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朋友們不約而同給我推薦兩部片子,還建議我值得寫一寫,日劇《坡道上的家》和美劇《致命女人》。也許是不可迴避地步入了中年,我身邊才會有這麼多男女對反映家庭問題的作品產生共鳴,他們希望藉由我的筆桿子為他們心底的情緒發聲,尤其是囿於世俗觀念三緘其口的人。
我的確是動筆了,不過並非如人所願,是為廣大主婦的境遇擊鼓鳴冤。
01 比主婦焦慮更揪心的是,成為好妻子就必須忘記我是誰
一部日劇一部美劇本無可比性,畫風也南轅北轍,巧合的是兩個導演都選定主婦這個特殊的視角,來窺探組成社會的最小單位——家庭。
《坡道上的家》雖片名平淡無奇,實則驚悚無比,反倒《致命女人》是一部詼諧喜劇。諷刺的是,不同國家有關家庭的影視作品都涉及犯罪題材,冥冥之中靈驗了中國的一句讖語: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愛」是無國界的,不同文化、不同種族、不同宗教的人墜入愛河,不足為奇,可「家庭」這個東西卻受到文化、種族、宗教的影響,根深蒂固。所以同為主婦視角的劇情片,產於日本的《坡道上的家》和產於美國的《致命女人》才會天差地別。
很多人調侃,日本人把我國產後女性要面對的現實問題拍成了他們國家的電視劇,其實不然,準確說《坡道上的家》剖析的是整個東亞文化圈存在的家庭倫理問題。
首先我們要搞清什麼叫東亞文化圈。
是指歷史上受中國及漢文化影響的東亞及東南亞部分地區,基本要素是以漢字為媒介,深受儒家思想、以中國律法為藍本所制定的法律制度、中國化的佛教等方面的影響。尤其是儒家思想,在中國存在幾千年,在東亞世界也佔有重要地位。
倫理學上儒家注重自身修養,其中心思想乃「仁」,意謂人與人之間應注重和諧的關係。儒家的「禮治」主義的根本含義為「異」,即貴賤、尊卑、長幼各有規矩、各司其職。
不得不說,日劇《坡道上的家》中女主角真的做到了。
專心在家育兒的主婦為帶好女兒不辭辛勞,正當她焦頭爛額之時,沒想到竟被選為候補的國民參審員,即使是候補,也得每天出席。她一心想兼顧工作和家庭,以此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她小心翼翼地勝任著母親、妻子、媳婦、鄰居、參審員等等角色,力求得到每個人的認可。
東亞文化裡個人價值需要社會承認,所以她無法拒絕出任參審員這一國民義務;東亞文化裡人與人講究一個「禮」字,所以她在鄰居面前撒謊,掩飾自己的育兒疲倦;東亞文化裡注重「修身、齊家」,所以當丈夫與婆婆給予精神壓力,她第一反應就是內化自糾,久而久之被這種親密關係中暗藏的冷暴力挾持。
最終,她做到了「仁、義、禮、智、信、恕、忠、孝」的教誨,卻不得不面對婚姻的支離破碎。
同樣是面對婚姻破碎亟待反抗,《致命女人》所代表的西方思想下的女性選擇「弒夫」,而《坡道上的家》所代表的東亞思想下的女性,只能對比自己更弱勢的群體孩子下毒手。
事實上,日本編劇還是藉由覺醒的女主角之口,對專制夫權給到一番合理化的解讀:「貶低、傷害、控制對方,以求把對方圈在自己身邊,有些人只會通過這樣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愛。」
02 從結婚起就插翅難飛,天真的你還以為是獨立、是反抗父母的勝利
如果丈夫用專橫來表達對妻子的愛,也會照搬對待孩子。一旦「夫權」升級成「父權」,母親這個受害者反過來就會成為幫兇。
日劇《坡道上的家》裡「弒兒」的母親坦言曾受到過來自生母的壓力,因為從小到大按照生母的標準自己始終都是一個不合格的人。這話在控方公訴人聽來,不過是最稀鬆平常的關切,是敏感者對生母的誤讀。
