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看到一個熱帖——
看到這個熱帖,我感慨啊:不管我當年是不是周杰倫的粉絲,現在都是中老年人了。今天就把15年前發表的中二論文貼出來,用了各種理論來批判分析周杰倫現象
。
玩著玩著就玩出了一個帝國
——解讀周杰倫現象與當下城市青少年經驗世界
(作者:餘亮 發表於《特區文學》2004年第6期)
「每天放學打完球回家第一件事打開電腦,杰倫中文網就是我的瀏覽器主頁。可樂只喝百事,鞋子穿德而惠,手機我用Panasonic,還要入動感地帶開通移動QQ,連跟媽媽上街買衣服我都吵著要買美特思邦威。從Jay的第一張專輯《Jay》到第二張專輯《範特西》,然後到《八度空間》、《葉惠美》最後到《七裡香》,我都有買正版CD。你說我是不是一個標準的Jay迷?」「我聽過周杰倫的音樂以後,就覺得其他歌手的東西都是垃圾。」「無與倫比,為傑沉倫(淪)!」——摘自網友言論
在華語流行樂壇,明星像走馬燈一樣變換,除了一堆名字和形象之外,他們大同小異,音樂路線幾乎只有一條——情歌。正是在這個背景上,周杰倫異軍突起,以他材質豐富的R&B音樂席捲樂壇。出道四年來,每張專輯正版銷量均破百萬。網絡和電視上充斥著他的音樂作品以及歌迷製作的Flash動畫。他受邀擔當各種流行品牌代言人。美國《時代》雜誌亞洲版將他作為封面人物。一本名為《誰是誰的周杰倫》的言情小說風靡中學校園,第一版徵定量即達12萬冊!小說作者是中學女生,小說的主旨是:每個女孩都會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周杰倫」。
對於大部分不是太年輕的人來說,周杰倫只是一個形象不甚健康,咬字很不清楚,喜愛雜耍的大孩子——這也是04年春節聯歡晚會周杰倫演唱《龍拳》時留給他們的印象。然而對於大部分青少年(尤其是中學生和低年級大學生)而言,周杰倫是他們的大師、他們的神靈、他們的理想,他所創造的世界將會凝結成他們心中的歷史。
人們常說周杰倫是個很會「玩音樂」的人(他的主要合作者方文山則是個很會「玩歌詞」的人)。第一次接觸周杰倫的音樂,你很難不感到新奇。仿佛是萬花筒,各種可觸摸元素拼貼在一起。樂曲方面,從二胡到爵士鼓,從鋼琴到管風琴,各種音樂元素五花八門。歌詞方面,從李小龍的雙截棍到小學生的桌球,從巴比倫的石板書到舊上海的白牆黑瓦,各種空間及物品符號琳琅滿目。歌者帶領聽者穿梭其間,天馬行空。他的歌曲具有獨一無二的感觀性和物質性。周杰倫就好比電影《黑客帝國》裡那個母體程序,用他感觀化的音樂為臣民提供大量虛構的形象與想像。
周杰倫很「能玩」,「什麼刀槍跟棍棒我都耍的有模有樣。」他不僅音樂玩得溜,籃球、電玩、電影甚至「功夫」都玩得有模有樣。這「能玩」二字也正是當下城市青少年(尤其男性)所崇尚的一大生活準則。我們常常可以聽見他們互相之間諸如此類的讚許——「他籃球玩得好!」「他滑板玩得好!」「他遊戲玩得好!」等等。玩就是玩,我以這句同義反覆的句式恰恰表示出其內涵:玩是形式層面的行為,不必深究,不必太認真,只要像模像樣,只要新奇快活就行。比如說:周杰倫玩音樂顯然不同於貝多芬甚至是譚盾那樣鑽研音樂,他追求的是新奇。
歌壇之外,周杰倫出入各種城市消費空間,擔當最流行最年輕化商品的廣告代言人——百事可樂、M_zone、移動QQ、麥當勞、松下手機、德爾惠鞋、美特斯邦威服飾……在廣告裡他或者打籃球,或者練「功夫」,同樣極盡戲耍之能事。與虛構的音樂世界相比,可樂、手機、漢堡、衣飾都是真實物件,然而它們又是作為某種生活意識的載體——百事可樂就是「渴望無限」,麥當勞就是「我就喜歡」,動感地帶就是「我的地盤聽我的」,美特斯邦威就是「不走尋常路」,……當周杰倫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在歌迷的腦子裡,這些口號就被信以為真。他們對於周杰倫的迷戀也將惠及這些商品。
德爾惠鞋業廣告,德爾惠已在2018年破產
周杰倫是一面巨大的多稜鏡,既反射又構築著臣民們的生活圖景與經驗世界。百萬崇拜者跟著他一起「哼哼哈嘿」,戲耍狂歡。可是就這麼玩著玩著,一個帝國悄悄地建立起來了,並且獲得越來越大的統治範圍。周杰倫與他所代表的一切,便是當代青少年的「帝國」。這個「帝國」恰似電影《黑客帝國》裡那個帝國,有它的中心主體,有它的一整套完備的形象、結構和價值。
一.解讀《龍拳》
就讓我們以對《龍拳》這首歌的解讀作為開啟這個帝國大門的鑰匙。「龍拳」,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符號。「龍」代表中華民族、古老神話。「拳」代表功夫,暗示強大。然而中國功夫裡並沒有叫作「龍拳」的種類。兩個字拼在一起,將各自的意思湊在一塊,便成為一種象徵符號。它還會讓人聯想起日本動畫片《七龍珠》或者《聖鬥士》裡的武術花樣(比如紫龍的「廬山升龍霸」)。曲式並不複雜,Hip-Hop風格,一路去聲,節奏強勁,傳統中國大鼓與現代電子音樂交織混雜。我們來看最基礎的文本層面——歌詞。
第一段:
「以敦煌為圓心的東北東,這民族的海岸線像一支弓,那長城像五千年來待射的夢,我用手臂拉開整個土地的重。蒙古高原南下的風,寫些什麼內容,漢字到底懂不懂,一樣膚色和面孔。」
與以往張明敏的《中國心》或者高楓的《大中國》比較,這段內容並無不同,藉助於對山河的歌頌來激勵民族自尊心,只是更具有空間上的視覺感。具有民族勵志歌曲的模樣,這正是04年春節晚會選中它的原因。不過請注意,在這段歌詞中,一個「我」已經開始活動了。
下一段:
「跨越黃河向東,登上泰山頂峰,我向西,引北風,曬成一身古銅。渴望血脈相通,無限個千萬弟兄。我把天地拆封,將長江水掏空,人在古老河床蛻變中。」
與《中國心》的不同之處出現了——一個雄性的「我」的形象躍居山河之上,立刻把風景變成了「我」的背景,而風景在以往那些歌曲中一直都是主角。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這個「我」理解成民族精神的化身,且看最後一段——
「我右拳打開了天,化身為龍!把山河重新移動,填平裂縫。將東方的日出調整了時空,回到洪荒,去支配,去操縱!我右拳打開了天,化身為龍!那大地心臟洶湧不安跳動,全世界的表情只剩下一種,等待英雄,我就是那條龍!」
這個「我」開始盡情宣洩意志與力量。去支配,去操縱,「我」之外的一切只是舞臺,全世界都在為「我」翹首以待,而前段中的「無限個千萬弟兄」原來不過是給自己當觀眾而已。當然這一切都只是做為幻想。
