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這實在太累了」,一個法國女孩在南法農場裡採白蘆筍時有感而發,19歲的她,在法國因疫情鎖上邊界與停飛時,剛完成了空姐培訓。
疫情隔開了原本(在許多層面)一體的歐盟國家,這一篇「法國人很不善於採蘆筍,病毒正威脅歐洲農業」(『The French Are Very Bad at Picking Asparagus.』 Virus Imperils European Farming)出自「華爾街日報」,是近來關於疫情讓個人最有感的報導。
華爾街日報網站截圖
關於「短鏈革命」的話題,這兩年因中美貿易戰與新冠疫情所得到的關注愈來愈高,無論未來發展如何,這篇報導都會是一個很好的註腳。
人類正在面臨一個痛苦的抉擇,彼此到底是保持距離好,還是靠近點?
近兩周,西方媒體對於「中國贏了嗎?」「西方輸了嗎?」這類的議題多所關注,雖然標題很吸睛,但實在是一種膚淺的討論。如果中國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那麼歐美主要經濟體被病毒擊倒,怎麼讓中國受益呢?贏了什麼呢?
真正深刻的問題是,全球化是否會輸?或者說,全球化是否將進入另一個令人意外的階段,是不是有人正在撰寫「全球化4.0版」?作為世界工廠,作為「長鏈」的代表國度,這是中國無法逃避的挑戰。
觀察者網這篇「發達國家重提『經濟主權』,全球供應鏈『能屈能伸』嗎」,已將概略的狀況說明得很全面,也很中肯,本文企圖藉由WSJ向美國讀者介紹的故事,探討「短鏈」的其中一個切面,該文很長,在此僅能用個人熟悉的方式說個梗概。
腰都彎不下去,怎麼個「短鏈」法?
在陽光明媚的時候,野餐的野餐,衝浪的衝浪,你幫我做三明治,我幫你抹防曬油,在悽風苦雨的時候,大伙兒踉蹌逃回各自的山洞,生火取暖,自給自足,這就是全球化的過去,與可能的未來。準空姐,卻不得不去農場採蘆筍的法國女孩正在經歷「山洞生活」。
歐洲有超過1000萬個農場,除了政府的高額補貼,農場主還長期享受著來自中歐與東歐,季節性的低薪農業移工。對於移工而言,西歐相對富裕,其最低薪資保障他們可獲得比在國內做同樣工作2倍以上的報酬,這是全球化中典型的雙贏故事。疫情帶來的衝擊是,移工被隔絕於境外,或根本不敢前往疫情較嚴重的西歐國度,農場正面臨盛產季節缺工的窘境。
由於一時之間,尚無法斷然捨棄這個「農業長鏈」,於是幾個發達國家開始搶移工,造成了糧食安全隱憂。
封閉的邊境損害了歐洲的農場,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
歐盟農業協會(COPA-COGECA)秘書長表示——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考慮將來如何組織價值鏈和食品鏈,以確保我們更具韌性。
歐盟農業專員則在歐洲議會公開質疑長鏈農業經不起意外風浪,應該重新考慮如何縮短「從農場到叉子的距離」。
德國與法國除了提高農業補貼,也開始在國內大舉召募國民赴農場上工,以彌補移工的空缺,主要鎖定學生與失業者,搞短鏈,務求縮短農場與叉子的距離。不過,農場主們碰上了兩個難解的問題,其一,這些本土臨時工太嬌貴不好用。其二,許多求職者開出了一般企業的薪資與保障條件,農場主根本養不起。
這是當然的,都已經接受了完整空姐專業培訓的法國女孩,怎麼可能適應高強度彎腰,曝曬與需要細緻判斷的農場作業?法國農民說,法國人不擅長摘採蘆筍,因為他們缺乏在田間彎腰工作的耐力。
白話說吧,相對於中、東歐人,德法本地人在農場是不耐受的,對收入的期望值也完全不同。一名波蘭人表示,在法國農作三個月的薪資(約8000歐元),可在自己國度舒適過上一整年。如果一年只需要工作三個月就可活得很好,大部分人都耐受的。情況如果相反,做一年工只拿一半不到的城市薪資水平,除非長期失業到懷疑人生,哪個城市人願意被鄉下人「奴役」?
