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近幾年舞蹈家楊麗萍作品中的御用男主角。在《平潭映像》裡,他是馭龍的王子。在《春之祭》中,他是大祭司。
他也是《舞蹈風暴》中最獨特的存在,野蠻生長,自由而發。
他是大朱,朱鳳偉。
採訪:王子之
作者:藍二
編輯:王子之
版式:王威
1
「我有些糾結。」舞蹈家沈偉說。
此刻站在舞臺上的大朱流露出一絲緊張。
這是大朱,朱鳳偉,在被贊為神仙綜藝的《舞蹈風暴》中的第一次亮相。
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節目360度視角記錄下的,大朱充滿力量感的「風暴」時刻,已是足夠的驚豔——普通觀眾看到舞蹈的酷,專業舞者看到大朱的特質、控制與表達。
然而,沈偉是大朱來到《舞蹈風暴》最想「徵服」的評委。
早在十多年前,沈偉就已享有「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藝術家之一」的國際聲譽,而在數日之前,他又獲得了2020年美國舞蹈節編舞家終身成就獎。
這位藝術家的眼光和標準是毒辣嚴苛的。
「你與大部分舞者都不一樣,你的陽剛、真誠、直接的狀態,讓我非常激動。你的條件也實在是太好了。但是,」沈偉說,「我不希望簡單推一下杆(通過),讓你覺得自己就已經很好了。我希望你,達到更高的水準,我希望你,在動作上更加努力。」
將這番期盼表達完,沈偉給了大朱通過。
大朱是誰?
他是近幾年舞蹈家楊麗萍作品中的御用男主角。
在《平潭映像》裡,他是馭龍的王子。在《春之祭》中,他是大祭司。關於這些體驗,《春之祭》讓他舞見天地,《舞蹈風暴》則讓他得見眾生。
大朱也是新一代明星舞者中的一個獨特存在,野蠻生長、自由而發,是他的藝術特質。
他是在抖音裡收到《舞蹈風暴》的邀請消息的。起初他沒太當回事。作為職業舞者,對於綜藝做舞蹈自然存在著一些疑問。他的老師楊麗萍對舞蹈綜藝的表達也有著理念上的不完全認同。
節目組的工作人員鍥而不捨地給他發了多次消息,也通過他信任的人做了一些介紹,大朱才開始了深入的了解和溝通。
接上頭,導演給大朱提了兩個想法。
第一,你千萬別剪頭髮。
第二,我們能不能過去看你排練。
出乎大朱意料的是,整個導演組都從長沙飛到北京,專程來看排練,與他交流。大朱一下覺得這個團隊很有誠意,也很有執行力。於是當天排練,導演組就順帶拍攝人物素材,他們就把這個參演定下了。
那個讓觀眾驚豔,也讓沈偉對大朱做了著重提點的第一期,來得十分匆忙。
當時大朱正在國外演出,忙得不可開交。於是抽空按著自己一貫的表演風格,快速排了一支舞,就去節目中演了。
錄製之前他並沒有多想,錄製完卻突然有些後怕,這麼生猛地帶著自己的特點上去了,萬一大家不認可怎麼辦,後面的路該怎麼走。
好在,大朱全票晉級,也以新鮮的視覺觀感收穫了媒體和觀眾的如水好評。
第一期節目播出後,他接到老師楊麗萍的一通電話,直截了當。
「你可以更獨特,更大朱!」
楊麗萍太了解大朱可以達到的水平,就像沈偉也一眼可以看出大朱的潛能,因此也就有著看似更挑剔的要求。
此後的節目中,大朱依然堅持自己的舞蹈風格,但更加嚴謹地打磨動作細節。
在搭檔排位賽時,大朱拿出了一支《命運》,激昂的命運交響曲,掙扎向上的生命動作,人與樹枝合二為一的精妙設計,徹底徵服了沈偉。
後來在臺下,大朱得以跟自己尊重的老師有了深入的交流。沈偉說你那支舞太好了,我特別喜歡。大朱鼓起勇氣主動跟沈偉說,如果以後您的作品有合適的角色,我也想一起參演。
沈偉說,當然可以。