現在可以這樣說,山河原本就是做為情境而不是風景出現。所謂情境就是孕育著事件的環境——在這首歌裡就是類似於「盤古開天地」的情境。前面說過這首詞極具視覺感,我們仿佛可以看見一個「英雄」頂天立地,叱吒風雲。然而這只是第一層的視覺內容。在歌詞之外,整個作品的視覺內容具有多層結構:最直接的層面是MTV。MTV的視覺形象與歌詞所能引起的視覺聯想基本符合,但是裡面有大量動畫形象——周杰倫在天地間與一個怪獸搏鬥,形象酷似日本動畫片或者電腦遊戲裡的角色。第三層面是專為百事可樂拍攝的MTV。場景是一個有幾分古味的「龍武館」。周杰倫在數百師兄弟面前與一個魔王決戰。
值得注意的兩點是:1、周杰倫的髮型、怒吼的樣子以及模仿截拳道的套路,頗有幾分形似李小龍;2、那個日式卡通形象的魔王被擊倒後,一面白旗倒在地上,白旗中間有一個圓形百事商標,然而看上去更像是太陽。倒下的好像是一面太陽旗,這會在中國fans心中產生怎樣激動人心的暗示不言而喻。第四層面是《龍拳》百事版MTV拍攝花絮的視頻,在網絡上流傳。其中有周杰倫吊鋼絲玩特技的內容。據介紹,拍攝這個MTV時,周杰倫的遺傳性僵直脊椎炎又犯了,但他硬撐著完成拍攝。
最有意思的是第五層面——網友用Flash為《龍拳》製作的動畫MTV,有多個版本。這可以看作一種互動,是《龍拳》經過歌迷反射之後產生的形象。最流行的一個版本製作技術高超,清晰流暢富有動感。內容是對歌曲的圖解。然而從中可以發現這樣一些有趣的地方:從頭到尾只有一個角色在表演——一個肌肉發達體形健美類似李小龍的功夫小子在那裡氣壯山河;當最後唱到「我就是那條龍」時,功夫小子變成了一個戴著墨鏡、穿著時髦、裝腔作勢的現代帥哥。有一個畫面反覆快速閃現,是一張太極圖,但上面寫著幾個字「宇宙最帥諸××」,這個諸××就是該動畫作者的名字。歌詞裡的那個「我」到了這裡乾脆是毫不掩飾地進行自我崇拜了。我們可以看出,這首歌詞具有某種召喚結構,它提供了一個情境,允許每個歌迷把歌中的主角替換成自己以進行自我想像。
對《龍拳》的細讀告一段落。從中我們可以讀出這樣一些關鍵詞:視覺;情境;拼貼;遊戲;自戀;渴望強力;消費;懷舊(或懷古)……下面我們就以這些詞彙為綱來展開對於這個帝國的詳細解讀。
二.視覺的自覺王國
上面我們已經詳細分析了一部周杰倫作品的視覺結構。當代生活的視覺化已經是一個無需贅言的文化特徵。任何歌手都會重視MTV的力量,周杰倫也不例外。
然而與眾不同的是,周杰倫與他的合作者是完全自覺地利用視覺力量,使其滲透作品的每一層面。不用再等待MTV的視覺詮釋,其音樂本身就已完全感觀化——樂曲是可觸摸的,風格化極強;方文山的歌詞更是充滿可觸摸的物象,其中最主要者便是影像符號。試以《忍者》歌詞為例:
「居酒屋裡的小神龕,離鋪滿鵝卵石的玄關,差不多一米寬的信仰,我坐著喝味噌湯,在旁觀看庭園假山。京都的夜晚,有一種榻榻米的稻香叫做禪,那裡神社許願閃過一個畫面,這裡忍者蒙著臉在角落吹暗箭,心裡幕府又重現從前老東京那條山手線,像一出懷舊的默片……いちにさんし,櫻花落滿地有一種神秘凝結了空氣,いちにさんし,黑夜裡偷襲去攻擊煙霧當武器,いちにさんし,忍者的物語要切斷過去忠心是唯一……」
酒屋、神龕、假山、榻榻米、櫻花、暗箭……視覺以符號的形式凸現,其中日語則具有符號本身的形象感——表示「日本味」。比起其它作詞者,方文山是充分有意識地使用視覺符號進行創作——拼貼形象,製造驚奇。在他的個人主頁上有這樣一段話:「方文山坦承,E世代人習慣圖像思考,當他需要了解年輕人現在最『哈』什麼樣的『圖像元素』時,他會到網上的BBS站、聊天室觀察。他和周杰倫的合作就是這樣:愛打電玩、本身就習慣圖像式思考的周杰倫,在寫歌時,會先定好一首歌的『氛圍』;例如『威廉古堡』這首歌,當初周杰倫在歌譜上寫下『吸血鬼』,方文山再去上網找資料,把一些他們認為E世代會覺得很『屌』的視覺元素組合起來。」很明顯,視覺在他們手中已不僅僅是手段,而是直接做為目的——視覺就是意義!
視覺不再只是 「生動形象」的同義詞,視覺就是本質。在周杰倫的歌中多次出現「電影提示」,比如以上歌詞中「像一出懷舊的默片」。這恰恰道出了當下青年的某些生活經驗特徵。比起上一代人,他們是徹底的影像消費一代。他們生存於其中的影像世界是影視、網絡和遊戲的三位一體。無數個青少年宣稱他們討厭文字而只喜歡動漫電影;在大學生的書架上,成疊的光碟代替了書本;周杰倫,這個79年出生的大孩子亦如此。方文山雖然是60年代生人,也坦言自己一直酷愛電影,最早的夢想是做劇作家,還參加過兩次劇本寫作培訓班。
對於這種影像生存方式,我想討論一番語言與圖像的關係「倒轉」問題:一般而言,對於一個年紀超過25歲的人來說,他的童年世界往往更多地先決於語言——無論是閱讀還是聽故事,都以語言為媒,在語言的基礎上產生屬於自己的想像,然後才看到影像作品。例如先聽了西遊記的故事,以後才看到同名電視劇。然而在當代,這個關係發生了倒轉。不僅影像作品數量大大超過文字作品,而且幾乎所有文字名著都被改編成電影、動畫甚至遊戲(現在連「梁祝」都被拍成動畫片了)。當下青少年接觸作品的方式從一開始就是圖像,然後才可能是文字。
影像所塑造的形象對所有人是同一的,因而具有壟斷性。比如好萊塢動畫片《花木蘭》,其中的花木蘭完全是美國人對於中國人的刻板印象(小眼睛平鼻子,以美籍華人影星劉裕玲為模型)與美國文化精神(個性解放)的混合物,可是這個形象將就此成為青少年心中的單一的花木蘭。當他們再回到文字的時候,這文字便失去原初的豐富意義,僅僅做為指示那個影視形象的符號。
就《忍者》這首歌來說,有人評論其電子化的音樂就像是一出日本電子遊戲。我不僅同意這一點,而且認為其整首歌的意境都很像是某些日本街機遊戲,比如《侍魂》。所以,這首歌的文字符號並不指向真實的古代日本,而只是指向一個遊戲或者一些關於日本的想像性影像。影像既成為經驗的第一來源,也成為記憶的主要構件。
周杰倫的歌裡羅列著物品與形象的影像,例如《鬥牛》裡的籃球——這個經由日本漫畫《灌籃高手》染色之後的籃球,《三年二班》裡的桌球——這個負載著中國人太多情感的桌球、童年記憶裡的乒桌球乓,《雙截棍》裡的雙截棍——這個舞著雙截棍的影子永遠是李小龍,《半獸人》裡的半獸人領袖——這個經典遊戲《魔獸爭霸》裡的英雄,《威廉古堡》裡的女巫和吸血鬼——這個對《哈裡波特》等一切西方奇幻作品的暗示……這一切都將成為這一代青少年記憶裡的路標。
當影像成為消費的中心,當「看」成為體驗世界的主要方式,影像本身的重要性就超過影像所要代表的東西。比如:年輕觀眾在稱讚一部電影時往往用這麼一句話「這部片子做得不錯。」這個「做」指的是電腦特效處理,尤指視覺特效——是否逼真刺激?是否新奇壯觀?在這個意義上,《黑客帝國》是好的,《指環王》是好的,《特洛伊》是好的……好萊塢大片都是好的。他們不一定能看懂《黑客帝國》的哲學意義,但這不會妨礙他們為其視覺效果讚嘆不已。敘事與意義不再是被重視的東西,感觀效果本身就是意義!
