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 堅
我在夏天的一個晚上去馬雲家,取和成從昭通帶來的火腿。下樓的時候,馬雲說,曇花開了。就看見他家樓下的小花園裡,有一叢光。那花園並沒有電燈,是曇花之光,它將整個小花園都照亮了。盛開的曇花很大,花瓣是長的,看起來像一群皎潔的鶴站在那裡,或者月光聚攏來成為羽毛。有些悲傷,美好的事物都是悲傷的,因為暗含著轉瞬即逝,令人心裡感動。曇花一現,一般也就三四個小時。如果不提醒,很快就消失了。要等一年它才會再開。馬雲說,這種花真是太偉大了,一年就開這麼一下。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曇花。我從來沒有準備過看到曇花,我以為它是看不到的。神話、詩歌、形容詞、神秘主義、浪漫主義等等簇擁著它,瞧瞧這些名稱:瓊花、月下美人、曇華、月來美人、夜會草、鬼仔花、韋陀花……我以為它只是一種說法,沒有真身。也許以前我也見到過,但沒有見過它的人提醒,我也不認識。馬雲像個使者一樣,說了一聲「曇花開了」。我才看見。提醒,不只是寺院的責任,教堂的責任,世界人生,大家都在彼此提醒,沒有人提醒你,你就永遠睡著。
有一天在街上看見一個算命的,頭髮亂蓬蓬,看不出絲毫仙風道骨,他面前放著一張紙,上面僅飛著一行字:提醒久困英雄。我眼前一亮。他是否真的能夠提醒某位英雄「是時候了」,就像劉備提醒諸葛亮,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提醒」這兩個字被他從茫茫辭海裡面拎了出來,提醒了我。以前也知道提醒這個詞,也在許多瑣事上用過「提醒」。直到這個「提醒」出來,我才覺悟到提醒一詞的真正重量。
「時間到就提醒我」,這個時間可以是熬一罐藥的時間,上一堂課的時間,坐在某處等著某事的時間,也可以是曇花一現之際的時間,耶穌復活的時間……都是提醒,但要有「提醒」。生命總是在剝洋蔥般的懵懂之中,這一層醒了,那一層還睡著。這一瓣亮了,那一瓣還在黑暗裡。世界這個洋蔥是不會自動提醒你的,它開了許多書店、圖書館,記錄下無數知識、經驗,但它決不會在某章某節自動為你勾出紅線,提醒你。書本上的警句你永遠不以為然,太抽象了。但提醒不是,它來自生命的在場。
迷途之際,有人提醒你,不能朝那邊走!塌方了。他先來過。提醒往往來自具有教堂那種經驗、威權的層面,提醒得藉助他人的先覺。先知也就是那些知道「時間到了」、「某事要發生了」的那些人。先知一般指的是神明。復活是哪一天,這隻有上帝知道。曇花開了,馬雲先知,又告訴我,這也是提醒。
對於人生,馬雲們的提醒更重要,這種提醒很日常,近在身邊。他此前也提醒過我多次,昭通的梨花開了嘎!賣打口帶老劉的店搬到白雲巷了嘎!走慢點兒,下雨,路滑呢!雖然瑣屑,但有一種貼近人生的神性。他提醒了我,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神旨。
有一次在翠湖公園門口,遇見我的年輕朋友楊,半年多沒見他,一碰見就慘叫一聲,你的臉色太可怕了,趕緊去醫院看看!楊震懾於我的提醒,立即去了醫院,他已是晚期血癌,後來過世了。如果大家彼此都不提醒,世界就失去了神性。飯後你嘴角沾了一顆飯粒,一桌的人看著難受,都不提醒,那你就倒黴了。提醒總是在東窗事發之前。如果沒有任何人敢提醒你,或者大家都懶得提醒你,你這個人基本上也就完蛋了。
馬雲的曇花提醒是多年前的事,後來我再沒見過曇花開放。要故意提醒曇花開放是不可能的,它不開,怎麼提醒?如果馬雲知道我不喜歡花,他也不會提醒。提醒乃神聖之事,提醒者都是鄭重的。提醒的也許不是好事,令人不快,但是提醒乃神意的日常性出沒,這種提醒不像教堂、寺廟的警示那樣有偶像庇護著合法性,那樣大張旗鼓,而是在日常生活的泥沼中小聲地此出彼伏,很輕微,有意無意,都來自神的指使。魔鬼從不提醒人們,它幸災樂禍,喜歡搞突然襲擊。
馬云何時知道了曇花已開,誰提醒他的,已經無處根究了,總之,無數時間中,無數的人都提醒過,曇花因此得以在我們中間一直開著。
於 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