一期期下來,《舞蹈風暴》也讓大朱,包括他的老師楊麗萍,都認可了專業性。
沒有選手的「悲情故事」,只有作品。
一切為舞者服務,將舞者推向那個最突出的狀態。
大朱注意過節目製作的專業性。
比如導播是懂舞蹈的。當舞者的重點在大動作上,鏡頭會最及時地拉遠景,讓場內外觀眾可以完整地看到舞者的表演。當舞者的重點到了細微表情或肢體細節時,鏡頭又會及時切到局部特寫,讓細微處的感染力得到完整的呈現。
即便是節目第一期播出後為屏幕外觀眾詬病的唯一缺陷——場內觀眾畫面太多,有時會打斷觀賞的完整性和衝擊力——也在此後迅速進行了調整。
在這個舞臺上,大朱欣賞著同樣優秀的舞者們,比如搭檔過PK過的胡沈員,又比如剛滿20歲的常宏基。前者是一位十分優秀的多流派舞者,會受到更普遍的大眾喜愛和接受。後者則是一匹未來的黑馬。
而評價自己,大朱用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說法。
「有時候我的舞蹈特別像一把香菜,有的人就特別喜歡,有人真的是不感冒。有時候人們想著嘗試一下,也慢慢改變了對我的看法。」
2
大朱是怎麼成為舞蹈界的「一把香菜」的?
在他通過《舞蹈風暴》獲得大眾關注之後,對他也有一些誤讀,以為野蠻生長是與「非專業」劃等號的。事實上,大朱同樣經過十多年的專業訓練,亦是北京現代舞團脫穎而出的佼佼者。
野性、自然的感知與表達,是他對舞蹈更通透的感悟和追尋。
關注過大朱的人都知道,他是由一個小山村中,無拘無束成長起來的,童年中充滿了淘氣和野性。
在11歲時,他被家裡送到了武校,開始寄宿制的武術訓練生涯——這些也成為了他獨立與力量的最初來源。
有趣的是,十四五歲時,他在電視中看到了街舞,於是纏著父親說要學街舞,父親為他聯繫了一家藝校,到了藝校辦公室,他跟報名老師說我要報街舞,老師說是舞蹈,他說是街舞,老師說都一樣。於是懵懵懂懂報了名的他,第二天穿上軟底鞋,開始了漫長的壓腿生涯,「疼得極其後悔」。
一個想學街舞的孩子,誤打誤撞就學起了古典舞和民間舞。
大朱說自己一路過來,一路遇貴人。
藝校畢業後,他來到了北京,加入了一個商演舞團,成為了舞團的C位。那時候的大朱年紀小,過得無憂無慮。
舞團很受商演市場歡迎,演出量很大,他經常與同伴們到處去演出,最牛的時候過年前的一個月演了60多場,每天要換著場地演兩三場。
一個作品,有時候兩天就要排出來。這樣的「加法」節奏,給大朱最大的錘鍊,就是極快速地思考,極快速地學習,極快速地吸收。
團長付哥是大朱的第一個伯樂。他經常跟大朱說,別看咱們是商業團隊,你如果能跳出非商業的、專業的東西,你就牛。
他也常說,找機會你還是要多學習。
大朱特別感激付哥對他的幫助,不只是口頭上的激勵,更是實打實的行動。
2014年,大朱看到了《舞林爭霸》,像發現新大陸一樣,他被現代舞的魅力深深吸引住了。從此他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在自己的團裡排練時,他動不動就蹲下來,或者摔一下,或者就躺在地上了。
編舞的老師問他在幹嘛,他說我就想試試滾個地面。
付哥支持他,把他送到舞蹈學院進修現代舞編導。
偶然的一次機會,他看到了北京現代舞團的演出《三更雨》。看完之後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著,腦子裡想的就是我什麼時候能演上這麼好的作品。尤其是其中的第一個角色,「花」。
不久之後,大朱就看到現代舞團《十月·春之祭》招聘項目演員的消息。他左右為難,不想失掉機會,但前行又覺得辜負了付哥的培養。