敢於大逆不道地捅破這層紙,何止日劇《坡道上的家》的編劇,著名心理學家武志紅就曾出版過《為何家會傷人》一書,他的先鋒言論長期以來在業界褒貶不一。
按照武教授的說法,根本不存在「父母天生愛子女」,很多孩子是父母沒有做好身心準備就帶來這個世界的,更多人從未學習過如何勝任為人父、為人母,往往弱小的孩子會淪為不成熟父母情緒的發洩處、為達目的的手段、人生的代償品、依附共生的拐棍。
武志紅的觀點是與幾千年來儒家思想滲透的東亞文化所悖離的,但從日本編劇的犀利洞察中又可見一斑。
《坡道上的家》的女主角從小生活在母親打壓的陰影下,做什麼都會遭到否定,以至於令她喪失自信。她之所以找到後來的丈夫,皆因對方看起來溫暖純良,是在陽光正直家庭長大的男子,她想依仗婚姻來彌補自己的人生缺失。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主婦對這句古訓俯首帖耳。
她先斬後奏,是不想自己「第二次投胎」又遭到生母的否決,這種恐懼以至婚後困難也開不了口求援。「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何嘗不是又一句來自生母的教誨。
但是女主角沒有想到,她決定託付一生的男人竟然和生母一樣會對自己施加精神暴力,已經說不清是她逆來順受的性格把丈夫「慣」成了這樣,還是丈夫和生母本就是一種人,是心生奴性的女主角潛意識的選擇。
在東亞文化為背景的《坡道上的家》裡,女主角從小就勤奮好學,還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學,與其說是實現理想,不如說是逆天改命,要擺脫生母所代表的父權原生家庭。
但在西方文化為背景的《致命女人》中則不同,三個不同年代的女性「弒夫」看似反叛,實則在維護傳統。
在1960年代的故事中,女主角貝絲·安需要處理的是丈夫和年輕的女服務生出軌了,應該如何挽救婚姻;而在1980年代的故事中,女主角西蒙尼則要面對結婚十年的丈夫其實是同性戀的事實,她在生氣之餘與鄰居家的18歲少年偷情直至公開;到了2019年,女律師泰勒則要面臨更複雜的問題,她是雙性戀,且是家庭中收入高的一方,可是在一段開放性關係中,她應該如何平衡丈夫和自己的女性情人之間的微妙關係。
故事有一集以三個女性小時候的夢想作為開場。
1960年代故事的女主角從小就愛玩過家家,抱著布娃娃幻想做一個母親,婚後她如願當上了全職太太;1980年代故事的女主角從小就沉浸在紙醉金迷裡,她想長大後當個電影明星,後來她如願成為養尊處優的名媛;2019年代故事的女主角從小就像個男孩一樣正義凜然,一心要做超級英雄,長大後她如願當上鋤強扶弱的大律師。
美劇《致命女人》故事裡的女性都依著從小的理想長大,當自己理想中的婚姻出現裂痕,她們不約而同選擇剷除障礙,尋求解決或者解脫。尤其是1980年代故事的女主角西蒙尼,她不僅有過三段婚史,還不顧世俗尋求真愛,展現受西方教育的女性始終圍繞「自我」,相較於東亞女性來說更獨立、更特立獨行。
反觀《坡道上的家》,女主角的婚後生活猶如上坡的路,而家按在半坡,想要立足,費勁力氣。唯有成立自己的家庭,她才能名正言順地脫離生母的控制,可惜婚姻中她依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遭夫權鉗制。
被東亞文化教化的女性,用婚姻證明給生母看自己已出人頭地,接著用育兒證明給丈夫與婆婆看自己是賢妻良母,再用委曲求全證明給孩子看家庭完整……往往她們的決心來自於受到的阻力,不隨個人意願,毫無自我可言,一心只求逆天改命,怕是一步錯步步錯。
