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傅科擺》煌煌七百多頁,旁徵博引,涉及眾多學科。說句不中聽的話,此書係為自詡聰明的人寫,蓋因他們善思多想,最能體會上述學科之奧妙,然而也最容易掉入神秘主義作繭自縛的陷阱。
《傅科擺》 [意]翁貝託·埃科著 郭世琮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傅科擺》是一本奇書。小說講述數世紀前商行的一張貨運清單,因三個圖書編輯的蓄意虛構和闡釋,而成涵括統治世界奧秘的驚天秘藏,此等天方夜譚竟還招致地下組織的覬覦,於是乎,監控、綁架、訛詐、兇殺,層出不窮,也貽害無窮。義大利作家翁貝託·埃科以遊戲般的姿態套弄串聯各種學術知識,通過重構歷史和混淆現實,將批判的矛頭直指神秘主義,揭示了神秘主義的成因、運行機制和嚴重後果。小說系由純屬娛樂的秘藏始,卻以血腥殺戮的現實終,暗示了僭越人本主義的智力遊戲釀成的結局,可不只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那般簡單。
這個子虛烏有的秘藏之所以被人相信,是因為人的本性中有對未知事物的崇拜。神秘主義本身既不神秘,也不可惡。它緣起於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慾,因求知,而有科學和理性的發展。但科學和理性無法窮盡知識的奧秘,其空白處,則由神秘主義填補之,並衍生出宗教、民俗等物事。很多科學,如化學、天文學等,本來也是從早期的鍊金術、佔星術而來,表明科學和神秘主義同出一源,這也是《傅科擺》中很多似是而非的觀點之所以能蠱惑人心的一大原因。
不過,相較求知上的神秘主義,埃科顯然更重視社會乃至政治學意義上的神秘主義:因懷疑秉持權力或傾向單一的國家、官方輿論肢解真相而生的「陰謀論」。小說中,中世紀史學家儒安維爾(1224-1317)在其《聖路易史》中採用「春秋」曲筆手法,隱匿、淡化統治者的罪惡,而以不實之詞抹黑統治者所不喜的政敵。這種手段勢必激起反彈,這原在意料之中,然而反彈更是一把雙刃劍,它在顛覆一元論主導的歷史觀、價值觀、道德觀的同時,又很快滑向消解任何意義的懷疑主義和虛無主義。因為既然所有的歷史都是人手寫就,那麼歷史的真相如何根本無從知曉。正是從這種虛無主義中,萌發了過度闡釋的「陰謀論」,「每當一位詩人、一個布道者、一個首領、一個巫師咕噥幾句,人類就要花去幾個世紀的時間解讀他們那些毫無意義的聲響背後的信息」。一張枯燥乏味的貨運清單,由是負載了無言且無窮的信息和奧秘。
那麼,神秘主義是如何運作的呢?埃科使用了一個詞,「聯繫」。「聯繫」的表徵就像我們常常提到的「蝴蝶效應」:非洲的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引發太平洋上一場颶風,生態或氣象學家會在兩者間建立起諸多聯繫。同樣,神秘主義也會在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之間建立聯繫,特別是,當埃科炫技般地調動起歷史學、考古學、建築學、哲學、人類學、機械學等學問時,你就更難對其「科學性」表示質疑。這種聯繫仿佛網絡上的超連結,「香腸—豬—鬃毛—毛刷筆—矯飾主義—理念—柏拉圖……一切指向一切,一切解釋一切」,遵循這種邏輯,人類的歷史正是一部暗藏了諸多密碼的「偽史」,真正的歷史早已淹沒不聞,需要我們勘察、甄別、梳理、重構,方可將之重新挖掘出來。具體到《傅科擺》,許多重大事件,如法國大革命、無政府主義、《共產黨宣言》、布爾什維克革命、納粹大屠殺、美蘇爭霸,等等,皆與幾個世紀前的秘藏有關。這種牽強附會很能蠱惑人心,尤其是你頭腦中預裝了「陰謀論」,那就更為神秘主義想像添上了一雙強大的翅膀。《傅科擺》於1988年出版,若是放到今天,埃科一定會把9·11事件和全球金融危機一併寫入,因為近年來確有論調拋出,說這兩樁事體,分別為美國政府和秘密組織暗中策劃。
作為學者型作家,埃科對知識(理性)與神秘主義關係的看法,很是讓人覺得意外。在書中,知識的存在只是為了給神秘主義「背書」,而非揭穿它的把戲,並且,知識愈到晚近,發展得愈齊備、愈發達,其為神秘主義「背書」的功能便愈臻完美,這就說明了「科學至上」並不能解決人類一切問題。事實上,神秘主義的範疇要遠遠超過我們所能想像的界域,因為神秘主義的教條—「關聯總是存在,只要願意去尋找就夠了」—其影響可謂無遠弗屆。比如,書中的三個夥伴不僅把自己陷入兇殺中,還把自己的生活大大複雜化了。他們走火入魔,堅信「任何謬誤都會成為被埋沒的真理傳播者」,在生活中探索隱喻和象徵,無中生有,臆造朋友、戀人的貓膩和出軌,結果卻失掉了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
到頭來,人類從18世紀啟蒙時代獲致的強大理性武器,卻掉轉槍頭對準了人類自己。沒錯,知識是力量,但如果失掉了人本主義的原則、理念和精神,知識就會走入偏執、狂熱、狹隘的死胡同,而淪為一種魔鬼般邪惡的可怕力量。基於這種擔心,埃科罕見地在書中暗示基督信仰的必要性,畢竟後者,還強調芸芸眾生的平等與博愛。
《傅科擺》煌煌七百多頁,旁徵博引,涉及眾多學科。說句不中聽的話,此書係為自詡聰明的人寫,蓋因他們善思多想,最能體會上述學科之奧妙,然而也最容易掉入神秘主義作繭自縛的陷阱。作家張大春說讀《傅科擺》務必「堅疑不信」,他是想到了「無論這些人的目的是探求真理、擁有權力、弘揚道德、光大信仰抑或是報仇,實已無關宏旨,他們都註定了誤入理性和知識所編織起來的一套論述」。在小說中,埃科將這些人賦以「傻子」之名,埃科還說到了「瘋子」,亦即對「傻子」信以為真並且動手實施的踐行者(平心而論,整部人類史不乏這兩類人的身影)。寫到這裡筆者想起埃科著有美醜兩種歷史,不知他是否有再輯錄兩卷「愚行錄」和「群瘋史」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