他試著去跟付哥說,又是付哥全力地支持了他,理解他,讓他去追求自己應該有的發展。
大朱說,到現在,付哥都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北京現代舞團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個伯樂,在舞團的日子,大朱覺得就像是自己的大學生涯。三年半的時間,每天規律的訓練排練創作。
「北京現代舞團是一個特別會訓練演員的地方,它不是複製演員,而是看到你的特質,挖出來,放大它,讓每個人最終有自己的質感。」在這裡,大朱由量變突破到了質變。
2014年底初入舞團做項目演員,大朱有些自卑,身邊的同事都是民族大學、舞蹈學院、軍藝的畢業生。他先出演了《十月·春之祭》中的一個配角。
事實上,準確來說,在北京現代舞團的觀念中,沒有特別的主演,每個演員都是主演,在舞臺上處在哪個角色,就去呈現一個不同的狀態。
大朱覺得最難的是找到那種氣,與現代舞團的其他演員,與這部作品,統一、協調的氣質。一個新人演員,剛開始可能會演得比較懸、比較飄,需要自己不斷地學習思考和調整。
他印象最深的是,劇中有一段是他用兩根棍子來槓一個女孩,因為排了太久,有一天,他的骨頭被硌出來了。嚴重到這種地步,大朱一直忍著,一直到完成。這些不斷的點滴,都被舞團的人看在了眼裡。
2015年的春節之後,有一天大朱接到了團裡的電話,說《三更雨》劇中一個演員要離開了,可能讓你接演他的角色。
哪個角色?
花。
那個令他與現代舞團結緣的,他最喜歡的角色。大朱當時就震住了。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吸引力法則又一次發揮了它的作用。
他興奮的另一個原因,是可以與自己的偶像鞏中輝和肖富春同臺演出。鞏中輝當時是現代舞團執行藝術總監,後來成為了貴州師範大學音樂學院的系主任,是當下藝術性非常高的舞蹈家。而肖富春則是現代舞團的主力演員,也曾在《中國好舞蹈》中晉級三強,被導師郭富城贊為「舞魂」。
一年之前大朱在臺下看演出,他們在臺上跳。而一年之後,他可以與兩位偶像一起同臺。夢想成真。直到今天,鞏中輝和肖富春都是大朱在動作和質感追求上的榜樣。
《三更雨》的「花」成為了大朱早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演了三場之後,舞團邀請他正式加入,成為駐團演員。
在表演與學習同步的過程中,北京現代舞團在大朱的自我塑造中起到了極大的作用,讓他將情感的表達放在舞蹈的第一位。
後來,演員們一起自己原創了一部作品,《初戀》。這是由11個小作品組成的,大朱在其中跳了10個作品,與全臺的舞者進行了搭配,一時搭配雙人舞,一時獨舞,一時群舞。
「那時我是最亢奮的,整個是一種燃燒自己的狀態。」
大朱說,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慢慢地有了「自己」。
3
大朱如今所追尋的從土地上紮根而出的自然野性的質感,是在與楊麗萍老師合作後,開始悟得的。
但最初,大朱是被「硬塞」給他的第三個伯樂的。
鞏中輝與楊麗萍老師在《十面埋伏》中進行長期合作,2017年,當他得知楊麗萍的《春之祭》招聘演員時,硬是將大朱的表演視頻塞給了她的團隊,讓他們一定要看一看。
他打包票,說大朱絕對沒問題。
此時,又一個幸運的陰差陽錯發生了。奔著《春之祭》去的大朱,先撞上了《平潭映像》。
並且,楊老師直接請他做男主演。
