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鍾雪萍】
一年一度的「感恩節」,伴隨著美國本土原住民的抵制,再次來到。
不過,即使是在2020年,無論屬於政治分裂的哪一方,絕大多數美國人,仍然少有關注這個節日背後血淋淋的歷史。
這,大概是理解美國當下的「分裂」及其內在「對立統一」的第一要點和出發點。
2020年大選結果,自由精英們盼著等著的拜登大勝,沒有出現。真正出現的是令他們尷尬的險勝,以及民眾之間更為明顯的分裂。
伴隨著拜登團隊邁向白宮的腳步聲,是川普看似奇葩的拒絕認輸。
不過,明眼人懂得,那是「懂王」做給支持者看的。而他的支持者浩浩蕩蕩7千萬有餘,即使川普輸給拜登,也跟後者一起,成為美國歷史上得票率最高的總統候選人。
在個人層面上,對於一個具有典型自戀狂傾向的人,這一事實無異為一劑極其給力的強心針。
在政治層面上,這也是其對立面想繞又繞不過去的坎。打開美國地圖,從東藍到西藍,必須橫跨的是佔據更大空間的那些紅而又紅的方方塊塊。顯示著的,是各種政治遊戲,將在幕前幕後繼續演繹下去。
與此同時,在這塊被某些美國學者津津樂道為上下左右沒有外來威脅的土地上,很多人把持對立觀點的視為敵人,不僅紅藍、城鄉分裂,而且近親朋友也有分裂。是不是川普的擁護者,戴不戴口罩, 等等,都能導致朋友之間斷絕交往,家人之間斷絕關係。
近來還延伸到泛濫成災的新冠疫情下,如何選擇過感恩節。藍色人群,選擇不回家,不邀請外人,包括長時間不見的家人和親戚。紅色人群,估計正好相反,連起碼的科學常識都被政治化,妖魔化。
川普似乎成了「統一」此類分裂的原點,即,對立的雙方負負得正地「統一」在對其強烈的支持或者強烈的反對上面。
然而,人們對這個一年一度的所謂「感恩節」關注,同時又顯示出分裂雙方所共享的,更深層面上的一致:即,對於這片培育和收穫了川普的土地,對立的雙方共享著各自對凌駕其上的帝國的想像,及其予以維護的強烈願望。
游離於這一「分裂之對立統一」之外的認識和聲音,儘管有,但大都被壓制、被邊緣化,尤其是那些指天指地,不斷回眸指認這片大陸土地的人們:那些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非正常死亡後長眠於此的原住民的後代們。
1970年,為紀念「五月花號」進入北美(登陸地點:現屬麻薩諸塞州菲利普市)350周年,麻薩諸塞州官方邀請原住民Wampanoag部落的掌門人Wamsutta(英文名字:Frank James)發言。找他發言,是因為第一批到達北美的英國清教徒的登陸地點,當時屬於這一部落的領地。與此同時,為了防止酋長發言內容「不合時宜」,官方要求提前審稿。結果稿子沒能通過,原因是措辭過於激烈,不符合紀念「兄弟情誼」的精神。州政府公關部門提供了另一篇稿子。酋長因此拒絕參加這個紀念活動。
同年的「感恩節」,這位酋長和其它原住民部落一起發起「民族悼念日」(National Mourning Day),放在每年11月份的第四個星期四(即國定「感恩節」),在菲律普市的「清教徒登岸石」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舉行悼念儀式。在第一次的儀式上,酋長宣讀了被州政府拒絕了的那篇稿子。
左為Wamsutta(Frank James),圖片來源:capecodtimes.com
全文值得譯成中文。篇幅原因,翻譯其中幾個尤為鏗鏘、擲地有聲、直抵問題本質的段落,記錄在此: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站在這裡,分享自己的想法。此時此刻,是你們的慶祝日:紀念白人進入美洲的開端。作為回顧和反思,我則帶著沉重的心情回想在我的祖先和人民身上發生的一切。 即使在清教徒登岸以前,早期【來自歐洲的】探險者們就已經常抓捕印第安人,把他們帶到歐洲,以每人220先令的價格,賣作奴隸。而清教徒們在登岸不到四天,就盜了我們祖先的墳墓,偷了他們的玉米和豆子。一個16人組成的探尋隊,使足勁拿走了印第安人過冬所需的物品。 儘管他知道這一切,但是,當時的酋長Massasoit和他的部落,還是友好地歡迎菲利普莊園的移民。也許是因為他的部落由於【歐洲人帶來的】流行病而人口大量減少,也許是他懂得即將到來的冬天會多麼的嚴酷,使他以和平的方式接受了那些清教徒的行為。但是,酋長的這一舉動也許是我們犯的最大錯誤。我們,Wampanoag部落,張開雙臂歡迎你們白人,全然不知,於我們而言,這只是一切即將結束的開始;之後的50年以後,Wampanoag人將失去自由。 在那短短的50年裡,發生了什麼?之後的300年至今,又發生了什麼? 歷史給我們留下的,是各種暴行和空頭支票——而所有這一切,全都集中在土地所有權問題上…… 年復一年,歷史留下了印第安人的土地被一次次搶奪的記錄,以及他們象徵性得到的一些保留地。被剝奪了權力的印第安人,只能站在一旁,眼看著白人奪走自己的土地,並從中漁利。對此,印第安人無法理解。因為,對他而言,土地是生存,是種地,是打獵,可以享用但不應被糟蹋。與此同時,我們還面對白人一次又一次試圖馴服我們這些『野蠻人』,要我們皈依其基督教的生活方式。那些早期的清教徒,哄騙印第安人相信,如果不改變,白人就會再次挖地三尺,讓大流行病重新出現。」 如今,在一座可以俯瞰『菲利普登岸石』的小山坡上,矗立著我們偉大祖先Massasoit酋長的雕像。他在那裡默默無聲地站著已有多年。作為這位偉大酋長後代的我們,也一直默默無聲。在一個物質主義盛行的社會裡生存,迫使我們默默無聲。但是,今天,我,以及大多數我的人民,決定選擇面對事實。我們是大寫的印第安人!」
50年後的今天,酋長自稱「印第安人」會被認為有點政治不正確。但我最近聽到有人直言反對被叫做「原住民」,堅持稱自己是「印第安人」。他說,這個因為歐洲人的愚蠢而產生的稱呼,必須留著,為的就是可以不斷提醒人們,這一曾經的愚蠢及其後果。
對應酋長「300年來又發生了什麼」這個問題,歷史給出的答案自然是,來自早期資本主義歐洲的種族、文化和經濟勢力,通過搶佔土地、驅除異類、滅其肉體、祛其文化;既以上帝的名義,又以法律的名義,將廣袤的空間佔為己有,之後又不斷竭盡全力,把佔有之舉化為合法。
這一切,為美國最終在二十世紀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守護者」奠定物質和社會基礎。
精英們幾百年的努力沒有白白浪費:萬變不離其宗的合理合法,不但早已固化,而且還以民主、自由、人權,甚至人類燈塔的名義不斷加以強化。
如今的分裂各方,對立統一之處就在於,各自強調自己才是繼續維持和鞏固這一帝國及其天下的「天使」。
但是,50年前開始的「民族悼念日」,以及當時這位酋長的鏗鏘之聲,讓人們看到,站在原住民及其幾乎被滅絕的歷史和角度看,真正關鍵的,是上述分裂雙方所無法,也不願意,直面的問題:自己與這塊土地上原住民的歷史關係,以及成為這一廣袤空間的主人的歷史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