03 都說為母則剛,可這到底是對母親的讚美還是對生母的要求
中國是東亞文化圈的文化擴散中心,所以中國成為東亞文化圈的核心。但心理學家武志紅曾大膽提出,中國的文化實際上都是在找媽。
無論是從小傳唱的歌兒《小蝌蚪找媽媽》、《世上只有媽媽好》,還是影視作品裡對於母愛的強化,哪怕是歷史典故亦是如此。
嶽飛的母親家喻戶曉,是古代四大賢母之一,教子精忠報國,卻鮮有人知嶽飛的父親是誰,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其實嶽飛的父親叫嶽和,是當地的富戶,為人忠厚,重義氣,即使節衣縮食,也要濟人之困,深得鄉人愛戴。
從嶽飛留下來的書法及文章,能看出他必定受過一連串紮實的教育,後拜武術大師周侗為師,嶽飛允文允武的才華,可說是其父從旁支持、鼓勵的結果。
嶽飛19歲那年,宋國和遼國大戰,其父眼見宋朝國力積弱不振,外患頻仍,曾慨然勸勉兒子將來要做個為國盡忠、為國捐驅的忠臣良將。直到嶽飛22歲父親才去世,那時嶽飛已經在戰場上闖下名頭了。
這樣一個大德大義的父親,卻在口口相傳的版本裡被「謀殺」了,只有嶽母在嶽飛背後刺下「精忠報國」幾個字被後人傳為佳話。
過往中國傳統文化裡存在這樣巨大的矛盾:一邊嚴重的重男輕女,另一邊嚴重的美化母親。而重男輕女的習俗裡頭,最受委屈的是女兒和媳婦,一旦「媳婦熬成婆」,便又有了權力和地位。
東亞文化裡母親的意象是十分有趣,通常我們想到祖國、大河一定是母性的,所以有「回到祖國的懷抱」、「母親河」等等擬人的說法。
西方人形容祖國,很多時候會說father land(父地);在他們的宗教裡,神父是上帝的代言人,對其的稱呼與對生父一致,即father(父親),而聖母是耶穌的生母,但聖母一詞在英語裡卻和「母親」沒有半點關係。
就連希臘神話裡俄狄浦斯「弒父娶母」,也被作者索福克勒斯定下悲劇論調: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並娶了自己的母親,強調天命不可違,弱化了倫常乖舛。
後來,佛洛伊德把人成長過程中親母反父的複合情結,稱為俄狄浦斯情結,所以歐美文化中總是能看到兒子與父親的權力爭鬥,通常以「弒父」告捷。
在西方文化的語境裡,「弒父」象徵的是推翻權威,因此他們更具有創新精神。東亞文化講究的是自上而下的服從,所以「一輩子只為做好一件事」的日本匠人精神才有生根發芽的土壤。
日劇《坡道上的家》裡的多位女性,在無法勝任某件事的時候,身邊人總會用「別人都可以」、「別人都這樣」來打消她們反抗的念頭,皆因「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這句出自19世紀男性對女性的評價,被這個時代的人誤讀了。
這句話演自梁啓超《新民說》第七節:
「論進取冒險」:西儒姚哥氏有言:「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
這裡的「西儒姚哥氏」便是法國作家雨果,他在《九三年》中寫到:「Women are weak ,but mothers are strong.」從某個角度可以理解為女性身體柔弱,但成為母親之後,由於天性的母愛,能發揮出令人難以想像的意志力。
要知道那是父權時代的女性,扮演可有可無的配飾角色,唯有「生育價值」令她們在男性眼中變得起眼。所以「弱」與「剛」的形容,恰如其分地體現「母憑子貴」四個字的分量。
時至今日,是誰依然在這樣歌頌母親,教化著肉體凡胎者太卑微太脆弱,哪配成為母親?是誰讓「母親」成了一個苦情文化的圖騰?是誰用膚淺的讚美聲為女性佩戴上枷鎖?
