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韓千言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 職 業 故 事 -
我曾經以為小瓶的表演完全是靠訓狗師的訓練技巧,以及導演和攝影師的抓拍技巧。但是從那次拍攝中,我好像感覺到,小瓶是真的懂這場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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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瓶是一隻狗。
4年前,我參加了一部動物電影的拍攝,和一個演技精湛的演員成了朋友,而它,是一隻狗。
一般來說,一部電影一兩個月的時間就可以拍攝完成,但這部電影因為講述的是一個小女孩和狗之間的故事,狗演員戲份較多,需要足夠的時間進行訓練,所以拍攝難度非常高,極其耗時。最後計劃的電影的拍攝時長定為8個多月,要跨越三季。
在我沒進組之前,是個對狗不僅說不上喜歡,甚至因為害怕狗而非常討厭它們的人。尤其是在街上看到不拴狗的狗主人,都要面露不滿,然後故意繞著路走。每每見到那些把狗親切地稱為「兒子」「閨女」的人,更是覺得不可理喻。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狗通常是很聰明的動物,它們甚至聰明到能夠聞出你對它們的不喜、恐懼和厭惡。
我住在北大附近,曾經見過北大南門周邊的一個流浪狗群,其中的狗首領,總是威風地帶著幾隻流浪狗,肆無忌憚地在南門的一條路上出沒。它眼神兇惡,目露精光,讓人望而生畏。我甚至因為這個狗群,不敢走那條路,寧可繞很遠的路回家。
我從未想過會和狗打交道,直到進入這個動物電影項目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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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籌備期間,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挑選狗演員。
當然,電影拍攝肯定不能只用一隻狗,期間萬一這隻狗出了意外、生了病,那全組都得停工。所以,我們找了一窩長相幾乎一樣的拉布拉多,它們因為是親兄弟,從外形上很難區分。我們從一窩七八隻中挑選了4隻顏值最高又比較活潑的。在它們長到2個月左右大時,就開始進行動作表演的訓練。我因為工作需要,有時也會隨項目組去看它們。
劇本裡的狗名字叫小瓶,所以這4隻小拉布拉多都叫小瓶。
小瓶們的訓練場在北京郊區的一個院子裡,這裡面積很大,空氣新鮮,非常適合訓練。
第一次去看它們時,我的內心非常恐懼,一直很擔心會被咬。從市區到訓練場大約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到門口時,車子還未停穩,就聽到裡面「汪汪」的叫聲,我的心都開始發抖了。
回想起進組前,導演問我怕不怕狗時,我是拍著胸脯撒的謊:我不怕,我特喜歡狗,狗狗多可愛啊,又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撒謊不對。但是如果我不這麼說,導演能用一個怕狗的人嗎?
車門打開,大家陸續下車。我深吸幾口氣,隨後也跟著跳下車,當時我都能聽到自己心臟咚咚咚的狂跳聲。
我小心地邁進大門,一眼就看到4隻雪白的拉布拉多小狗在院子裡自在地曬著太陽,有3隻是懶洋洋的,而另一隻明顯很活潑。活潑的那隻一下子撲到我的腳邊,衝我叫著。那一刻,我整顆心都在慘叫,只能努力故作鎮靜,輕輕伸出顫抖的手,假裝友好地拍了拍它的頭。它叫的聲音反而更大了。我猜,我當時的臉色應該是綠了,又黃了。
訓狗師似乎看出我的恐懼,衝著它喊了一聲,小狗轉身跑了,我這一身的冷汗才算慢慢消退。
這段時間的主要工作,就是訓狗師按照劇本的要求對小瓶們進行訓練:叼球,撕書,前進,後退等等。
它們那時真是還非常小,而且毛色幾乎是一致的。臉盲的我經常連人的臉都會混淆,更別說是讓我能區分出4隻狗的不同了。但是訓狗師總是是能一下子就認出來,這點讓人實在佩服。
狗演員其實和其他演員一樣,也有A角和B角之分。表現好的狗就是未來的主演,而另外三隻則是相當於替身了。當主演出了某些狀況,或者拍攝時間過長,不再配合時,替身就派上用場了。
訓狗師說,剛才跑過來衝我叫的那隻,就是這裡面最聰明的一隻。學東西很快,性子也很歡脫,可以作為訓練的主力,在以後的拍攝中,一些有難度的動作將由它來完成。大家都稱呼它「1號小瓶」。
我仔細打量著這隻很幸運的狗主演,果然不大一樣,很機靈的樣子,只是無論再聰明可愛,也還是離我遠一點比較好。
這是我和1號小瓶的第一次相遇,電影開機前,我又隨著主創們去過幾次。我每次都努力地告訴自己,小瓶它多可愛,毛茸茸的樣子。但是欺騙別人容易,自己騙不了自己。
無論我怎麼給自己打氣,我還是害怕狗,害怕小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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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電影順利開機了。
第一場戲拍攝的是小瓶尋找主人的過程,它會在鐵路邊行走,在民房前找吃的。這場戲拍得並不是特別順利,拍戲的陣仗讓小瓶緊張而躁動起來。尤其是工作人員太多,讓小瓶感受到了危險,一直不是特別配合,NG了很多次才有勉強的幾個鏡頭還可以用。隨著天色漸暗,光不夠了,劇組只能收工。
拍攝現場
收工回去的路上,每個人的臉上看起來都有些洩氣和憂慮。這場戲並不難,但狗的表演都沒有到位,要是到了後面有難度的表演該怎麼拍呢?
