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達拉納省的挪威雲杉(9550歲)
美國科普作家卡爾·齊默在為蕾切爾·薩斯曼《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一書所作序言中,講述了一個有趣的事實:「我們很容易為腹毛蟲感到難過」,因為這種生物孵化出來後,幾天之內便發育成熟、走向衰亡,「把完整的一生壓縮在一周內完成,看起來像是自然界諸多殘酷詭計之一」。然而,卡爾·齊默又寫道,「這只不過是因為我們習慣把我們數十年的生命當成衡量標準罷了」,世界上記錄在案的最長壽的人活了122歲,但在一棵13000歲的帕默氏櫟樹面前,不過是飛快一掠。
13000歲的帕默氏櫟樹,是薩斯曼的這本《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中的一員。在這本書中,薩斯曼記載描述了她所探訪的「隱居」於世界各地的古老動植物,每一個至少都在2000歲以上。薩斯曼是一位當代藝術家、環球旅行家、博物學家,在花費了十年時間、穿越了七大洲之後,她基於親身經歷寫成了這本書,於2014年出版後很快成為《紐約時報》年度暢銷書,而她本人也被提名為古根海姆學者。去年十月,這本書的中譯本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引進出版,上市後也引起中國讀者尤其是博物愛好者的熱切關注,短短8個月內便印刷了四次。
今年5月,薩斯曼終於來到中國,她的目的是探訪貴州李家灣的一棵有著4000多歲壽命的「大銀杏王」。這一次發現之旅還沒來得及進入這本書,但無疑會成為填補未來空白的珍貴一筆,出現在她之後講述的故事中——她將自己的角色定位為,「一個想要回答一些問題、卻提出更多問題的藝術家」。她還有許多「未(來得及)走的路」。貴州之行結束後,她在中國科技館舉行了一場演講,現場座無虛席。
著名天文學家、《暗淡藍點》的作者卡爾·薩根說:「我們一旦克服了由於人類的渺小而引起的恐懼感,就會發現自己是站在一個遼闊的和令人敬畏的宇宙的入口處,這個宇宙使曾讓我們的祖先感到愜意的以人類為中心的舞臺,無論在時間、空間和潛力上都絕對地相形見絀。」薩斯曼將這段話置於她的卷首引言。可以說,她在這本書中所展示的,正是那個人跡罕至的、遼闊而令人敬畏的「宇宙入口處」。
藝術家的科學之旅
薩斯曼踏上尋找「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的旅程,緣於一個偶然的契機。
2004年,她去日本旅行。這本來是一次平平常常的風物之旅,像往常一樣,她會以旅行攝影家的視角來拍攝一些當地的照片。但在京都蜿蜒的街道上漫步時,靜謐寺廟和花園間不時出現的金考快印和星巴克招牌,讓她不禁感到有點「沮喪」。在這個「像是古代的地方」,她想獲取一些另外的想法,儘管並不確定是什麼。
於是有朋友們建議她去尋找「繩文杉」,那是一棵據說已經7000歲的古樹。它位於偏遠的屋久島上,從九州島的最西南端到屋久島要坐幾個小時的渡輪,而到了島上,還要徒步整整兩天才能到達那棵樹。本來準備打包回家的薩斯曼被吸引了,決定朝反方向行進,向南開啟一次未知的旅行。
「繩文杉」是一棵日本柳杉,得名於日本歷史上的「繩文時代」,即日本舊石器後期。書中有她拍攝的這棵古樹的照片,它壯碩遒勁的樹幹和遍布皺紋的樹皮,昭示著它所挺立過的漫長歲月。薩斯曼當時還沒有覺得獲得什麼神秘的啟示,但當回到紐約後,「強烈感到有些事情已經發動起來」。她住進了麥克道威爾藝術營,開始了這一探訪世界上2000歲以上的生命的空前之旅。
美國加州5000歲的長壽松、南極洲5500歲的針葉離齒蘚、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島10000歲的地中海海神草、美國猶他州80000歲的顫楊、科雷馬低地40萬歲的西伯利亞放線菌……在「繩文杉」之後,追隨著她的腳步,這些巨大生命量級的生物開始一樣樣地出現在她的筆下和鏡頭下,如同一次次地從21世紀的現實時間回溯進宇宙地球的「深時間」。和這些古老生命比起來,人類歷史無疑太過短暫,卻又太過於缺乏與「漫長」的對話,以及對自我宇宙定位的正確認知。