另一個頭疼的問題是,與美國不同,歐洲人喜歡吃精緻食品,如蘆筍,香檳葡萄(Champagne grapes),水牛乳製成的芝士(mozzarella from buffalo’s milk),這些高價值精緻作物需要更多手工,所以難以複製美國農場高度自動化的模式。能夠高度自動化的作物就是那些大眾化的農產品,閱讀這篇文章的美國讀者,可能是一邊咬著薯條一邊笑著讀完的。
換言之,歐洲發達國家為了實現高度自動化,吸引本地勞工,少做蘆筍這類的精緻作物,多做主食類作物進行庫存,應為未來趨勢。總之,還是樸素點吧。
最近BBC一則短視頻報導,展示了另一種景況。西班牙阿爾梅裡亞省是歐洲主要的蔬菜供應來源之一,主力農工來自於非洲,農場主長期壓榨,欺騙非洲勞工,他們遭受的待遇如古代的奴工,農場主根本無視當地法律對移工的照顧政策,對記者的質疑甚至採取謾罵與暴力姿態。這意味著「長鏈」也包含了對外國移工的高度剝削。
這樣依賴長鏈的農業現況,農民如何適應高價的本國勞工?以及,在飲食上講究慣了的消費者,如何「改食肉糜」?那位法國準空姐,如今在餐桌上看到白蘆筍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樣的,明天,要不要連mozzarella芝士也一起戒掉呢?
「長鏈」形成的因素很多,儘管合適的勞動力只是其中之一,但光是考慮這一點,想躲在山洞自給自足的政府恐怕就一個頭兩個大了,其他更複雜的結構性問題,意外的難處還會一個一個冒出來。
全世界最早、最想將企業從中國大陸撤出的政府,就是臺灣民進黨當局,因為中美貿易戰,確實有些零星廠商回臺設廠,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高度依賴美國市場的臺商。然而,這些廠商在家鄉找到足夠的,腰彎得下來的勞動力了嗎?至今未明。可見的事實是,也就是那些廠商回到山洞了,其餘真算得上全球布局的臺商,未敢擅動。另外,臺灣對大陸的出口依賴還是4成,民進黨努力「脫中」這麼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企業生產線移往人均GDP較低的國家,不是趨勢,而是當然之理;人均GDP較低的經濟體,其勞動力素質因此緩步提升,亦是當然之理。因此,全球化中,生產資本移動是常態,但其變動是緩慢而自然的,企圖以人為因素短期間內搬動整個產業鏈,談何容易?
但話說回來,不能因此而忽略被病毒嚇到而想分散風險的心態,不動此念才是反常,「經濟主權」的念頭一生,只做「高價值精緻作物」的各個「生產小國」必然會有所行動。
疫情高峰期過後,無論是V型反轉或是U型反轉,就算重現明媚陽光,受創後的「山洞心態」將久久揮之不去,最好三明治自己做,防曬油自己抹,重點只在於能做到多少程度的自立而已。誠如「發達國家重提『經濟主權』,全球供應鏈『能屈能伸』嗎」一文所言,中國會受到的衝擊勢所難免,提早因應變局是必要的。
從歐洲農業問題此一切面來看,完全「短鏈」並不現實,失去非洲移工的西班牙農民會衝在前頭跟你拼命,看到餐桌上的蘆筍菜色換成薯條,西歐與北歐老饕也會翻臉,與這些長久的積習和生活品味比起來,戴口罩只算是微不足道的改變。
但是,「局部短鏈」卻是可能發生的,如歐盟農業協會秘書長所言,強化產業鏈的「韌性」將是一個重要的政策目標,而所謂韌性,其實就是在風險意識下催生的多元化選擇。一個超強、獨強的「世界工廠國家」未來可能不會再有,「經濟主權」的主體單位可能不是「國家」,而是國家與國家組成的「區域」。在疫情爆發前,此趨勢已隱約可見,而病毒只是加快了這個進程。
病毒的教育太深刻,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到底是被拉長,或是縮短,都不好說。現在看來比較可能的未來是,長鏈不會斷,但會有幅度較大的調整,短鏈也談不上革命,但會有較多的發展空間。該走的會走,該留的會留,中國不會傷筋動骨,以人民的勤奮與積極,部分外資走了反而是本土企業發展的良機,真正面臨嚴酷考驗的,是人均GDP較高的國度。
人均GDP超過3萬美元的國家,人民不會願意做人均GDP不到1萬美元的工作,法國準空姐的農場體驗可能會讓自動化科技發展得更快些。
因為,這實在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