大朱形容,這就是一個巨大的驚喜「砸」了下來。
楊老師的編排風格是框架式的,就像拍電影一樣,不一定順著排,但她對於每一個場景想要什麼,十分清晰。
大朱排的第一場戲,是與龍的開場獨舞。其中的關鍵點是人物的信仰,以及情感。
為了幫助大朱進入角色,楊老師給他指了條明路:去學習《戰馬》中,男主角與馬是怎麼互動的。
觀察人與馬的關係,大朱摸索著自己與龍的關係。
發自內心地抱著龍頭與它對話。
騎著龍在自己土地上遊蕩時的自豪感。
龍頭被敵人砍下時自己內心的悲痛。
大朱發現,忽然就對了。
找到自己與龍之間的情感點之後,身體上的配合則是另一大難點。
在《平潭映像》中,大朱飾演的王子需要跳上龍身騎著龍。而龍則是由五六個男孩組成一體,穿著「龍」進行演出。由於經常要踩在他們身上,幾人之間的默契配合就尤為關鍵。
大朱說自己私下經常跟他們聚在一起聊在一起。「你真的在乎他們,他們也會真的在乎你,這樣配合得才會好。」
在不斷的巡演中,大朱與楊老師也漸漸形成了彼此的信任。
「剛開始楊老師老說,大朱在劇場化妝間遠遠地看到她就跑,她就說你跑什麼。那時候其實還是面對這樣的大家,害怕。後來發現對於楊老師,你有什麼話就直接溝通。尤其在去年冬天我們演《孔雀之冬》時更加建立起了信任,那時候她受傷了,排雙人舞時我就請她一定要信任我,足夠信任舞臺上才會跳得好。」
2018年7月,大朱終於進入了自己的初始心願,《春之祭》。
作為一部百年來的經典,這是所有舞者的終極追求。而楊麗萍老師的《春之祭》,也是享譽國內外的作品。
可想而知,大朱迅速成為男主演的壓力。此時,他卻在正式排練的前一天,在舞臺上受傷了。
養了兩個月,大朱頂著傷上了。
「排練的時候太困難了。」大朱說。
這是一個關於大祭司和一群將要獻祭生命的少女的故事。
「這幫女孩最初的狀態也是參差不齊,但楊老師主要看她們的投入度和心理的狀態,而不是看當時的技術。我們會將她們訓練到一個狀態。她們從最初的互不相識,到一點一點建立起連接,再到現在在一個劇裡跳,你能感覺到她們融在了一起,看不到誰不屬於這裡。」
楊老師對於創作的細節要求非常高,創作會開了無數遍。
光開頭的音樂,每一個鼓點,他們就編了無數組動作,有時候今天剛編完明天就Pass了。每一次楊老師否定的意見,他們聽了卻都特別服氣。
這樣的不斷推翻重建加排練,整整經歷了三個月。
在巡演中,每一場都還在改,改問題,加亮點。
比如後來有了一個新的機制設定:哪個女孩那場舞跳得特別好,大朱所飾演的祭司就會當場挑她作為最後的獻祭人。
也就是說每一場都成了隨機的變化,每一場都會有一個不同的獻祭狀態。
就像生命,隨機,但又無比真實。
有一場,一個從未成為過獻祭人的演員被選中了,小女孩真實地緊張、害怕,被獻祭之前她回頭望向觀眾時,手腳發抖,一臉茫然,像是一個少女真的要被獻祭了。
而其他成熟些的演員,比如金花、水月、亮亮,她們則像更加釋放,就像最原始的森林,獻祭時像是真要將自己剖開一般。
目前《春之祭》正在巡演中,要一直演到明年春季。
《舞蹈風暴》也在同步錄製播出,大朱已經進入八強,還在朝前繼續走。
大朱很坦誠地告訴我們,有時候多個工作並行太辛苦,偶爾也會產生一些退意,不想演了。但只要一想到曾經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曾經自己有多希望能夠做到今天的地步,就不會讓自己放棄。
現在的他,最明確的一件事是,更自然通透地舞蹈,感知生命及感知屬於舞者大朱的特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