薩斯曼是一個藝術家,但她做這項工作,並不是從一個純粹藝術家的視界出發、停留於藝術化敘述之上的,而是富有相當的科學研究性質。她上網搜索、閱讀學界論文、聯繫論文作者,「一頭扎進許多專業和次級專業的科學家的工作中」。很多科學家也樂於和她分享成果,甚至邀請她一起參加野外考察。《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的中文版譯者劉夙亦發現,薩斯曼在書中展現出了對所涉及的科學知識的充分理解,這不僅在於她能夠使用國際分類學界確定的最新分類系統,而更在於她對於科學精神本質的洞見,發現了科學和藝術的共通之處,即「試圖回答一些問題,卻提出了更多的問題」。
藝術與科學相結合,是薩斯曼筆下生命故事的特色之一。她能夠用生動的文字娓娓道來她的奇妙旅程和驚奇發現,能夠用交駁著光影的精彩照片展示生命之力,但同時,也會和科學家一起用「莖圖」來定位一棵古老巨杉,或是嚴肅探究這些古老生命們長壽或不幸瀕危、猝死的環境因素、人類因素。她認為,發起一個不只是「運用」科學的藝術計劃很重要,最好的藝術項目和最好的科學項目應能夠相互促進、相互影響,為雙方都帶來新意。「這兩個領域的實踐者都在尋求終極答案——希望能夠發明、發現或製作一些可以動搖舊思想、給世界帶來持續衝擊力的東西。」
現在,和「深時間」聯繫在一起
在尋找古老生命的過程中,薩斯曼發生過許多故事和意外。
比如有一次她去格陵蘭島,尋找一種「一百年只能生長一釐米」的黃綠地圖衣。和同行的演化生物學家分開後,她單獨去尋找當地的考古學家。語言不通,人跡稀少,沒有補給,她孤身一人處於茫茫荒野之中,足足失聯8個小時後才輾轉和對方接上頭。「為了尋找古老的地衣,我未作準備就向野外深入了太遠。我不想因此就在北極的草甸上漫步至死。」這次經歷給了她一個教訓,就是一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還有一次,是去斯裡蘭卡拜訪一棵菩提樹,薩斯曼不慎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摔斷了手腕,必須即刻做手術,但她這時還沒有見到那棵樹。這對她來說真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她躺在病床上反覆權衡,是放棄近在咫尺的目標,還是損害今後長期的身體健康,最後決定,回家。這是一次令人遺憾的放棄,但薩斯曼不能不安慰自己,或許這就是探險的本質。
但儘管面臨如此種種,她依然享受和古老生命密切接觸的過程,並且很努力地推進這項工作的完成。為了近身探訪南美洲的溝葉珊瑚,對深水向來充滿恐懼的她迫使自己走出舒適區,考了開放水域潛水證並學習水下攝影。當潛入深深的水下時,她終於感到,那一刻自己和人們無法確切感知的「深時間」聯繫在了一起。
自然界和人類,地質時期和現時代,通過她的一張張照片聯繫在了一起。她在書的開首引用了蘇珊·桑塔格對於攝影的闡述:「拍照就是參與另一個人(或物)的必死性、脆弱性、可變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過切下這一刻並把它凍結,來見證時間的無情流逝。」誠然如是。薩斯曼記錄了長壽的秘密、死亡的悲痛,這些都令人想到「時間」,而且是幾千幾萬幾十萬年,甚至上溯到地球歷史的45億年這樣漫長的深時間。但比起時間的流逝,她所帶來的更重要的經驗或許是,用古老的生命昭示出我們現代人和過去時間的關係,並且這種關係遠遠比我們想像中的更加密切。如薩斯曼所言:「和已經活了至少2000歲的生物相聯繫並不意味著要減少我們此時此地的經驗;事實上恰恰相反。也許,通過這些古老生命之眼來打量世間,與深時間的最深之處相聯繫,可以讓我們學會像它們那樣全盤而長遠地思考。我想,這世界上不會有哪個問題是不能通過長時間的思考而獲益的。」
「所有這些生物都是活著的複寫品。它們身體裡包含了自己歷史的無數層片,同時還有對自然和人類事件的記錄;新的章節不斷寫在舊的章節之上,年復一年,千年復千年。當我們從深時間的角度打量它們時,一幅更大的圖景就出現了。」薩斯曼在自序中如此寫道,就如同卡爾·薩根的那個「宇宙入口處」,面對見證了地質歷史、人類歷史的「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時,人類將獲得更加開闊的視野,也必須要對它們、對整個生態環境付出更大的尊重。
全球生態環境的惡化,讓這些古老生命遭受著比以往更大的危機。薩斯曼呼籲相關組織能夠採取行動對它們進行保護,因為,「這些古老的生命是全球的象徵,要高於那些讓全世界彼此分裂的東西。」——人們面臨的,不僅是現在和過去的關係,也是它們和未來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