是每位總在謳歌母愛的人。
04 父母不是原罪,到我們這個年紀不該再怪原生家庭
美劇《致命女人》裡三個受西方文化教育長大的女性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各有各的命運。其中1980年代故事的女主角西蒙尼是一名華裔,父母對她的管教摻雜了典型的東亞文化價值觀。
西蒙尼有過三段婚姻,用她的話說,第一任丈夫喜歡酒勝於她,第二任丈夫喜歡古柯鹼勝於她,第三任丈夫喜歡男人勝於她。
西蒙尼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很優秀的女人,但沒有人愛,又能有多棒。這話無疑是東亞文化裡個體尋求他人認同的表現。
有次西蒙尼向她的忘年戀小情人袒露身世,自己並非生來富有,當年父母移民來美國是靠開洗衣店為生的,十二歲那年她偷偷將客戶綢緞做的床單帶回家,想感受一下睡在上面是什麼滋味。母親發現後非常生氣,當時凌晨兩點,母親勒令西蒙尼把床單洗了並熨燙好,隨即全拿走。
母親對她說,如果你想睡在昂貴的床單上,那就仔細挑選你要和誰睡。母親的話潛移默化驅使少女拜金。「嫁個有錢人」,西蒙尼聽了母親兩回,直到遇到第三任丈夫她才想為了愛情而結婚,可惜第三任丈夫性取向公開後,她原本美滿的婚姻旋即戛然而止。
三次婚姻失敗,兩次錯信了母親,但從西蒙尼的口氣裡聽不出她對生母或對前夫們的記恨,皆因男歡女愛是倫常之事,在1980年的美國文化裡可以被大眾接受,反之,即便擺在當今2019年任意一個東亞國家,都難保不遭人唾棄。
如果人在成年以後可以初始化人生,世上也許會少了很多悲劇。事實上我們不可規避地攜帶著原生家庭留給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成見,這種成見甚至早於我們的親身體驗。
比如說《致命女人》裡的西蒙尼,父母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舉家移民到美國,置身物慾橫飛的花花世界,無怪年幼的西蒙尼也會對金錢著迷。母親將自己的價值觀口授心傳,結果葬送了女兒兩段婚姻。
同樣是母親,我有一位很敬重的長者曾對我這樣說起自己與生母的往事。
當年響應國家號召,他光榮地成為插隊落戶的知青。後「頂替」母親工作進入工廠,成為了一名基層工人。
很快就因工作出色,被委以重任。自認為在廠裡站穩腳跟的他,要母親回憶廠子裡曾有過節的人,大有報仇雪恨之勢。沒想到母親卻連忙擺手:「你是你,我是我,別人對我怎麼樣是因為我的一言一行所致,不應成為你對人的成見。」
不談經驗,杜絕成見,這是何其偉大的母親!事實上缺少母親提點,年輕氣盛的他待人接物方面,後來在廠子裡多走了不少「彎路」,卻練就幹大事的性格。
人無意中都受到父母言傳身教的影響,成為自己的行為,好比日劇《坡道中的家》女主角最後才大悟,自己找的丈夫和生母竟然是同一種善於實施精神暴力的人,生活裡更多人在碌碌無為、怨聲載道中無從覺醒,他們能做到的頂多是同阻力對抗,五脊六獸。
劇中丈夫給妻子灌輸,一個與自己生母處不好的人,難成好媽媽,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一個好媽媽是何種模樣。
此話並非空穴來風,但一旦成年、脫離原生家庭之後,不自我反省與打破重塑,才導致沒過好的一生,也要怪罪於上一代人嗎?
父母不過是告訴我們他們眼中的生活,我們可以拒絕照搬,也可以靠自己的經歷重新定義生活該有的樣子。《瞎子摸象》、《小馬過河》的道理小時候就聽過,可是很少有人懂得用在自己價值觀的塑造上,總是聽信過來人之言。
其實要剔除成見是很困難的,因為它已經融為我們意識的一部分,因此勇於跳出自己舒適圈的人尤其值得敬佩,用經歷去修正自我對一切的認知,從不輕易對事情下定義。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中國版蝴蝶效應,當你還在將境遇歸因於原生家庭的不完滿,已經來到了組建一個新原生家庭的年紀。為了不讓下一代恨我們,或許我們這代人就應該學著,如何放下對父母之過的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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