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你這輩子都沒辦法實際走一趟巴勒斯坦,但你現在有機會看一部巴勒斯坦的電影,在這部電影裡跟著導演去一趟天堂旅行。
我確實看過幾次巴勒斯坦的電影,但這是我第一次欣賞伊利亞·蘇萊曼導演的作品,他自編自導自演也親自擔任電影製作人,完成了這篇送給巴勒斯坦,以及世界各地的異鄉人們的情書。
巴勒斯坦位於西亞約旦河西岸,面積約6200平方公裡,境內人口約有400萬人,巴勒斯坦緊鄰以色列,或者說他就在以色列境內,像是教廷在義大利境內一樣。
不過,事實上,以色列並不承認巴勒斯坦的國家,一直向國際主張巴勒斯坦是屬於以色列國土的一部分,然而,巴勒斯坦數十年來一直在爭取成為獨立的國家,而他們已經獲得了世界上70%國家的承認。
《必是天堂》就是這樣一部由許多不完全具有連貫性的劇場情節拼湊而成的故事。
你可以說它像是短篇小說式的電影,或者是一篇雜亂無章、隨手寫下的旅遊散記,這部電影更是一位巴勒斯坦導演的異國印象,而這些印象不停反映了他的巴勒斯坦國籍與經驗。
但或許就連巴勒斯坦人,都沒辦法完全解讀這些連貫、零碎的影像意涵,不過,我仍試著用本文說明自己在看這部電影時笑出聲、流下淚的幾個部分及其原因。
電影一開始是在一個宗教場所,一大群穿著輕便的西方人跟著一個衣著華麗的神父唱著聖歌走到一扇厚重的木門前。
神父用力的敲門,要裡面的人把門打開,裡面的人卻不願意,神父反覆敲了幾次都遭到拒絕。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開門的!」
神父因而惱羞成怒,踹開門衝進去把那個人痛毆一頓。
這個開場清晰的諷刺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關係,也揭示這部電影的調性與觀賞方式。
以色列多年來一直跟巴勒斯坦爭奪耶路撒冷的所有權,原因只是因為這裡是猶太教的聖城,但巴勒斯坦人也認為耶路撒冷是自己的首都。
因此以色列很想闖進來傳教,兩國為此長年爭戰,不時發生零星衝突,目前這座城市像是東西德一樣被分成兩半,西方由以色列控制,東方則由巴勒斯坦治理。
反觀人類文明發展,數千年來,有無數場的戰爭都起因於信仰的差異,包含十字軍東徵、清教徒革命、三十年戰爭,東方雖然沒有宗教戰爭,但中國古代也以徵服異族為名,攻打了吐蕃王朝、契丹等。
但不管哪個宗教的本意,其實都是傳遞愛與使人為善,到底是因為宗教叫人徵戰,還是人為了徵戰而創造了宗教,宗教雖然以信仰神為名,但事實上都是信仰人,而被人所影響。
電影接著是導演先生家裡的檸檬園,有一位鄰居總是莫名其妙闖進來,擅自採摘檸檬、澆灌施肥、修剪樹枝,「我不是小偷,我有敲門,只是沒人」鄰居說,他認為這對檸檬樹比較好,自作主張卻從來沒有問過導演先生的意見。
這讓我想到幾年前看過的一部以色列電影叫做《檸檬樹》,那部電影的故事講述以色列的國防部長搬到了以巴交界的前線,官邸旁邊有一個私人的檸檬樹園,軍方為了國防安全要把檸檬園砍掉,檸檬園的主人是一位婦女,她不願意把父親留下來的檸檬園砍掉,拒絕了軍方的命令,因而鬧上法庭。
我不曉得有多少觀眾看過這部電影,當年《檸檬樹》入圍了柏林影展,還獲得觀眾票選獎,在以色列、巴勒斯坦及世界影壇都是相當有名的作品,這部電影非常好看,《必是天堂》中幫忙種植檸檬樹的園丁一共出現了四次,貫穿整部片。
我想除了向經典致敬也是再次借喻以、巴兩國關係。
以色列一直認為自己國力鼎盛、經濟發達,可以幫巴勒斯坦發展國力,卻從來沒問過巴勒斯坦的政府與人民想不想要,只是以強勢軍力迫使巴勒斯坦接受,然後說「我這是為你好啊!」
之後導演先生出國了,到法國去旅遊出差,到了法國,到法國的第一件事情,導演先生就坐在街頭旁的咖啡館,盯著街上,不是看建築街景,而是不停地盯著路過的女性的腿、臉蛋、服裝欣賞。
或許有人會說,這也太物化女性了,幹嘛拍出男性的欲望,但或許這是因為,這些街頭自由女性的美麗景象,是在巴勒斯坦所看不到的景象,這也是伊斯蘭地區的人民,進到歐洲最震驚的西方印象。
這個橋段不僅關乎文化差異,也關乎女性自主的權力,也延伸到更後面他在公園遇到的赤裸天使少女以及他總是凝視著飯店窗戶對面大樓的時裝秀畫面,這是我們的日常,對巴勒斯坦來說,卻是不可思議的奇觀。
電影中有一個橋段特別有趣,是在巴黎的一個公園,諾大的圓形噴水池旁,眾人拉著椅子圍著坐在那裡,很多人來了,想要找椅子坐,但卻沒有椅子可以坐,還有人把自己的椅子帶走,甚至爭奪椅子。
這一幕真的很有趣,我直覺想到了聯合國的會議室,各個國家的代表都圍著圓形坐,而巴勒斯坦這麼多年來一直希望能加入聯合國」找個位子坐「,但卻因為以色列等國家的阻饒,總是找不到自己的位子、無法獲得自己的席次。
