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水波
上世紀70年代中下葉,一大波上山下鄉、支邊支疆浪潮過去了,社會上的一大群逛來逛去的待業青年被定位「留城」後,成了一個社會問題。
一方面國營和集體企業沒有招工指標,而另一方面工廠企業的「抓革命、促生產」,也需要大量勞動力,因當時還沒有大批進城務工的農民兄弟,於是在那個時代出現了特殊的用工方式:開票工。
記憶中的「開票工」,應該是各用工企業,在勞動部門的統籌下,把用工數分配到各街道辦事處,由街道辦事處再分解到居民會,確定人員後開出用工票,再由待業青年中的幸運者拿著「票」到企業上班。
那時待業青年能到各個企業去做開票工,可是一個非常不容易的事,儘管都是被分配幹一些最累最贓的活,但還都是趨之若鶩。一般是從事企業運輸班的隨車搬運工、金工車間的勤雜工、鍋爐房的拉煤工、泥工班的小工等,基本上是如今進城務工人員做的活,那些活現在的本地農村青年也不太願意做。
儘管是那樣辛苦的工作,但要獲得這個機會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僧多粥少有一大群每天無所事事、口袋空空的年輕人伸長脖子等在那裡。由於指標都掌握在街道辦事處和居民委員會的兩個一把手身上,所以這兩個對象就成了關注和「圍攻」的目標。
那年,我家所在的街道辦事處主任,把嘉興化工廠的「開票工」用工指標下到了我家所在的居民委員會,估計街道主任和居委會主任是被我父親「公關」過了,最後我拿到了去嘉興化工廠上班的票。
地處東柵口的嘉興化工廠,記得當年主要產品之一是食用糖精,而糖精的主要原料是高錳酸鉀,簡稱「錳粉」,一種深咖啡色的粉狀物。
錳粉第一道工序是高溫烘炒,加工錳粉的二車間,其實就是一間大工棚,與作坊差不多,地上埋著4個2米左右直徑的平底大鐵鍋,一邊的大地爐用煤燒著紅紅的旺火。
操作者穿著煉鋼工人一樣的帆布衣服以免燙傷,手裡拿一根有長長把手的大鏟子,看起來有如誇張地在炒糖炒慄子一般,反覆不斷地翻炒鍋中滾燙的錳粉,個把小時後等班長過來查看錳粉顏色已變黑色後,就會喊停火讓其自然冷卻。
我的「開票工」生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開始的,具體做的是用翻鬥車把工場外的煤拉進來,輪流為4個爐子加煤,把前一天炒好的錳粉冷卻後,將大平底鍋翻過來,用長鐵棒「嘭嘭……」地一下一下猛敲,然後把掉下來的錳粉收集起來運到下道工序。
整天都是汗流浹背,灰頭土臉的模樣,報酬是每天1.3元,與當年的「新三屆」青工相仿,累是累了點,收入還是可以的。
這樣做了半年後,一天班長通知我下個月不用再來上班啦!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工友卻詭異地朝我笑了笑,有人來頂你班啦!哇塞!這樣的崗位還有人會眼紅,可想而知當年要一份工作是如何的不易。
第二年,又在家裡待業的我,拿到了一張去嘉興化肥廠上班的票,然後我興高採烈地又到了東柵口上班,先是被安排在泥工班,主要是配合泥工師傅做工廠內部房子的維修和搭建簡易棚屋。
實際上做的就是泥水小工活,拌水泥、搬磚頭、拎泥桶、抬建材等什麼都做,而且都是體力活,基本上與現在的農民工一樣。農民工中做技術活的是大工,而小工檔次更低些,報酬也不盡相同。
由於在泥工班工作賣力,三個月後我又被調崗到機修車間做輔助工,看著一排排「630」、「618」車床和大小刨床、銑床、磨床,頓時自我感覺良好,說不定可以學點技術啦!想得心裡有點痒痒的。
第二天一位大大咧咧盧姓車間主任把我喊過去,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就在這裡搞搞衛生,搬搬東西吧!
這樣,我與先前進來的一位斯斯文文戴著眼鏡的輔助工毛君開始一起掃鐵屑,為工具機下料,搬運加工件等,基本上又是力氣活。唉,開票工哪有學技術的份啊!完全是想多了啊!