三.風景與情境
當「看」成為經驗的主要來源,當視覺經驗代替閱讀經驗與實踐經驗,當視覺符號成為構築觀念世界的主要原料,世界即變成了風景畫(包含自然風景與文化風景)。主體不再通過實際體驗,而是通過各種「看」(電視,電腦,圖片)來接觸世界。周杰倫更讓文字也變成「看」的工具。略舉幾例如下:《印地安老斑鳩》——「沙漠之中怎麼會有泥鰍,話說完飛過一隻海鷗。……印地安斑鳩會學人開口,仙人掌怕羞蜥蝪橫著走,這裡什麼奇怪的事都有,包括像貓的狗。」想像中的印第安奇觀;《布拉格廣場》——「琴鍵上,透著光,彩繪的玻璃窗,裝飾著歌特式教堂……我就站在布拉格黃昏的廣場,在許願池投下了希望,那群白鴿背對著夕陽,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想像中的波希米亞風光。
《愛在西元前》——「古巴比倫王制定了漢莫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巖,迄今已3700多年……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深埋在米索不達米亞平原,用鍥形文字刻下了永遠,那已風化千年的誓言。」把歷史也變成風景。
……
「看風景」是當代大眾文化生活的主要內容,現代旅遊是其實現形式之一。現在,周杰倫乾脆把「旅遊」搬進了他的歌裡——無數風景在歌中飛舞。然而在實際旅遊中,風景畢竟還是作為實物存在,可在他的歌裡,風景只是一種符號,一種類型化的提示,實物並不存在。主體(聽眾)依靠對於符號的幻想就可以滿足「看」的欲望。
以往流行歌曲裡當然也有風景,但是意義不同。試以老情歌《綠島小夜曲》(羅大佑曲,許常德詞)為例:「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姑娘呀你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吹開了你的窗簾,讓我鍾情隨那流水,不斷地向你傾訴。椰子樹的長影,淹不住我的情誼,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這綠島的夜已是這樣沉靜,姑娘呀你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綠島、流水、椰樹、月光……這些也是風景,但這些風景是作為情緒的意象存在,情景交融,情緒是第一位的。風景來源也是南國實景,不是單純想像。而在《忍者》裡並沒有什麼感情,只有一種情緒調調。那些來自武俠小說和電子遊戲的關於日本的視覺符號被拼貼在一起,構成一幅想像中的古日本風景畫(忍者本身也是一道風景)。它看上去「很好玩」、「很夠味」,這就足夠了,至於涉及多少日本文化的實質,這不是他們要關心的。
日本學者柄谷行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一書裡論及「風景的發現」。他告訴我們,某類風景總是相對於某個時代某類人群才存在,也就是說,在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人眼裡,風景是不一樣的。比如:在中國古代,年年決堤的黃河往往是百姓眼中災難的化身,然而到了民族解放時期,黃河就成了國人心中代表祖國的壯麗風景。柄谷行人認為風景的實質就是崇高。我們據此來分析,在張明敏的歌曲裡,風景(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就可以視作崇高,呼應著中國人的民族自尊。到了周杰倫這裡,這種風景的實質不再是「崇高」而是「驚奇」。
比之千篇一律的情歌,周杰倫的歌曲的確給青少年帶來許多新異的東西。那麼這種以符號面孔出現的「驚奇」又對應著怎樣一種時代和人生呢?我們可以想到,製造「驚奇」正是如今這個消費社會的一大特徵。「驚奇」正是商品吸引消費者的主要手段——層出不窮的新商品總是依賴「新奇」彰顯自己,廣告是其主要渠道。在廣告中,商品常常借符號化的風景表現自己(比如伊力牛奶廣告訴求於草原風光等等)。周杰倫音樂的視覺結構恰似五分鐘電視廣告的結構——並置的、片斷的風景符號。同時,符號化的風景是想像出來的,與現實無關,又恰恰表徵出這個虛擬化、功利化時代封閉孤僻的主體。而學生一代正在被日漸塑造成這樣的主體。
對於這個孤僻的主體,提供給他的可以突破單調生活的方式並不多,主要就是想像。「看風景」是為了滿足對於「豐富「的渴望,但主體更希望能融入風景之中,成為那個空間的主角,哪怕以想像的方式。周杰倫歌曲的出眾之處正在於體現了這一點——其影像超越「風景」層面,成為蘊藏著事件從而召喚聽眾參予的具體「情境」。
他歌中的風景都是情境化的,比如黑夜的古堡,鏗鏘的武館,激烈的戰場……在這些場景當中孕育著某些事件,然而並無清楚線索,只有一些紛亂的元素由聽者自己去想像。我們來看《威廉古堡》的歌詞:
「藤蔓植物爬滿了伯爵的墳墓,古堡裡一片荒蕪長滿雜草的泥土,不會騎掃把的胖女巫用拉丁文念咒語啦啦嗚,她養的黑貓笑起來像哭啦啦啦嗚,用水晶球替人佔卜,她說下午三點陽光射進教堂的角度,能知道你前世是狼人還是蝙蝠,古堡主人威廉二世滿臉的落腮鬍,習慣在吸完血後開始打呼,管家是一隻會說法語舉止優雅的豬,吸血前會念約翰福音做為彌補,擁有一雙藍色眼睛的凱薩琳公主,專吃有ab血型的公老鼠……」
這是一個奇幻情境,已經有各種奇幻故事(比如哈利波特的故事)在這個情境中發生過了,而現在面對吸血伯爵的人就是你——聽眾!
情境就是一個抽離了事件主角的故事環境。它是一個既有的故事在剔除掉主角之後所剩下的一切(比如故事《哈利波特》除掉哈利波特之外的一切),包含除了主角之外所有其它元素(時間、場景、氛圍、其它人物……)。這就好比電腦遊戲,在玩家開始遊戲之前,遊戲作品只是一個環境,情節或事件都已經預設好,然而要等玩家來實現這些事件從而完成這個遊戲。比如根據電影《哈利波特》改編的冒險遊戲《哈裡波特》,其內容就是暫時抽離掉哈裡波特之外的一切,而主角哈裡波特則等待玩家來扮演。然而被抽離的主角的影子仍在,他所實現過的那個故事的影子仍在,暗示著眼下的故事應該怎樣發生——對已經發生事件的模仿。在遊戲《哈裡波特》中,玩家只能是去親歷哈裡波特的故事。情境就是一個等待完成的結構,故事已經預定,主角虛位以待,只等你就位來完成。情境就是一個趨勢,你的到來將導致這個趨勢被實現。
周杰倫歌中充滿情境,時刻準備著構造主體(主角)。聽眾一旦站到它面前,就會被它俘獲,成為那個預設的『主體』,演繹那預設好的故事-意義。這個「故事-意義「是類型化的」故事-意義「,對應於已有的類型化電影或文學——奇幻、武俠、言情、戰爭……
再舉歌曲《雙刀》為例。在西北民歌與電子hip-hop混雜的樂聲中,歌者唱道:
「透過鏡頭重新剪接歷史給人的想像,八釐米紀錄片的橋段隔著距離欣賞。正邪對立的兩方,我握緊拳頭開始習慣以牙還牙的手段。風盤旋,煙霧瀰漫,我虔誠點的香在祈禱著平安。從天台向下俯瞰暴力在原地打轉,上一代解決的答案是微笑不抵抗。被雨淋溼的唐裝那股嘆息很東方,我看不慣尊嚴受傷家族如此不堪。風緩緩繞過武館正上方的月亮那顏色中國黃。恐懼來自退讓,雙刀的正前方我殺氣不轉彎……」
這首歌實際上也是提供了一個李小龍電影的情境,包含武術、唐人、兇暴的外國人等等這些元素,而即將上演的是一出中華武術為國爭光的老戲。雖然李小龍的時代早已過去,然而青少年總是在想像中渴望回到那個情境去重演,依靠痛揍一個敵人來張揚自己。「主體-位置「已經預設好,周杰倫第一個走上此位置玩了一回真人角色扮演遊戲——主演長達14分鐘的《雙刀》電影版MTV。故事平淡無奇:紐約唐人街,幾個黑社會洋人綁架了周杰倫的弟弟。周杰倫身穿黑色皮風衣,揮舞雙刀殺入酒吧,經過一番激烈搏殺(影片在功夫造型上做足視覺效果),救出弟弟。周杰倫的表演只是一個示範,任何觀眾都可以在想像中走上這個位置,成為該情境的主角。
學者們常討論這樣一個話題:意識形態是如何召喚並控制我們的?結合對於周杰倫的分析和當下消費社會的現實,我現在可以說,「情境化」正是意識形態召喚個體的方式之一。意識形態通過情境來塑造我們的想像,召喚我們自動就位。這個流程大致是:
第一步:預設故事並反覆渲染——比如當代那些沒完沒了的致富傳奇、成功經歷、言情故事、偶像劇。
第二步:抽離主體(主角),剩下情境——比如電視上各種主持人選拔大賽、歌手選拔大賽等等就是虛位以待的情境,它們在向無數個夢想家招手:「來吧,你的傳奇就將從這裡開始!」。
第三步:主體(主角)就位並體驗故事——對於主持人選拔大賽來說,參賽便是就位。更多的主體是在自己的想像中就位——比如電視機前觀看選拔大賽的觀眾,他認同這情境,甚至想:「有一天我也要參加大賽!」或者「下次叫我兒子也去參加大賽!」。
情境就是這樣通過示範,以現實或想像的方式被置入我們的腦中。當我們認同這情境,就進而入境——進入角色,從而接受這一切,成為意識形態(當下尤指消費意識形態)的俘虜。
情境在向所有人招手:進來吧,你可以成為主角!
