經》中有一首《採苓》提到了「採葑採葑,首陽之東。」學者考證認為,「葑」可以看做是野生白菜的老祖宗,它是一種十字花科蔬菜。經過幾百年的自然雜交,到了兩漢時期,「葑」漸漸變為了「菘」,類似於現在的青菜,主要在我國南方地區種植。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描述:「菘菜似蕪菁,無毛而大。」唐代藥學家蘇敬在《唐本草》中說:「蔓菁與菘,產地各異。」蔓菁就是蕪菁,類似於現在的蘿蔔,主要產於我國北方。
由於菘和蔓菁均是十字花科蕓薹屬植物,用學術語言描述二者的關係就是,基本染色體組相同,彼此間天然雜交可育率達百分之百,其親本後代也能正常生長和繁殖。因此現代植物學研究認為,白菜是菘和蔓菁天然雜交演化而來的。更通俗地說,大白菜由早期的青菜和早期的蘿蔔雜交而來,可以看作是青菜或蘿蔔的一個變種。
魏晉以前,菘主要產於南方,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後,「菘」才開始在洛陽周邊的我國北方栽培。到了唐代,菘開始出現分化。《唐本草》曰:「菘菜,不生北土。其菘有三種:有牛肚菘,葉最大厚,味甘;紫菘,葉薄細,味小苦;白菘,似蔓青也。」分化後的牛肚菘,因為葉大味甘最好吃,被人們精心培育,廣泛種植。到了宋元時期,民間已將菘和白菜劃了等號。南宋詩人楊萬裡在五言律詩《菜圃》中已經有了「此圃何其窄,於儂已自華。看人澆白菜,分水及黃花。」的詩句。至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寫道:「菘即今人呼為白菜者。一種莖園厚微青;一種莖扁薄而白。」
我們現在看到的白菜菜葉部分是一片疊一片包在一起的結球形態。而結球白菜在歷史上最早的文獻記載是在清代。清《順天府志產品錄》記有:「按黃芽菜為菘之最晚者,莖直心黃,緊束如卷。今人專稱為白菜。」其中「緊束如卷」就是對結球特徵的描述。但當時沒有遺傳學,沒有雜交理論,所以大家只認為它是菘最晚成熟的一個品種而已。
經過幾千年的發展演變,大白菜已遍布中國大江南北,並生出了龐大的「白菜家族」。若根據中國南北氣候進行大致劃分的話,北方有山東膠州大白菜、北京青白、天津青麻葉大白菜、東北大矮白菜、山西陽城大毛邊等。南方則有烏金白、黃芽白、蠶白菜、雞冠白、雪裡青等。
大白菜耐寒,喜歡生長在透氣的半沙土質中,春、夏、秋三季均可播種,30天至50天成熟。宋代《埤雅》中說:「菘,凌冬晚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故字從松。」說的就是大白菜一年四季常有,不像其他蔬菜那樣畏寒,具有松樹的品質,所以人們在松字上加草字頭,稱其為菘。我國北方地區種植的白菜多在小雪節氣收穫。眼下,北方的大白菜經初冬早霜後,味道變得格外甜美,正是烹飪入饌的好時候。
2 古代文人的心頭好
大白菜剛開始在北方種植的時候,還屬於稀罕物,平民百姓一般吃不到。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後,重建洛陽城,並建了名為光風園的皇家菜園,專門種植和培育各種時令蔬菜。菘就是在北魏時期從南方引到北方種植的。菘在洛陽培育成功後,有南梁的使臣來洛陽,北魏宣武帝賞賜其一船菘菜,讓其帶到南梁皇室。南梁皇太子蕭統品嘗到菘的美味後,專門寫了《謝敕賚河南菜啟》和《謝敕賚大菘啟》兩篇答謝詞,稱讚菘是「周原澤洽,味備百羞」,比江南的蓴菜和巴蜀的葵、芹等菜都要鮮美。
菘的味道究竟有多鮮美?唐朝李延壽的《南史·周顒傳》中這樣說:「顒清貧寡慾,終日長蔬食,雖有妻子,獨處山舍。文惠太子問顒菜食何味最勝。顒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意思是周顒這個人有老婆有家,但喜歡獨居種菜,文惠太子問他什麼菜味道最好,他回答說早春的韭菜和秋末的白菜。自此以後,「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便被視為菜中極品,被歷代世人所追捧。
為什麼晚菘的味道能如此之好?原來,經霜的大白菜,才能被叫作晚菘。白居易曾寫道:「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見菜心死,反教菜心甜。」霜凍導致植物光合作用減弱,有機酸合成得到抑制,白菜體內的澱粉類物質轉化成糖類,味道變得清甜爽口。