其實在會議室裡面多擺一張椅子沒有太大的困難,但就跟許多小眾國家多年來的願望一樣,只是想要跟大家平起平坐,卻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位子,只能在旁邊巴望著會議裡面有人替自己發聲。
再回到電影中來,有一天晚上,導演先生在街上購物的時候,忽然看到了超市裡面大家都戴著步槍,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種族大家都有自己的槍,而且是步槍、機關槍甚至火箭炮,導演先生嚇到跑出超市,發現街上大家也都有槍,嚇得醒了過來,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場夢。
這個橋段非常荒唐,有很強烈的反差性,我看的真的忍俊不禁狂笑,這對我們來說是如此不可思議的情景,對巴勒斯坦的人民來講卻可能是每天街頭的生活日常,他們國家首都的衝突戰火隨時都在發生,因此總能看到大家帶著槍保護自己,草木皆兵。
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指涉西方國家對於武器管控的寬鬆,槍枝武器的象徵也延伸到了導演先生過海關時被攔下,以及在法國搭地鐵時一個婦女被無數的警方所圍繞的情境,這些衝突性的畫面,卻是巴勒斯坦人習以為常的荒唐。
接著導演先生帶著自己的電影企划去找電影公司,對方告訴他」雖然你是巴勒斯坦人,但我們需要更有異國情調、更巴勒斯坦的電影。「
而導演先生什麼也沒有說,他不只是在這裡什麼也沒說,而是整部電影中,他幾乎沒有臺詞。
電影中沉默的只是導演先生,現實世界裡卻是所有的巴勒斯坦人都「失語」,當然不是說他們都是啞巴或語言不通,而是說巴勒斯坦的這些非西方主流國家的人民,沒有辦法透過管道替自己發聲,即便早就聲嘶力竭,他們卻仍然沒有發現,這對其他國家來說明明是如此平常的事。
這樣的失語也是文化層次的,當別人想要看我們的作品、聽我們的故事時,還得要符合他們對於異國情調的想像,你以為他們是真正想了解巴勒斯坦嗎?
不是的,其實他們只是想要消費某種巴勒斯坦的新鮮感,因此他們對一個巴勒斯坦導演在巴勒斯坦拍的電影說這不夠巴勒斯坦,捏造一個巴勒斯坦,即便已經沒辦法更巴勒斯坦了。
這某種程度上也形成一種文化的刻板印象,當我們在看印度電影覺得印度人很愛跳舞時,看日本電影覺得日本的高中生都很熱血純愛時,其實都是一種偏見與誤解。
這其實也流於某種斷裂的文化元素,失去了脈絡,只剩向表象,但如果不是這些表現,我們就沒辦法看見,最後為了被(商業化的)看見,反而改變了原本真實的文化面貌。
最後,導演先生跑去算塔羅牌,他沒有問問題,就是抽了幾張牌,算命師看了他抽的牌以後,意味深長的說:「會發生,絕對會發生」、「沒錯,是巴勒斯坦」、「巴勒斯坦,是的,總有一天會」,「但是不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
看到這裡真的笑著笑著就哭了,巴勒斯坦在國際強權的角力下,美國、英國、俄羅斯、法國都曾經承諾過他們,會支持他們成為獨立的國家,然而至今卻還持續爭議。
《必是天堂》的英文片名,叫做「It Must Be Heaven」,這句話可以是疑問句、肯定句,也可以是一種期望或應許,這裡一定是天堂?這裡必須是天堂,而在電影中,製作公司的人聽到這個片名說:聽起來真的很搞笑。
如果你喜歡在天堂,意思是,如果你希望,這裡就是天堂。或許是因為片商的宣傳考量,翻譯捨去了原意,但英文片名,指得像是導演先生來到法國的感嘆,更是指巴勒斯坦人的心聲。
耶路撒冷是個特別的城市,猶太人說這裡是牛奶與蜜的應許之地;基督教說這裡是耶穌受難、死亡、復活的地方;伊斯蘭教徒則相信這裡是穆罕默德升到天堂的地方,他們三者可能都沒有錯,但卻因為誰也不讓誰,最後大家都在這裡受難。片名充滿了詩意——如果你希望,這裡就是天堂,但這裡一定是天堂,也必須是天堂。
「全世界的人喝酒都是為了忘記,巴勒斯坦人卻是為了記得。」
他沒有說要記得什麼,記得巴勒斯坦的家鄉,記得自己身在異鄉,記得自己的國家,記得自己是被國際遺棄的孤兒,記得自己的國家,還沒有被承認。
我個人充滿了狹隘、私人的想像與腦補來評價這部電影,因為這部電影真的有太多譬喻和象徵,我沒有說到的還有說故事的獵人、砸酒瓶的流浪漢、綁架少女的雙胞胎刑警、服裝設計、擾人的雛鳥、巴黎的救護車、搬水的女性、國慶閱兵等,我大概只講了一半而已,另一半就留給你自己去看。
你當然也可以只把他看成一部幽默風趣的喜劇,但這也是一個離異的思鄉電影,一篇送給巴勒斯坦及其他異鄉人的私密情書,《必是天堂》和蘇萊曼一起去旅行,一起看看世界,然後寫一封信寄回自己的國家。
多麼愜意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