四.遊戲與Cosplay
當主角在情境中就位,遊戲就開始了。這裡的「遊戲」即指:主體在虛擬的情境中投入角色。這也正是所有電腦遊戲的結構。電腦遊戲為渴望非凡體驗的主體提供了一種虛擬卻又逼真的方式。主體終於可以放縱他的願望了,只要坐在顯示器面前,就可以扮演一個俠客、指揮一隻軍隊或者經營一個國家……成為想成為的任何一個角色。(但是我們不要忘記,這個角色以及他遇到的一切事件都是遊戲腳本預設好的)。
數碼技術越來越高,遊戲世界也越來越逼真。「逼真」這個詞本身就意味著對於真實的侵蝕——玩家寧可在這個虛幻世界裡樂此不彼,哪怕廢寢忘食骨瘦形銷也再所不辭。鴉片般的魔力使得遊戲在很長時間內被主流價值視作洪水猛獸,然而一旦它的利潤潛力被發現,風向又轉向另一個極端。國家體育總局將電子競技設為正式比賽項目、中央五套設置電子競技欄目、社會上各種遊戲競技活動如火如荼、上海盛大遊戲公司(一度是網路遊戲《傳奇》的運營商)邀前微軟中國區總裁加盟、每個月都有大量新遊戲上市、遊戲公司糾盡腦汁要把一切故事都改編成遊戲……一種「一切皆可遊戲」、「無處不是遊戲」的氛圍在空氣中傳播著。
這副「波瀾壯闊」的遊戲圖景就反射在周杰倫的歌裡。他的許多歌曲不如說就是一出出遊戲的翻版,他在歌聲中扮演成一個個不平凡的角色大耍特耍:《雙刀》裡的唐裝武士,《龍拳》裡的龍戰士,《三年二班》裡的桌球英雄……最直接昭示這種關係的是歌曲《半獸人》。這正是全球著名pc遊戲《魔獸爭霸三》中文版的主題歌。在號角聲中,歌者化作半獸人一本正經地呼號著「讓我們半獸人的靈魂翻滾,收起殘忍,回憶獸化的過程,讓我們半獸人的眼神單純,而非貪婪著永恆只對暴力忠誠……」可以說,這種感覺與在遊戲中指揮半獸人冒險的感覺本質上是相同的。請注意「哼哼哈嘿」這句歌詞,它在《雙截棍》與《半獸人》中都反覆出現,實際上正表達了一種處於玩耍狀態下的迷醉感覺。歌曲《最後的戰役》與遊戲的關係更為微妙。在一陣槍林彈雨的音效之後,他唱道「機槍掃射聲中我們尋找遮蔽的戰壕,兒時沙雕的城堡毀壞了重新蓋就好,可是你那件染血布滿彈孔的軍外套,卻就連禱告手都舉不好……」這場從天而降的戰火,這段如此激烈的戰役,究竟說的是哪一場戰爭呢?如果你這麼問就錯了。這場戰役並沒有什麼文本外的所指,它是一個封閉而自足的世界——每個男孩都會幻想過上戰場拼殺,而這首歌就只是通過演唱來演繹那個幻想而已。歌詞裡,槍林彈雨的情境與沙雕城堡的童年回憶交替出現,甚至「在硝煙中想起冰棒汽水的味道」,最後戰友終於「慢慢睡去我搖不醒你,淚水在戰壕裡決了堤。」這裡描繪的絕不是什麼真正的戰場,倒不如說是一場「CS」遊戲的電影版,比之遊戲則加入了故事化情緒。在這個意義上,這首歌可以看作一種遊戲衍生作品,就像遊戲文學一樣——玩家根據遊戲中的體驗發揮想像寫出小說。於此我們看到了虛擬世界的經驗是如何循環自足的。在遊戲中,玩家主體只是虛擬世界的一面鏡子,想像性的經驗在主體內部反射、繁殖。
遊戲與實際生活已經漸漸交融:遊戲成為一種職業,許多少年立志做一名職業玩家,通過競技獲取獎金生活;遊戲中的榮譽延伸至現實,比如參加「遊戲奧運會(WCG)」的選手被賦予民族英雄色彩;遊戲中的虛擬物品進入現實市場,通過買賣虛擬裝備獲利也已經成為一種職業。遊戲已經成為現實生活的一個重要結構。
周杰倫做為更寬泛意義上的遊戲高手——玩音樂、玩功夫,玩戰爭,玩奇幻……把「會玩」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的事業就建立在「玩」的基礎上。這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因為無數青少年都渴望通過娛樂而不是工作來過好日子,而他以自身為榜樣向大家昭示:「玩」確實可以是一種生存方式。
行文至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理解「玩」這個詞。它已不僅僅是一種娛樂,也意味著一種拋開了責任與壓力的生產方式——玩可以是一種職業。
電腦遊戲給了主體一個虛擬身份。然而,當主體希望虛擬身份能夠進一步「越軌」——延伸到現實中來,直接以那個虛擬形象出現在現實的大眾面前,Cosplay就誕生了。Cosplay是英文costume(道具)和play(玩)的縮寫,即「動漫真人秀」或「角色扮演」。就是指藉助服飾和道具,把自己打扮成遊戲或動漫中的人物,擺出姿態拍照或表演。這種活動起源於日本,動漫愛好者根據自己喜愛的漫畫原型製作服飾和道具,再用油彩化妝,讓原本只存在於虛幻世界的人物出現在真實世界裡。
可見,在這種活動中,真人乾脆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視覺符號,用以指代那個虛擬人物。在這種比賽中,玩家總是以團隊的形式出現,集體裝扮成某一部動漫遊戲作品中的角色,其中女性玩家遠多於男性。比賽的主要評分標準就是裝扮得相似程度。在04年5月東華大學舉行的一次Cosplay活動中,一群年輕人甚至耗資上萬元,把自己打扮成動畫片《聖鬥士》中十二個身披金甲、美輪美奐的黃金戰士。在我看來,周杰倫就是個超級Cosplay玩家,他每演出一次MTV都是一次Cosplay。他在影片中化身為不同形象——忍者、戰士、運動明星……沒有哪個Cosplay玩家有他那麼雄厚的財力。唱片公司乾脆為他拍攝電影版MTV,比如《最後的戰役》。在這個MTV中,周杰倫身穿迷彩手持步槍浴血奮戰,與戰友情人生離死別,這可比玩遊戲還要過癮。在八月發行的最新專輯的MTV中,他又裝扮起三國儒將來。即使在演唱會的舞臺上,他也裝扮成各種形象,於是站在歌迷面前的周杰倫便不在是原本那個周杰倫,在這副軀體上疊加了許多代表其他身份的影像,從而合成一個想像出來的無比「酷」的Jay。
前面我已經談過周杰倫歌曲的召喚性。這裡我可以更具體地說,他的歌曲具有供歌迷通過想像進行Cosplay的結構。他的音樂世界就像一面多稜鏡,鏡子中預設了大量情境。站在鏡前的個體——無論周杰倫自己還是歌迷——很樂意把自己的影像投射進去,與鏡中情境融為一體,個體便通過這個虛像近似地成為那情境的主體。這便是他的歌曲魅力之一。
Cosplay的核心是虛像,一切都圍繞它展開。當觀眾說:「他們扮得像極了黃金戰士!」的時候,針對的是虛像(黃金戰士)而非針對裝扮者自身(有幾個扮演者腰都挺不直)。裝扮者的自我已經被遮蔽,被虛置。但是這個自我並不重要,扮演者很情願忘了它。當然,這張臉還是自己的,用來標識個體自己。看見自己因為裝扮變得漂亮了,個體(尤其是女性玩家)因為這個漂亮的虛像而無比喜悅。
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我姑且稱之為「拉康倒轉」的現象——拉康的「鏡子階段」理論認為,主體通過鏡子裡的虛像確證自我,也就是說,虛像是確證主體的手段,然而在這裡,在cosplay中,要確證的目標卻正是虛像本身!虛像才是目的,主體自身卻淪為手段。我們可以說個體成了鏡子,用來映射出那個動漫作品中的虛擬世界。「今天,整個制度都在不確定性中搖擺,一切現實都被符號模擬的超現實所吞噬。如今控制社會生活的不再是現實原則,而是模擬原則。目的性已經消失,我們的現在是由種種模型塑造出來的。」這段話出自鮑德裡亞的名著《仿像與模擬》,而這本書又出現在電影《黑客帝國》的第一集裡(尼奧用來裝光碟的那本掏空的書)。鮑德裡亞的理論不僅預言了黑客帝國,也預言了周杰倫所代表的帝國!