在唐代時,菘已遍種於洛陽民間。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在洛陽當官時,與孟郊、盧仝、李賀、賈島等形成了「韓孟詩派」。有一年冬天,他們在一起飲酒論詩,韓愈將新收穫的「菘」切成細絲,和新挖出的冬筍一起慢燉,眾人品嘗後讚不絕口,韓愈興奮之餘,寫下了「晚菘細切肥牛肚,新筍初嘗嫩馬蹄」的詩句,盛讚「菘」之美味。詩中的「牛肚」指的是牛肚菘,「馬蹄」指的是馬蹄筍。唐代詩人劉禹錫的好友周載罷渝州太守後回到郢州別墅,劉禹錫特作詩《送周使君罷渝州歸郢州別墅》:「只恐鳴騶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嘗」,把未能吃到晚菘當作一種遺憾。
到了宋代,大白菜變得更加大眾化。雖然少了「物以稀為貴」的標籤,但絲毫不減文人墨客對菘的喜愛。宋代文人中,最喜愛大白菜的非陸遊莫屬。陸遊有個菘園,他在《菘園雜詠》中涉「菘」的詩詞足有四五十首,如「菘芥煮羹甘勝蜜,稻粱炊飯滑如珠」「春泥翦綠韭,秋雨畦青菘」等。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陸遊真的是以種菘、食菘、贊菘為美事。在人均壽命只有四十來歲的南宋,陸遊活至85歲高齡,其長壽秘訣裡大概也有白菜的一份功勞吧。
蘇軾也是愛菘之人。他在《雨後行菜圃》中寫道「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認為秋後的白菜和羊肉乳豬的味道一樣,又像從土裡冒出的美味的熊掌。蘇東坡愛吃肉是出了名的,然而他樂天知命,能把大白菜吃出肉味來,流露出一種安貧樂道的泰然。
到了元代,白菜已經變得非常普通,以至於關於它的文獻記載並不多。《南史·隱逸傳》有一個關於白菜的故事。講的是範元琰家貧,以園蔬為業,一次看到有人在偷他的白菜,連忙退回家中。母親問小偷是誰,範元琰說:「我之所以退回來,就是怕偷菜人感到羞恥,我把名字告訴您,您不要洩露給別人啊!」這個故事說明在推崇隱士的時代,大白菜代表著善良和寬容。
3 「白菜味兒」的現代大師
如今,白菜已經成為國人餐桌上的當家菜。於老百姓而言,大白菜物美價廉,它雖然稀鬆平常,卻讓人感到溫暖充實。那時,有這麼一群充滿「白菜味兒」的文學家和藝術家,他們與老百姓心靈相通,筆下的作品顯現出淳樸的感情和淡泊的意境,讓人看到一種清淨高雅的生活情趣和超凡脫俗的人生追求。
國畫大師齊白石,一生鍾情於白菜。他常說:「白菜吃半年,大夫享清閒。」齊白石不僅喜歡吃白菜,更喜歡畫。他筆下的白菜,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力與鮮活的生活氣息。一次,齊白石在家中畫白菜,一位賓客見了,問道:為何用墨濃淡不一。齊白石回答:這是蒼生色。
齊白石生於「糠菜半年糧」的窮人家,自身生活的艱辛經歷,使他深知民間疾苦。他讚頌白菜為「百菜之王」,並謳歌之:「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菜之王,何也?」
有位畫家私下裡學齊白石,也畫白菜,可總畫得不像。他最後忍不住去問齊白石,畫白菜有什麼訣竅?齊老先生哈哈一笑:「你通身無一點蔬筍氣,怎麼能畫得和我一樣呢?」
喜歡畫白菜的齊白石,還有一件趣事。這一天正是北平大風揚沙天,齊白石坐在畫室裡,聽到外面有吆喝賣大白菜的,他坐不住了,靈機一動想:「我何不畫一張白菜去換白菜,那也不失為一段文人佳話呀!」老人家畫好,興衝衝地攜畫走出家門。只見一個北方漢子正守著一車白菜吆喝。漢子看到來了一個白鬍子老頭,趕忙招呼道:「老先生!您要稱幾斤?秤給得高高的。」齊白石摸出一捲紙說:「我拿這畫的白菜,換你一車白菜,你可肯嗎?」這漢子一聽,勃然大怒說:「大北風天,有這麼消遣人的嗎?倒想得美!拿畫的假白菜,要換我一車真白菜!」一頓咆哮,弄得老先生摸不著南北,只好挾著畫灰溜溜地走了。
人民文學家老舍,也對白菜有著深厚的感情。過年時,白菜豬肉餡的餃子是年夜飯裡少不了的。老舍兒時家境貧寒,很羨慕別人家的餃子餡裡肉多菜少。母親教導他說,只要是自己勞動得來的,就算是肉少菜多的水餃,也很好吃。
我們在老舍的作品中,能看到許多關於白菜的描寫。以《駱駝祥子》為例,儘管祥子對自己和虎妞的這樁婚事後悔不迭,但有時回到那簡陋而溫暖的新房裡,「虎妞已把午飯做好: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蔔。別的都已擺好,只有白菜在火上煨著,發出些極美的香味。」
有一年臘月二十三,老舍過生日,請了一幫朋友。菜餚是老舍親自安排搭配的,大都是地道的北京風味。雞鴨魚肉過後,一盤熬白菜端上來了,老舍先生舉起筷子對大家說:「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濃到極致是平淡,人生有味是清歡。在大師們的心中,一棵普普通通的白菜,蘊含著生活與人生的大境界。