畢竟,狗演員真的是很難控制,你沒辦法給它講戲,只能是日復一日,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反覆訓練。
就在大家都有些絕望的時候,事情漸漸有了起色。當拍攝進行一個月後,1號小瓶憑藉聰慧與較高的領悟和學習能力,進步神速,很快就完成了從一隻狗到一個狗演員的質變。後來大部分需要飈演技的戲,幾乎都是靠1號小瓶來完成表演。所以,它成功地把大家對它「1號小瓶」的稱呼改成了劇中的主角——小瓶。
小瓶的演技能精妙到了什麼地步呢?劇本中需要拍攝一些它和小女孩一起度過的溫馨時刻,比如給刷牙的女孩搗亂,與小女孩進行情感互動,用眼神表達委屈、傷心、開心,小瓶的表演全部都真實自然。
還有一個讓人覺得很神奇的地方,就是之前導演喊「開機」這個詞時,需要訓狗師出一個指示,小瓶才可以開始表演。而拍攝了一段時間後,導演這邊一喊「開機」,小瓶就自動開始表演——它確切地知道什麼是「開機」,什麼是「咔」。
很多時候,小瓶演戲時的眼神在我看來已經超越了一隻狗的表達極限。當一天的拍攝工作結束後,我甚至能從它的眼底看到一絲疲憊和滄桑。但是,只要它的戲份開始,導演喊「開機」時,它馬上就會打起精神,給人超出預期的表演。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很驚訝,私下裡都開始叫它影帝了。
劇本中,有一場小瓶和流浪狗王離別的戲。需要一場雪,需要小瓶的演技爆發。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場戲。
下午的時候,天公作美,飄起了雪花。空曠的鐵道上,流浪狗王得知小瓶要離開狗群繼續尋找主人,兩隻狗對視了一會兒,一切盡在不言中。隨後,小瓶掉頭離開,流浪狗王叫了幾聲,似乎在挽留。小瓶回過頭,深情地看了好兄弟一眼,隨即堅定轉身離開,奔向尋找主人的旅途。
這場戲預計要拍攝一天,因為這種狗演員的情感戲完全靠運氣,要抓拍出人類能讀懂的感情。但是那場戲僅僅用了兩個多小時,就順利拍完。
大家都驚呼小瓶的表演已經不僅僅是一隻狗的表演了,當我們看回放時,所有的人的眼睛裡都有了一些霧氣。
我曾經以為小瓶的表演完全是靠訓狗師的訓練技巧,以及導演和攝影師的抓拍技巧。但是從那次拍攝中,我好像感覺到,小瓶是真的懂這場戲。
它不僅是一隻有天賦的狗,也是一個有天賦的演員。唯一的區別就是,它看不懂劇本。
沒有小瓶的戲時,它就會安靜地在一邊休息。
拍攝間隙,小瓶躺在地上休息
或許是它長大了,性格也不再像小時候那麼活潑跳脫了。而我和它相處久了,也不那麼怕它了。當它趴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會主動摸摸它身上白色柔軟的毛,很溫暖,還能感受到它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再後來,我逐漸大膽到能給他餵吃的了。我把吃的放在手中時,它只是輕輕地把食物咬住,吃下,然後很開心地看著我。
工作不忙的時候,我很喜歡坐在小瓶身邊,它會把身體蜷縮起來閉上眼睛聽人說話。一開始,我以為我是一廂情願地傾訴,可有時候當我停下訴說時,它會把眼睛輕輕地睜開,看我一眼,似乎在問:你怎麼不說了?
