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東京,天氣漸涼,白天穿短袖,晚上就得裹上一件外套了。我有許多奇怪的朋友,雖然對他們來說,我更為奇怪。
「欸,我待在筑波。」臺灣人小虎知道我來了日本,發來短訊說。
「筑波有什麼啊?」
「植物園、筑波山和我。」
隔了幾日,我才問:「你住的附近呢?」
「旁邊是小森林和稻田。」
她受臺北中央研究院的教授之邀,來筑波做一個月的助理,採集日本阿爾卑斯山區的蛾類標本。她住在植物園旁邊,是筑波科學博物館的宿舍,到東京得一個半小時。在探討了無聊的筑波後,我縱容了我的拖延症。於是計劃變成她來東京看我。
△淺草
我們約好十點鐘在秋葉原站的無印良品結帳櫃檯見,後來發現無印良品十一點才開門,便將地點改在對面的全家便利店,仿佛《1984》中要不斷更換的接頭地點。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她抱歉地說。她留著短髮,臉依然清秀,只是多了一些歲月的痕跡;穿著白色短袖T恤、白裙子,在米色帆布包的提帶上打結——最近的日本很時興這樣;手腕上紋著兩隻貓,手中握著五六年前的蘋果手機。大家叫她小虎,也許是因為她長著一對虎牙。但在日本人的審美中,美女一般是牙齒既不好又不整齊,因為日本人認為整整齊齊長著一口白生生牙齒的人,給人一種刻薄、奸黠、殘忍的印象。【1】
「好久不見。」
見面後她打算去淺草寺旁的織布博物館看看,於是坐車到淺草寺。過雷門時她並沒有表示出興趣,我們挑僻靜的街巷走,遊客還是迅速溢滿了每一條道。織布博物館令她有些失望,這不過是一個紀念品商店的附屬。
我們之間的對話也有異於一般旅人,我說了很多對日本的印象、發現和有意思的文化差異,她只是應聲,也不反對。
△淺草寺
坐電梯到神保町舊書街,這裡堆滿了形形色色的新舊書刊。我們隨意走進一家舊書店,書架上的書大部分與蝴蝶有關。
「你的老闆研究蝴蝶?」
「不,是蛾。他平常不準我們說蝴蝶,蝴蝶與蛾不一樣,種類不到蛾的十分之一,你可以輕易地找到一本日本的蝴蝶大全,但蛾卻很少有完整的圖集出版,全世界蛾的種類太多了。」
我從書架中抽出一本亞洲蛾類大全,問道:「蝴蝶和蛾有什麼區別?」
「一般人分不清,很多蛾都被當做蝴蝶,蛾一般在夜晚活動,而且大多數比蝴蝶更漂亮。」
「比蝴蝶更漂亮?」這樣的說法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對蛾的印象大概還停留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飛蛾上面。
「嗯。我們在富士山捕過一種長尾水青蛾,見到時被她驚豔到了,像穿著青衣長衫的小倩。」她這麼一說我更覺得蛾詭異了。
「你們把它做成標本了?」
「沒有,放生了,因為已經採集過,目睹就很榮幸了。」
「日本允許你們採蛾?」
「不怎麼管,或許也採不完,或許大家都有一種潛在的默契,不要觸碰那些底線就行了。」
至於底線是什麼,我沒有問,我對日本法律了解得不多,而且中國的土地國有,土地上的附著物很多也國有,所以我很難想像一種資源作為全人類、跨國界共有的狀態。
我們又去了一家建築古籍書店,在閣樓間翻閱那些已經過時的建築論著,仿佛置身一家二手唱片行。臺灣藝術大學畢業的小虎她以前是美術生,她對文具店的畫筆更感興趣,原來不同的興趣是因為我們熟悉的領域不一樣。
我們聊到各自的近況。小虎在旅行完歐洲、南亞後,開著一輛家裡拉貨的三菱麵包車,開始為期半年的環臺灣島旅行,要說原因吶,大概和我還有些關係。我們認識於她去西藏之前,那時候我熱衷於藏區的湖山、宗教、歌謠、服飾、語言、部落,準備投身於藏學的志業之中,她大概是受到感染,覺得自己對身邊的土地一無所知,於是將舊麵包車改裝成流動小販攤,帶著她的貓環島,販賣手工製作的羊毛氈、吃路邊小店、幫沿途的農場種地和打掃、在天台或路邊搭帳篷睡覺,過著一種波西米亞式的生活。