五.個性神話
整個二三部分實際上都涉及到個體如何建構自我的問題。現在讓我們回到周杰倫本身來探討這個問題。在對於《龍拳》的細讀中,我們提到周杰倫有遺傳性僵直脊椎炎。04年央視《藝術人生》欄目做了一檔以「英雄」為主題的節目,其中有一段對周杰倫的採訪。周說,自己的病是遺傳的,治不好,只能靠吃藥和運動緩解,為了歌迷,即使發病也要堅持演唱。多麼感人的話啊。不過比之他的話來,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當時那副模樣——近乎蜷縮地蹲坐在地上,無精打採,一點不似MTV上生龍活虎。就身體來說,周杰倫不是強者。他喜愛運動,但這要看作一種補償心理的作用。他耍籃球雖然有模有樣,但還遠遠不是一個運動員。在春節晚會上演唱《龍拳》時他翻了一個空心跟頭,可是縮著背,形態委瑣。
就心理來說,周杰倫生活於單親家庭(他母親的名字「葉惠美」被用作他的音樂專輯名稱而廣為人知,然而我們極少聽說他父親)。由此我們可以猜測在他童年記憶裡會有怎樣的陰影。據報導,他在拍攝廣告的時候表現出恐高怕水以及幽閉恐懼等暗疾。我們可以推斷,童年的他像所有弱小的男孩一樣,在內心深處渴望強大。
弱小男孩形象在他的MTV裡並不少見,比如《三年二班》裡被同學欺負的男孩,《爸我回來了》中家庭暴力陰影下的孩子,《雙刀》裡被綁架的弟弟,《米蘭的小鐵匠》裡得不到想要東西的小鐵匠……然而周杰倫在歌曲中的形象總是異常強大。他頂天立地,排山倒海,橫掃千軍……在《鬥牛》裡更是唱道:「我想揍你已經很久別想走,說你眼睛看著我別發抖,你給我抬起頭,有話去對醫藥箱說別怪我!」這個強大的形象恰恰是他心底渴望的那個形象,而並不是真實的自己。不過我要說,周杰倫並不是在欺騙歌迷,他只是在用幻想和表演來超越自我,使自己感覺強大。這個虛幻的形象也成功地被歌迷們所接受。
歌迷對周杰倫性格的評價主要有這樣一些:酷!運動精神的化身!有個性!……其實就是一點。總之,他會玩會耍酷,會異想天開別出心裁,這就是他的個性。他出演的所有廣告述說的也都是這一點——「我的地盤聽我的」、「新奇、時尚,有特權」(動感地帶)、「不走尋常路」(美特斯邦威)、「我的個性」(德爾惠)……這一切共同交織成一場關於周杰倫個性的神話。他就是個性之神,就是青少年人格的偶像。
我要說,這個「個性」只是當代的一個神話而已,而這些廣告恰好暴露出這個神話的本質。動感地帶廣告與德爾惠廣告有一個極其相似之處。在動感地帶廣告系列之一中,周杰倫一番天馬行空之後,一伸大拇指,拇指上享著一個SIM卡,口裡說這就是動感人的標誌。在德爾惠運動鞋廣告中,周杰倫與一個老者比賽書法。他一番筆走龍蛇之後,抓起一隻運動鞋,往印泥上一沾,手起鞋落,把鞋印敲在紙上,然後對著觀眾誇耀道:「我的個性,德爾惠!」這是兩個多麼相似的隱喻——所有人都打上了相同的商品印記,口中卻高呼個性;所有人都成為某一商品的臣服者,卻高呼自由。這恰是當代個性神話的悖論。
商品具有品牌、花色、質地的不同,這只是物質與符號的不同,商家卻將此說成精神個性。只要花樣不同就代表個性不同。這就好比街舞,只要你的舞蹈花式與別人不同就代表你有個性。然而真正的個性並不僅僅是花樣,就好比歌星臉長得不一樣並不代表個性。真正的個性要求獨立與勇氣,要求決不人云亦云,決不逢迎媚俗。可是這一點卻是商品必須消滅的。一個品牌必須儘量媚惑更多的消費者,不能允許獨立性。在消費的王國裡,個性已蛻變成一種物質符號,商品盡可以拿它來表演、來引誘。幾乎所有針對年輕消費群的廣告都在訴求「個性」,都在對你說「做你自己!」,仿佛只要用了它的商品就是做你自己似的。
對此,鮑德裡亞說得很清楚:「廣告的含義(及它們喚起的行為方式)從來都不是個性的……。」「無論怎麼進行自我區分,實際上都是向某種範例趨同,都是通過對某種抽象範例、某種時尚組合形象的參照來確認自己的身份,並因而放棄了那只會偶爾出現在與他人及世界的具體關係中的一切真實的差別和獨特性。」我們再次看到了一面「鏡子」,這是一面時尚的鏡子,它指導消費者通過消費塑造自己的個性,然而這「個性」只是一種反射,只是克隆了時尚而已。商品像玩魔術一樣,把資本的壟斷意志化妝成個性魅力。「壟斷和差異(個性)在邏輯上是無法兼容的。它們之所以可以共存,恰恰因為差異不是真正的差異,它們並沒有給一個人貼上獨特的標籤,相反它們只是表明了他對某種編碼的服從……。」拇指上的SIM卡、書法作品上代替私章的鞋印恰恰就是統一的編碼,表明了對某種消費意志的服從。「這是取消了人們之間真實差別,使人們及產品都同質化,並同時開啟了區分鑑別統治的一種工業壟斷性集中。」「對差異的崇拜正是建立在差別喪失之基礎上的。」周杰倫的廣告表現的恰恰不是個性卻只是趨同。
「追求個性」的另一個孿生兄弟是「超越自我」或者"渴望無限"——這恰好是百事可樂的廣告標語。渴望超越日常經驗與獲得身心自由,這是人類永恆的願望。前面我們已經談過當代大眾追求無限的方式,包括符號化的視覺漫遊、幻想、電腦遊戲等等。周杰倫的歌詞便是依靠堆砌大量視覺符號令歌迷仿佛進入一個無限世界。然而這種方式獲得的無限只是一種自我克隆。「觀看」與「幻想」代替「體驗」和「實踐」成為拓展經驗的方式,使得經驗失去了深度。"無限"只能在平面向度上進行,只能依賴於堆積更多的符號,無限=符號數量無限增加。所以周杰倫在他的新歌裡必須不斷納入新的符號。在《七裡香》的俄國與三國視覺符號之後,他又將帶來什麼呢?