金工車間裡的工人師傅個個都很和氣,只是嗓門大大地喊你過去搬工件,笑嘻嘻地喚你過來清理鐵屑。當年我最羨慕的是操作著長長的630車床那位年輕的魯姓師傅,據說是從部隊轉業各方面都非常優秀,屬於技術工人的標兵。
30多年後在朋友女兒的婚禮上又碰上了已成朋友連襟的當年帥哥,依然英俊瀟灑,據說後來任過嘉興化肥廠的廠長。
而當年作為「開票工」,你要想學技術,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只有羨慕的份,還是老老實實做好本份工作吧!
「開票工」同事毛君勤懇心細,力氣活忙完就在一邊琢磨下料的圖紙、玩弄遊標卡尺、鋸床鋸條,年輕的心裡牢牢埋下了機械加工的就業嚮往情節。
日後被招工進入嘉興最大的礦山冶金機械加工廠,也算圓了當年的夢想。後又在職就讀電大機械專業,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在冶金廠被當作專業人才。
企業破產轉制後毛君還是在朋友企業幫忙搞機械加工老本行,算是早年「開票工」的金工車間情節終身都不曾捨棄。
幾個月勤勤懇懇、唯唯喏喏地在金工車間輔助工做下來,廠方又把我調派到化肥廠的造氣車間。「開票工」是沒有長期崗位的,實際上是一種用工補充,低端工作的輔助,哪裡需要往哪裡派,哪裡需要去哪裡。
嘉興化肥廠主要生產尿素,而尿素要通過煤氣來合成,造氣車間的幾個碩大無比的立式煤氣爐就是製造煤氣用的。把山西晉城或陽泉的無煙煤燃燒到一定溫度,立即往爐子裡澆進去大量的冷水,立馬會產生大量水煤氣了,然後通過管道輸送到合成車間便可以生產尿素了。
造氣車間開票工的任務就是用翻鬥車到煤場拉來煤,一車車地倒進立式煤氣爐的大吊鬥裡,等倒滿後大吊鬥慢慢升起餵進爐子內,供大立爐24小時不停地燃燒,拉煤工則三班倒連軸轉。
這活純粹是個力氣活,沒有一點技術含量可言,有的只是汗水和煤灰。惟一可以炫耀的是工資每天1.5元,這可比當年的「新三屆」略高啦!
那時比我先到造汽車間做「開票工」拉煤的陳兄,成了我的膜拜對象。他三班倒拉煤,練就了一身強健的體魄,拉煤間隙捧著書本自學日語,下班後趕老師家補課解決疑難問題,回家又看書到深夜。
兩年後,陳兄居然以「開票工」的身份考上了杭州大學日語系。真是「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能吞吳」!後陳兄學業完成分配到嘉興電控廠專事企業引進先進設備的資料翻譯工作。
又由於當年日語人才奇缺被市外事辦相中,進入體制內從事對日經貿和文化交流,那時嘉興與友好城市日本富士市的各項活動,基本都是陳兄擔崗翻譯,活躍在各位市領導和重大活動之間,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屌絲」逆襲成功的典範。
如此逆襲成功者還有一位當時在毛紡廠做「開票工」的夏君,也同樣是邊工作邊學日語,也考上杭州大學日語系,畢業之後在連雲港從事翻譯工作,後也被市外事辦看中,返回家鄉從事日中經濟文化交流。又因其對日本文化涉獵精深和兩國交往拿捏精準,被我駐日使館指調派駐日本從事外交工作多年。
那幾年,我還曾在毛紡廠原料公司做過「開票工」,與運輸公司派過來的大叔大爺為伴,用平板車搬運羊毛包,拉到倉庫裡通過跳板背到5~6米高的毛包堆上疊起來,閒暇時聽他們用蘇北腔講葷素搭檔的各種段子,體驗了豪爽與苦樂相伴日子。
在原料倉庫挑選羊毛,用篩子把乾結的羊糞和羊灰篩選出去,將優質羊毛送生產車間,經過各道工序做出了名揚全國的「嘉毛呢絨」,又體會了生活的一個方面。
那個年代,在整個社會經濟運轉的這些節點裡,曾經有一群被稱作「開票工」的年輕人存在,他們正處於社會變化、改革開放的前夜,為國民經濟的重啟,為生產建設納入正規渠道作出了鋪墊。
而另一方面,他們這些以「開票工」的形式在社會這所大學裡「學習」了數年的迷茫青年,體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相遇了其中一批有如陳兄、夏君和毛君那樣的工友,互相鼓勵,互相學習,為之後的人生之路,打下了不可多得的基礎,他們在這方面的獲得,應該遠不是如今在寵愛中成長的年輕人可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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