「生意怎麼樣?」我問的很直接。
「在臺北還可以,出了臺北基本上無人問津。」
有人說渴望田園牧歌的生活是一種城市病,真正到了田園,就只剩下牧歌了。但小虎似乎要篤定得多,最近她搬回了距離臺北半小時的老家的房子,要坐火車才能到臺北,她就在那裡生活、做手工,還打算開一間周末咖啡館。
乾燥的秋天,風和日麗,讓我懷念大學時光。所以多走了一段,走到了皇居外苑。日本天皇已成為名義元首了,但皇宮仍在使用。城外一道護城河,巨大的石頭壘成石牆,城內是蔥綠的草坪,卻連皇宮的大門也沒見到。
△皇居外苑免費門票
△皇居外苑
「原來他只讓我們看他們的花園啊!」小虎說。
從皇居外苑步行到了涉谷,穿過一條條不規則的街巷,在一處無名山坡上找到了正在舉行兩天大祭的水川神社。水川神社在日本有很多座,這一座並不有名。
本以為大祭是宗教活動,走近才發現,原來除了花車、舞蹈、祭祀外,張燈結彩的神社更像是兒童的樂園,到處是結伴同遊的家人和興奮的孩子們,沿途有燒烤車、玩具攤、打靶、套娃娃等五花八門的遊樂設施。
△水川神社大祭
「這難道是廟會?臺灣有廟會嗎?」我有些不敢確定地猜測,小虎給我了肯定的答案。
我小時候,故鄉的民間廟會就消失了,後來復興的廟會變得不倫不類。但看到日本的廟會,讓我仿佛回到童年記憶中的遊園會,原來傳統不會消失,只是像川劇變臉一樣,變了個花頭罷了。
告別前,我們來到上野的大統領居酒屋,「大統領」就是日語和韓語中大總統的意思。排著長長的隊,屁股一個一個向前挪動。這樣的場面我只在印度買火車票時見過。
好不容易坐下來,小虎嘆了口氣說道:「好想再待一陣,可惜明天就要走了。」「明天回臺灣?」我驚訝道。「那你明天還得再來東京。」
「反正教授報銷……今天這頓也他請。」
「謝謝教授的酒!」
「為教授乾杯!」我們碰了杯。
在秋葉原送別小虎後,趕到赤坂見附去見了淑敏和她的朋友,幾年之中,我們的見面地點從喀什到北京再到了東京。我們隨便找到一家居酒屋坐了下來,我和她做出版的朋友爭論了日本文化與東亞的關係。
△水川神社大祭
我和她做出版的朋友爭論了日本文化與東亞的關係。
「先前在馬路對面看到一個戴帽子的男人,我以為是你,於是向他揮手,他也熱情的揮手回應。於是我就又揮了一次手,他再次向我揮手。」
「後來呢?」
「綠燈亮了我走到對面,才看清楚不是你,他沒有吭聲,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叫了半天,服務員才無精打採地走過來,竟是一位東北的老大媽。
「請你們走!」她嚴厲地喝到。
「為什麼?」
「日本老闆很壞,不招待中國人。」
我們還是點了酒,想看看究竟怎麼回事。菜上的極慢,聽到後堂她和日本老闆在激烈的爭吵。進來的幾批顧客,竟都是中國人,也被老大媽轟走了。
「你們再點不點,不點我走了!」老大媽說完便氣急敗壞的奪門而出,像《百年酒館》裡經常趕走顧客的Uncle Pete。
△水川神社大祭
我照常坐最後一班地鐵回去,卻發現周末的地鐵比工作日收班早,日本真是一個工作本位的國家啊。只好坐到中途一站再換乘,回旅舍已經半夜一點了,旅舍老闆還在等我,說要退我全額的房錢,令我感到莫名其妙。起因是今天本來滿房了,他給我調到了單人間,但後來多人間又騰了出來。我將房錢還給了老闆,我想,這是東亞人處事的方式。
觀點【1】見(日)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原載於丁海笑的馬蜂窩專欄
文字、攝影✎丁海笑
編輯✎二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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