達成願望的方式從來不是自由的,總是受到每個時代生產方式的支配。在當代,生產方式的當然代表就是資本,就是對於利潤的渴求。廣告就是它的表演,明星就是它的傀儡,商品才是那個靈魂。它深諳人類的願望,所以它要周杰倫說「渴望無限」,要他說「我的地盤聽我的」,要他說「不走尋常路」……然而,它是把對於無限的渴望置換成對於消費的渴望,把佔有更多消費品的物慾包裝成獲得自由的願望。新經驗被等同於新產品,渴望無限就是渴望購物!同時,歌迷對於偶像的迷戀就此被轉移到了商品身上,明星所使用的品牌成為對明星的一種替代或補償,歌迷通過購買這些商品來彌補對於他的迷戀,這正是弗洛伊德所謂「戀物」的本質,也正是青少年熱衷於新產品的隱秘動機之一。資本很好地拿捏住了這一點。
僅僅就周杰倫的一張音樂專輯來說,讓我們看看有多少資本在其中顯靈吧——《葉惠美》的CD封面上寫著:
《晴天》(MV贊助:Panasonic手機)
《三年二班》(MV贊助:中國移動通信)
《同一種調調》(MV贊助:百事可樂)
《她的睫毛》(MV贊助:美特斯邦威)
《雙刀》(MV贊助:德爾惠運動鞋)
……
中國移動通信贊助的《我的地盤》則成為周杰倫新專輯《七裡香》中的主打歌曲。
上面這個列表不無滑稽。「我的地盤聽我的」,這真的可能嗎?在那所謂的動感地帶裡,你不過是通信公司的一個賺錢工具而已,你不過是可以在動感地帶裡選擇不同的垃圾圖片鈴聲,但那就好像黑客帝國裡一切自由都不過是母體編造出的程式而已,「我的地盤」不如說是「我的牢獄」。這句悖論式的廣告詞到正好可以表徵周杰倫帝國的一個側面——一個虛構出來的充滿各種感觀符號的地盤,虛弱的自我在這個地盤中盡可以顧影自憐。周杰倫正是一個典型,他表現出了虛弱、自戀與幻想如何在主體內部互相影響:單調的日子(功課、考試、工作)與享樂的生活(家裡的小太陽)甚至還有畸形的生活(單親家庭)產生的是一個孱弱空洞的自我,這個自我渴望突破,然而突破的方式卻僅僅是白日夢。白日夢在給他一個虛幻的強大主體同時,卻使實體更加虛弱(沉迷於幻想總是讓主體虛弱)。這是一個循環,但這也正是當代生產關係再生產循環運動的一部分——資本(它是大寫的主體)為消費社會生產出一個個虛弱而又戀物的消費者(他們是小寫的主體),他們為資本提供著養分。這副景像恰似「黑客帝國」——人類的精神全部處於母體程序提供的夢幻之中,而人類的身體全部處於昏睡狀態,只是一個個為機器城市提供生物能量的電池而已。
在《完美主義》這首歌的高潮部分,周杰倫忽然忘了詞一般,不停地念著自己的名字「周杰倫,周杰倫,周杰倫……」如同夢囈。華師大學生黃維嘉在他評論周杰倫的文章《玫瑰、餛飩以及狂歡舞會等》裡將此解釋為「語言符號的狂歡……更向人們展示了一個自信的,完美的和浪漫的周杰倫。」可是我看到的卻是:純粹依靠幻想來增強自我的方式只會產生一個產品——自戀。這裡的周杰倫多麼像是那個顧影自憐的水仙少年厄索斯啊。這或許是心理問題,不過我更關注的是,這種依賴幻想與自戀來維持自我的方式在當代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支持。從遊戲到選美,各種造夢機器一邊製造偶像,一邊唆使個體進行沒完沒了的白日夢。「幻想」在預定的軌道裡無節制地繁殖。無數個孩子耽於空想,耽於對明星的崇拜。然而,完全依賴幻想而不是行動來建構的自我終究是一個虛像,它總有破碎的時候。請注意2003年11月間的幾則新聞,摘錄如下:
1、(據青島早報)周杰倫瞄準《李小龍》,零片酬請纓出演偶像李小龍的祖籍順德市政府正在籌拍李小龍的同名電視、電影,目前投資方相中張紀中擔任製片人、張藝謀擔任電影《李小龍》的導演。據說,在得知《李小龍》將被搬上銀幕、螢屏後,小天王周杰倫十分心動,因為李小龍是他的偶像,在他的MTV中有很多李小龍的影子。他甚至表示,只要能讓他演李小龍,就是不要片酬也行。
2、(據千龍新聞網)周杰倫形象不羈,李小龍之女拒絕其扮演父親 李小龍的女兒李香凝堅決反對周杰倫扮演李小龍。她認為只有形象健康、沒有緋聞的藝人才能演李小龍。而周杰倫有種玩世不恭的感覺,和李小龍一點都不像。
3、(據江南時報)丟中國人臉?周杰倫演李小龍遭"龍女"反對拒絕了「港臺味」的《李小龍》比較青睞內地製片人張紀中,並已進行了初步溝通。張紀中坦陳周杰倫確實不合適:「李小龍是全世界的偶像,周杰倫最多在華人地區紅。這種形象演李小龍不是丟中國人臉嗎?」周杰倫碰了壁。他雖然可以耍得有幾分形似李小龍,但是並沒有李小龍那顆強大的心靈。他的臉上無法獲得那種神韻。他只不過是所有模仿李小龍的男孩子中玩得比較好的一個。「玩」畢竟只是玩,不能當真的。
順便說說文章開頭提到的那篇小說《誰是誰的周杰倫》。出版方聲稱這是一部直面中學生美好情感、正面接觸「追星」和「早戀」的小說。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一本白日夢小說——女主角發現,男主角木樺的經歷和性格極其類似周杰倫。小說結尾,她終於在周杰倫演唱會的會場外與木樺擁抱在一起,作者最後還不忘說一句「每個人都有一個周杰倫,我的就在身邊。」於是顯而易見,這部小說的功能就是幫助女生藉助想像完成和周杰倫戀愛的願望。小說中的所有男性只不過是周杰倫的相似程度不一的影像。所謂的「美好情感」也不過是又一種可以消費的商品而已。
六.享受憂傷&玩懷舊
相對於動感狂放的時空漫遊,懷舊與感傷是周杰倫音樂的另一大色彩,這尤其受到女性歌迷的喜愛。
《愛在西元前》——「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用鍥形文字刻下了永遠,那已風化千年的誓言。」
《簡單愛》——「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你靠著我的肩膀,你在我胸口睡著,像這樣的生活,我愛你你愛我。」
《東風破》——「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楓葉將故事染色結局我看透。籬笆外的古道我牽著你走過,荒煙漫草的年頭就連分手都很沉默。」
《園遊會》——「因為撈魚的蠢遊戲我們開始交談,多希望話題不斷園遊會永不打烊,氣球在我手上,我牽著你瞎逛。」
……
一點甜蜜,一點憂傷,一點舊韻,一點失落,就這樣摻和在一起。沒有熱烈的抒情,也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總是這麼淡淡的,甜蜜伴隨著憂傷,浪漫伴隨著失落,有一種舊相片似的曖昧效果。進一步考察可以發現,他的情歌裡總有一種「將要錯過」、「正在離去」或者「剛剛逝去」的時態:《開不了口》——「就是開不了口讓她知道,我一定會呵護著你也逗你笑……就是那麼簡單幾句我辦不到,整顆心懸在半空我只能夠遠遠看著,這些我都做得到,但那個人已經不是我。」終於是沒能開口。《拖累》——「就昨天當我在你房間,我發現有封信,藏在你枕頭下面,每一頁每個字都好甜,可是當我看到收信的人,我才知道你心改變,……在今天我要寫最後一頁,結束這愛情信,這是最後的一篇……說走就走絕不回頭,絕不要怕我會把你拖累。」然後轉身離去。
《晴天》——「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好不容易又能再多愛一天,但故事的最後你好像說了拜拜」
《擱淺》——「我原諒不了我,就請你當作我已不在……讀完了依賴,我很快就離開。」
……
一切終究是一場無可挽回的回憶。主體總是處於一種不斷和當下時間告別的狀態——每一秒都在下一秒變成過去。他似乎覺得只有過去才是美好的,還想要通過《反方向的鐘》而《回到過去》。即使《簡單愛》與《星晴》這樣甜蜜的歌曲,因為訴求一種孩子般的戀愛狀態,其潛臺詞便是:這樣的戀愛只能是在童年和少年,遲早會失落。所以依然製造出憂傷的氣氛。周杰倫咬字不清的唱法反而為此增添了一種朦朧的懷舊感。大部分周杰倫的MTV畫面色調都經過濾色處理,仿佛舊相片一樣朦朦朧朧。