4 舌尖兒上的大白菜
大白菜不僅美味,而且營養價值高。它富含易吸收的維生素和鈣,是老人小孩的補鈣佳品。白菜中的粗纖維能促進腸壁蠕動,增進食慾的同時利於排便。大白菜還有清熱解毒、止渴止咳的功效,有著「冬蔬一寶」的美稱。因此,大白菜深受大江南北人們的喜愛,也演變出了燉、炒、醃、拌等各種吃法。
我國北方人吃白菜以醃、拌為主。《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詳細描述了北方人製作醃白菜的過程:「在醃菜缸中,經歷30多天複雜的發酵進程,白菜獲得了重生。北方人對酸菜的情感毫無造作,在近7個月寒冷的時間裡,這種醃菜幾乎代表了一種生活方式。」把白菜醃製成酸菜的方法,古人早就發明了。《廣群芳譜》記載:「白菜揀肥者,去心洗淨,一百斤用鹽五斤,一層菜,一層鹽,石壓兩日可用。」不過這是南方人醃菜的方法。北方人醃白菜的時間長,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一兩個月。正如《舌尖》的描述,酸菜出缸時,「散發出令人愉悅的開胃的酸香味」。此時將其與豬蹄髈、豬血腸同燉,或與豬油渣「油滋了」剁餡包成蕎麵餃子,肉和菜互相浸潤,去膩又提鮮,是天寒地凍中的絕佳美味。
大白菜在明朝時從中國傳到朝鮮之後,便成了朝鮮泡菜的主要原料。韓國電視劇《大長今》中,就有主人公試種從明國引進的菘菜的情節。而在日本市場上出售的速凍餃子,也基本都是豬肉酸菜餡的。
在北京,「芥末墩兒」是一種頗具特色的涼拌菜,也是老舍家鍋碗瓢盆交響曲裡的保留曲目。據說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做這道菜十分拿手。舒乙在一篇文章裡回憶母親做芥末墩兒的過程:「首先,是白菜要選重的,沉甸甸的,抱心抱得緊的,而且要長得細長的,只取用下半截,要幫子,葉子部分少用,和熬白菜湯與涮鍋子正好相反。其次,將白菜橫切成一寸厚的菜墩兒之後,放在漏勺上,用湯勺舀沸水淋澆三次,不可多澆。多澆白菜就熟了。這兩條能保障芥末墩兒做出來是脆的,而不是爛泥一攤。」舒乙認為,芥末墩兒的誘人之處就是這個「衝味兒」,淋漓盡致得讓人流出眼淚來,合不上嘴。每逢老舍在家宴請賓客,一盤這樣的芥末墩兒端上來之後,往往是風捲殘雲,頃刻之間就被搶光,有的人還端起盤子,把湯也喝下去,連喊:「美哉!美哉!」吃到這個份兒上,老舍必高叫一聲:「再拿一盤來!」
大白菜到了南方,味道則要清淡許多。據說清代文人袁枚家中的廚師王小餘非常會做白菜。袁枚在《隨園食單》中記載:「白菜炒食,或筍煨亦可。火腿片煨、雞湯煨俱可。」這種吃法是典型的江南口味。《紅樓夢》八十七回中,丫鬟紫鵑說:「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裡給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湯。」火肉就是我們現在說的火腿片。林黛玉是江南美女,這樣一碗火腿片煨出的白菜湯,想必很適合她嬌弱的脾胃。
川菜中有一道名菜,叫開水白菜。據說這道菜最早被稱為「清湯白菜」,後來被一些比較有身份的食客吃了以後,覺得湯色像開水一樣清瑩透亮,就改叫「開水白菜」了。這道菜真的是用開水煮出來的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一道正宗的開水白菜,其製作方法十分講究。首先,必須要去掉大白菜外面的葉子,只留黃色的白菜心部分。將拳頭大小的嫩心放在菜湯裡泡一下,然後用極細銀針,在菜心菜梗上紮上許多小孔,還不能破相,肉眼不能看得見。選老母雞做湯,中火煮開後改用小火煮四五個小時,然後去油,去沫。雞茸細斬,入湯汆滾,吸收湯中的殘留細屑。紗布過濾。此時得到的雞湯清亮明澈,湯色如同開水一般。處理好的白菜,放進高湯鍋裡,小火燉至白菜的菜梗子已經軟熟,與平素無異,湯色清澈,加鹽調味才可上桌。據說周總理當年宴請外賓時,上了一道開水白菜。外賓初見這道菜時,遲遲不肯品嘗。周總理幾番邀請,外賓才勉強嘗了一口,誰知這一嘗就驚為菜中極品,大吃起來。
清淡、自然、平常,是白菜的品格。正是這種品格,讓它宜濃宜淡,讓人們對它久亦不倦。做人也要有這樣的追求,才能在浮躁喧囂的塵世間感悟到人生的真味。
(原標題:大白菜 青菜與蘿蔔的「混血精英」)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張品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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