由於電影拍攝周期長,我離家太久。因為想家,我在和媽媽通過電話後哭了。原本趴在不遠處休息的小瓶見狀,迅速跑過來到我面前,輕輕用嘴叼住我的裙角,然後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看得出,它希望我開心,而我的心情也的確慢慢變好了。
小瓶在我的心裡,逐漸從一隻狗,變成了一個天賦演員,後來又成了一個朋友。它能聽懂我的話,我是這麼感覺的。
我不再怕狗了。在一次拍攝中,我遇到另一隻來試戲的狗演員——一隻藏獒。我不僅沒害怕,還和這隻碩大的狗狗親切合影留念。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小瓶,它讓我確定了,人和狗是朋友。
當拍攝進行到後期的時候,我們轉場到海邊,在那裡拍攝小瓶和主人的歡樂時光。
劇組在海邊拍攝
也許是天熱,也許是轉場途中時間太長。小瓶病了,它開始吐,後來排洩物裡有了血。剛拍到一半,主演病了,其它幾隻替身只能做一些簡單的表演,複雜的感情戲是必須要小瓶來完成的。
大家都非常著急。
越是焦急,等來的結果越不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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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瓶的病很重,我和劇組裡一個女孩在寵物醫院輪流陪著它。醫生說這種情況非常兇險,只能盡力治療,目前治療效果並不是很理想,要有心理準備。一開始實在沒想到它病得這麼嚴重,劇組裡的所有人都焦慮起來。
看著小瓶無精打採地趴在籠子裡,幾乎不吃不喝,只能輸液。我在心裡默默祈禱。
晚上,房間外傳來一陣哭聲,是一個女孩的狗治療無效,死了。看她傷心的樣子,我也跟著難過。
我輕輕地叫著小瓶的名字,它的身體因喘息而輕微起伏,卻沒有像過去一樣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我覺得,它可能是真的要走了。
夜裡,另一個女孩過來接班。我心情沉重地回酒店,什麼都不想做,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瓶和我在山上走,它和我說話了,而我的心裡一點都不驚訝,似乎小瓶就是會說話一樣,似乎我們平時也是這樣對話的。
它問我:「你為什麼總想媽媽?」
我答:「因為媽媽最愛我啊,她總是給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它又問:「那你見過我的媽媽?它長什麼樣?」
我答:「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小瓶聽了我的話,開心地在我前面跑來跑去,它對我說:「我就知道,我也是有媽媽的,我去找它了,再見。」
小瓶舔了舔我的手,轉身就跑不見了。我到處找它,呼喊它。我在夢裡簡直急壞了。
醒來後,我心裡覺得很不好受。這個夢,真像是小瓶臨走時在和我道別。
這個時候,手機鈴聲響了,我急切地接通電話,那邊傳來了喜悅而急促的聲音:「小瓶可以吃東西了,醫生說應該是能好的。」
夢中的焦急情緒還沒有完全恢復,這個喜訊讓我有些猝不及防。我發了一會兒呆,難以置信,這可真是這幾天最好的消息了。
小瓶病好之後,演技更加精進了,甚至拍攝出的素材經常好得都讓人難以抉擇。
閒暇時,我就坐在小瓶身邊,與其說陪著它,不如說是它陪著我。我實在覺得,這狗長得可真快,不到一年的時間,一隻小奶狗竟然長到了這麼大了。我開始幻想電影上映時小瓶走紅毯的樣子,一定會帥翻所有的觀眾吧。
我問小瓶:如果拍攝結束了,你還會記得我嗎?
小瓶睜開一隻眼,輕輕叫了一聲。它說的是什麼呢?也許就是會吧。
聚是一團火,散作滿天星。劇組就是這樣,不同的人天南地北相聚一起,大家克服困難、解決困難,共同完成一件事、一個作品。幾個月後工作結束,大家四散離去,各自開始新的拍攝工作。
我以前很少進組,對這種分離有些不舍,捨不得那些一起工作的朋友,更捨不得小瓶。
關機飯吃得很落寞,一些人已經提早走了,轉到別的劇組開始新的拍攝了。坐在安靜而空曠的大廳裡,回想起曾經的熱鬧、喧囂,此刻寥寥的寂靜,讓人更加難過。
我走出酒店,想最後一次去看小瓶,它默默地趴在地上。我看著它,心想:此後,天涯海角,不可能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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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電影上映了。我在網上看到一些宣發視頻。小瓶也去參加了一些活動。
再後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裡,過的怎麼樣,再也沒了消息。
偶爾走在路上,有拉布拉多出現的時候,我會停下看很久很久。真像小瓶啊,它們怎麼都長這麼像呢?
可是仔細看看,看到它們的眼神,我知道這都不是小瓶。小瓶的眼裡住著一個深刻的靈魂。
三年過去了,慢慢地,我很少會想起小瓶了。
一天,我去公園跑步。
一陣汪汪的叫聲傳來,我跑了幾步,又很快停下。
這不可能,可我又有些激動,一邊覺得這可能是個錯覺,一邊一種神奇的感覺從心底湧上全身。
我慢慢回過頭,一隻超級大的拉布拉多衝我跑過來,它的毛色已經有些發黃了。它跑到我的腳邊,歡快地叫著。我不敢相信,但我看到了它眼神裡的靈魂,它在跟我說:「我認識你。」
它的脖子上套著一個項圈,上面寫著「小瓶」。
原標題:《一隻狗的天才演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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