這種憂傷效果何以如此迷人呢?這要從兩個方面來說。在積極的意義上,它表達了在一個日趨複雜的社會中,心靈對於浪漫、單純的嚮往。然而,當這種調調明顯呈泛濫之勢時,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動機:實際上,憂傷是可以帶來快感的。這種反覆渲染的簡單浪漫或者淡淡憂傷實際上包含著一種含蓄的色情,一種輕柔的曖昧,用精神分析的話語來講,就是被延緩了的欲望宣洩。神經生理學告訴我們,大腦快感中樞與痛感中樞是緊挨著的。憂傷是痛感中樞的放電結果,然而卻會波及相鄰的快感中樞,從而帶來快感。這就是人們為什麼喜愛憂傷的原因。我們再聯想一下小資作家在她們的作品裡反反覆覆渲染著憂傷情調、傾訴著自己多麼多麼受傷害,就可以明白她們其實是在「享受憂傷」呢,只不過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已。不過,周杰倫和方文山這麼做卻不是因為熟諳心理分析,而是把握市場潮流——消費憂傷——的結果。這是當下文藝市場的時尚,感傷漫畫(幾米漫畫本身是獨創且優秀的,然而效仿者們實在拙劣)、成人童話、小資文學的大行其道可以看作其體現。
周杰倫最新專輯《七裡香》第一首歌《七裡香》號稱靈感取自席慕容同名詩歌。方文山說:「我這次是寫詩而不是填詞。在炎熱的夏天聽《七裡香》,有如沐清風的涼爽,仿如走進徐志摩與陸小曼浪漫的愛情詩篇。」可是看看那歌詞:「那飽滿的稻穗,幸福了這個季節,而你的臉頰像田裡熟透的蕃茄,你突然對我說,七裡香的名字很美,我此刻卻只想親吻你倔強的嘴。」不僅文字水平很平庸,表現的也仍然是中學生的戀愛情緒。我們不要忘了,周杰倫這位「大男孩」其實今年已經27歲了,可他總是以中學生的姿態唱著初戀情歌。在《簡單愛》等歌曲裡我們已經看到這種不願長大的心態,新專輯裡的《園遊會》延續了這個趨勢。在我看來,這恰恰道出消費社會的又一個本質——幼稚化。資本希望孩子永遠都長不大,因為孩童的行動遵循快樂原則(弗洛伊德語),不能抵制衝動,從而永遠易受漂亮物品的誘惑——比如看了周杰倫的廣告就吵著要買美特斯邦威。用俗話說就是:孩子的錢好賺!
在周杰侖的音樂中更體現著一種直接抽象的快感。成年人往往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咬字不清的歌手會受歡迎。其實咬字不清恰恰是其關鍵特徵。相對於以往的流行音樂,R&B音樂的特點就是曲式更加節奏化,能夠直接給聽者帶來更身體化的快感。聽過去的流行音樂,我們要注意歌詞,因為歌詞對於理解歌曲很重要,而聽R&B音樂,則不需要很注意歌詞,只需要享受樂曲帶來的直接快感。這種「快感」不同於以往我們說的快樂或者快活,快樂總是和快樂者的價值觀相聯繫,快活則指一種精神狀態,而「快感」更身體化,更「純粹」,與社會或者政治價值觀往往無涉。而周杰侖的咬字不清恰恰以誇張的形式表達了這個特點。
除去這種曖昧的感傷氣息,周杰倫的音樂還以「富有文化懷舊氣息」為歌迷們稱道。最顯眼的就是無數昔日或異國的意象。唐裝、武士、忍者、古堡、米蘭小鐵匠……這些前文都已提到。再舉幾例(其實只要看看名字就知道):《布拉格廣場》——「誰誰誰彈一段,一段流浪憂傷,順著琴聲方向看見,薔薇依附十八世紀的油畫上……布拉格的廣場無人的走廊,我一個人跳著舞旋轉。」伴著流浪藝人的手風琴聲,歌者情不自禁地舞起來。《爺爺泡的茶》——「爺爺抽著煙說唐朝陸羽寫茶經三卷流傳了千年……這茶桌樟木的橫切面年輪有二十三圈,鏡頭的另一邊跳接我成熟的臉……爺爺泡的茶有一種味道叫做家,陸羽泡的茶像幅潑墨的山水畫。」刮盛唐風。《以父之名》——「微涼的晨露沾溼黑禮服,石板路有霧,父在低訴,無奈的覺悟只能更殘酷,一切都為了通往聖堂的路……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老舊管風琴在角落一直一直一直伴奏,黑色簾幕被風吹動陽光無言的穿透……」義大利文歌劇與管風琴聖樂交織其中,《教父》的影子在閃爍,美國五十年代的氣息在升騰。
《上海一九四三》——「說著一口吳儂軟語的姑娘緩緩走過外灘,消失的舊時光,一九四三,在回憶的路上,時間變的好慢。老街坊,小弄堂,是屬於那年代白牆黑瓦的淡淡的憂傷,消失的舊時光,一九四三,回頭看的片段,有一些風霜。老唱盤,舊皮箱,裝滿了明星片的鐵盒裡藏著一片玫瑰花瓣。」這位方文山同志也加入了想像上海的隊伍。不過請注意,他這裡的懷舊可是有些離譜,這個我過一會兒說明。
《亂舞春秋》——「那混亂的年代,朝廷在腐敗,人禍惹天災,東漢王朝在一夕之間崩壞,盛衰九州地圖被人們切割成三塊,分開讀三國歷史的盛衰,想去瞧個明白……妖獸擾亂人間秩序,血腥如浪潮般來襲……這些書都有記載,不是我在亂掰。」三國永遠是激動人心的風景。……這些帶來懷舊氣息的東西正是第二章裡所談的「風景」。我也要再次強調,它們只是符號,是一種供玩弄的東西。我們不妨來看這樣一件事例:一次,我和某電臺的一群20歲剛出頭的主持人在一起聊天。一個男孩談到《布拉格廣場》這首歌,禁不住大加讚賞。我順口問了一句:「知道布拉格在哪個國家嗎?」結果在場的人沒有一個知道。通過這個例子不難明白,這種懷舊情調完全依賴符號發生,與實物完全沒有聯繫。這些廣受聽眾仰慕的主持人,如果看過昆德拉的小說或者有些歷史知識,就不會把飽經磨難經濟低迷的布拉格當作浪漫化身,更不會不知道布拉格是捷克首都。然而他們確實不知道。「布拉格」對於他們完全只是一個供調弄的符號。《布拉格廣場》本身也就是一堆時尚符號。
陸羽的茶經是個符號,沒有誰會讀過,借來玩玩懷古情調就好。漢莫拉比法典也是個符號,真的古巴比倫奴隸社會可沒那麼溫情。《東風破》的詞牌也只是個符號,近似的古詞味道和「夜半清醒的燭火不忍苛責我」這種極不地道的漢語混雜出一片奇怪風景。
重點談談《上海一九四三》這首歌。無數歌迷為此歌沉醉甚至在網上寫作感傷懷舊之文。閃客為其製作的flash動畫裡充滿溫馨圖像——老照片、米缸、對聯……黃維嘉在他的文章中說:「這首歌中出現的意象極其平民化、生活化,又像一些老照片似的,有著明顯的蒼老痕跡。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種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的心動感覺。就是在現代化肆虐的今天,我們仍然能在上海老城區看到類似氣氛,這樣一種和諧溫馨的家庭氣氛好像源自人們最根源的意識,但又好像失落已久。」這段分析在字面上顯得比較專業。然而,所有這些懷舊者們在唏噓感懷之際,顯然忘了一九四三是什麼年代,恐怕都忘了上海屬於哪個國家了。
我們的年輕人對於任何來自日本的恥辱都是非常敏感的,我們經常可以看見他們在網上大發仇日言論。這群「愛國者」當中想必有很多是喜愛周杰倫歌曲的,然而當他們陶醉於這首歌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聽出破綻,沒有意識到一九四三年的上海已經淪陷於日軍。拿上海一九四三來懷舊就和拿南京一九三七(南京大屠殺的年份)來懷舊一樣荒唐。據方文山自己說:他雖然出生在臺灣,但是對大陸很神往,民族意識強烈。他遇到過一批從大陸逃過來的老兵,從交談中感受到他們對大陸的懷念,於是就寫了這首歌紀念那個年代的上海。這段話明顯包含一個歷史知識的錯誤——這些老兵逃到臺灣顯然是1949年而不是1943年(臺灣在甲午戰爭後就被日本吞併直到1945年)。
這個例子展現出這樣一個奇怪景象:歷史情結的強烈與歷史知識的匱乏二位一體。事實上,對於他們,歷史真實已經不重要了,「上海」只是一個寄託想像的符號,甚至「華夏」也只是一個供想像的符號。懷舊是當下時尚,只要滿足時尚就好。周杰倫是在「玩」懷舊,可孩子們都當真了。
經驗世界被空洞的符號所統治,而我們也要再次追問為什麼會如此。在做詳細分析之前,我們不妨先看這樣一則廣告——
去年有一段時間,在上海地鐵的車廂裡可以看到德國「菲林格爾」家具廣告。在漂亮奢華的家具照片下面有這樣一句話「菲林格爾家居,始創於1921年。」一種古典高貴的情調油然而生。受眾會覺得:「1921,距今已經80多年,一個逝去的年代,一個高貴的年代……」實際上,1921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第二年,凡爾賽和約剛剛籤署,德國做為戰敗國一片凋敝,民不聊生,一個灰暗的年代。但是地鐵裡大概不會有人去這麼想。1921就是一個模糊的時間符號,與歷史已經沒有關係,它只代表某種懷舊意味,為商品增添一圈神秘而高貴的光環。
那麼現在我可以說,符號統治正是消費意識向世界貫徹自身的必然結果!
商品具有標準化與類型化的特徵。為適應社會化大生產,商品必須標準化;為適應消費市場的細分,擴大消費群,商品又必須類型化。進一步,從鮑德裡亞的消費理論來看,類型化與標準化使商品變成了符號。如鮑德裡亞所言,消費是一個「等級機構」。消費實際上是一種生產活動——再生產出社會等級。因為「人們總是把物品用來當作能夠突出你的符號,或讓你加入視為理想的團體,或參考一個地位更高的團體來擺脫本團體。」也就是說,任何商品包括文化藝術商品,都成為標示消費者社會地位、文化品味,實現其社會心理、區別生活水準高下的符號。
廠家促銷產品再也不能滿足於從前那樣僅僅誇耀商品的質量了,而是要把商品與想像掛鈎,令商品指示某種品味與生活方式,以此促進商品的消費。這就要為商品製造性格,營造情調,在生產商品的同時生產一種「美好」幻象。附著在商品上的這個幻象只能是標準化和類型化的,與商品的標準化和類型化呼應。這種幻象當然也是市場化的,只能根據市場風向而定。比如現在全國人民流行「幻想上海」,於是各種打著上海風情招牌的用品和文學作品遍地都是。
綜上所述,當商品成為標示文化品味和社會等級的符號時,所要標示的東西也因此傳染了「類型化」與「標準化」,從而符號化。於是我們看到,那個聳立在商品之上的美麗的想像國度是非常標準化和類型化的。在這個國度裡,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完全空洞化了。就時間來說,只有久近之分,完全依照時鐘上的刻度數字大小來衡量歷史積澱程度——1921比1931早,那麼1921就比1931更令人懷舊。所有時間段都被看作勻質的,從而便於分類。空間也是一樣,距離大小就代表異鄉情調的濃厚程度——布拉格是在遙遠的某個地方,那麼就必然代表著浪漫情調。時間點與空間點都是模糊的,1921並不代表精確的1921,它只是模糊地指代一段遙遠歲月,只是用來標識廠家與商品的資質而已。布拉格也不是那個布拉格,只是表示某個遙遠而浪漫的地方。當一切豐富的歷史和個別性都被抹去,經驗世界的符號化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結果。
當文化本身成為消費品,也必然被類型化、標準化從而符號化,這完全符合商品消費的邏輯。做為商品的文化只接受市場約束而不能接受現實的約束,或者說,它必須拒絕現實。當王安憶在《尋找上海》中說她從大批印刷精美的老上海故事裡「看見的是時尚而不是上海」這句話時,就是映證了這個意思。周杰倫歌曲中的文化風景(比如那個「上海一九四三「)即是這樣一種消費品。
可以說,商品的符號化正對應著經驗的符號化,這是同一過程的內外兩面。
我們已經大致解讀完了周杰倫的音樂,也同時考察了一個帝國的特徵。總結如下:
視覺(感觀)、情境、遊戲與符號是這個帝國的運行方式與外在形式,自戀、陶醉、感傷與懷舊是它的精神生活。而這一切的根源仍然在於生產關係。套用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的話來說,這一切都是保障生產關係再生產所必須的。當代的生產關係已經從生產中心向消費中心偏移(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消費成了比生產更重要的事情,刺激欲望、刺激消費才能刺激生產)。消費主義或者說消費意識形態正是這個帝國主要的幕後統治者。感觀化、情境化、虛擬化、符號化、類型化、幼稚化、色情化……我們通過周杰倫現象所解讀出來的這些正是消費社會意識形態的內涵,它們互為表裡,互為支持——
消費意識形態的宗旨是為消費社會生產和訓練消費者。它竭力刺激個體的感觀欲望,充分利用視覺製造驚奇,利用虛擬情境召喚個體。符號具有直接的感觀性和虛擬性,理所當然地成為它的手段,並且也成為最終結果。
類型化(差異化)和標準化是商品生產與消費的邏輯,這個邏輯同樣映射在人類主體的經驗領域裡。類型化、標準化的情境與情感正是它的表現。符號化是它的直接體現,類型正是通過符號而被識別——一切經驗都被類型化,然後貼上一個標籤(也就是符號),比如榻榻米代表禪,布拉格代表異國情調,一九四三代表逝去的溫馨等等,便於消費者各取所需。
幼稚化與色情化是消費社會的必須結構。「快樂原則」、「移情」等等這些心理動力被消費主義的力量所挾持,使得「奶嘴文化」泛濫,戀物心理膨脹,色情被轉化為對於商品的欲望。
我說過周杰倫是一面鏡子。周杰倫現象正是這個帝國的表徵。周杰倫與歌迷的關係正是《黑客帝國》裡母體與臣民的關係。周杰倫做為帝國統治者的代理人,與所有崇拜者互為映射。帝國主體就通過這個映射把崇拜者複製成了自己,使他們成為維持帝國運轉的大大小小的電池。
我在標題中即已表明,這個帝國是「玩」出來的。並非通過赤裸裸的手段實現自己,而是通過「玩」這樣一種貌似輕鬆的手段。本文已多次論及「玩」,最後就讓我們仍然回到這個詞上來吧。
在我看來,在當代,「玩」已經成了青少年在不知不覺中接受意識形態召喚的一種儀式。當代青少年的「玩」是一種很物質化也很標準化的行為,受到消費時尚的塑造與左右。這就像宗教當中的洗禮、領聖餐等儀式一樣,包含了模式化的情境。影視娛樂、遊戲、cosplay、玩調調等就是「玩」的具體化。消費意識形態就以情境的方式滲透在這一個個具體的儀式中,例如我們前面說過的在《雙刀》的MTV中滲透的色情與暴力元素,青少年就在這種儀式中接受了那些暗藏的元素。帝國的影子正躲在這些儀式後面,在這些儀式中實現了自己。
「哼哼哈嘿!」……無數個孩子(心理年齡意義上的孩子,哪怕他已經30歲)跟著周杰倫一起盡情玩耍。旁觀者只當他們是在玩耍,對於他們的瘋狂只當是幼稚可笑。可是他們玩著玩著就玩出了一個絕非玩笑的帝國,並且將自己置於它的絕對統治之下而渾然不覺。也許有一天,周杰倫會江郎才盡(我認為這一天並不遙遠),可是他所代表的那個帝國卻將如日中天!
(全文完,兩萬多字,我真是吃飽了撐的
。最後問題來了,蔡徐坤粉絲是周杰倫粉絲下的蛋嗎?)
人文撞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