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學院院士、南方科技大學校長薛其坤
讓科學家潛心科研,把精力放到從0到1的研究上,做最具挑戰性的科學探索工作,不急於求成,不突擊成才
終有一天,我們能夠用這些實驗室和大學創造的「深圳技術」定義人類未來的生活方式甚至是社會發展方式
我國科技創新總體處於從量的積累向質的飛躍、從點的突破向系統能力提升的重要階段,正從整體追趕向部分引領過渡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李曉玲 白瑜
12月13日,第五屆「復旦-中植科學獎」頒給了三位中外科學家,分別是英國的麥可·貝裡、美國的查爾斯·凱恩和中國的薛其坤。
薛其坤是中國科學院院士、南方科技大學校長。獲獎當日,他履新南方科技大學校長(下稱「南科大」)才20多天。
履新之前,他是清華大學副校長,領銜研究團隊在國際上首次發現量子反常霍爾效應,並獲2018年度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也是當年唯一的一等獎。這項重大基礎物理學成果被中國科學院院士、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稱為「中國實驗室裡發表的第一次諾貝爾獎級的物理學論文」。
履新之後,南科大和社會對這位新校長充滿期待。他會在南科大重點布局什麼?又將帶領南科大在基礎前沿科學問題研究和「卡脖子」關鍵核心技術攻關上有哪些新作為?
日前,正值南科大十周年校慶,《瞭望》新聞周刊記者走近薛其坤,就科技創新的今天和明天對他做了深度訪談。薛其坤強調,當前我們要在全社會全力樹立和營造崇尚科學、尊重科學的氛圍,讓更多新生力量把當科學家作為人生夢想,享受科學的魅力,信仰科學的力量,潛心基礎研究,實現從0到1的突破。
南方科技大學張立源(左二)團隊首次觀測到三維量子霍爾效應 南方科技大學供圖
營造新的「科學的春天」
《瞭望》:量子反常霍爾效應是國際物理學界的前沿熱點,許多科學家相信,相關研究將加速推進信息技術革命,都在爭分奪秒攻關,你和你的團隊在其中脫穎而出,你能分享一下背後的過程和體會嗎?
薛其坤:2005年我到清華大學工作,在國家和學校的大力支持下,我和我的團隊在清華搭建了一個有自己獨特優勢的一流實驗平臺,並保持著在新研究方向的敏感性。
我們開始的實驗是沒有跑道的賽跑,不知道目標能否最後實現。我們的基本想法是,不管實驗是否成功,它都能考驗我們的研究能力和學術水平,也能培養學生的創新能力。
最終,我們堅持了下來,取得了成功,由不同專業背景和創新能力的師生組成的團隊也經受住了這次大考。
回望這一過程,有一個最深刻的感受,那就是國家的發展和強大是我們科學家追逐科學夢的保障。因為有國家充足的經費支持,我們才打造出了世界上最先進的實驗平臺。
即便如此,我們整個實驗也花費了4年多,有四個研究組參加,二十多位研究生加入。所以這其中還有第二個感受,那就是團隊的頑強作風和合作創新精神很重要。
其實,這一實驗國外也在進行同樣的探索,但我們首先找到了正確的途徑。實驗成功那天,我體驗到了做中國科學家的幸福感:我們真的發現了一個全新的科學效應嗎?奮鬥者是幸福的,天道酬勤……內心翻滾著這些想法。
應該說,這種原始創新的突破,是多種因素交織產生的,缺一不可:基礎知識要紮實、學術造詣要深厚、實驗技能要出色,再加上科學家的直覺和長期的勤奮努力與堅持……
回想自己的人生路和國家的發展,我深刻體會到,只有把自己的個人奮鬥和國家的科學發展需求結合起來,才能成為真正有使命感的科學家,才會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瞭望》:我國基礎研究與發達國家仍有差距,你認為這一差距的原因出在哪裡?
薛其坤:基礎研究具有規律性與傳承性,需要經過幾代甚至很多代人努力,而中國的基礎科學基本上是從「零」開始的。所以,起步晚,基礎薄弱是目前中國基礎科學研究跟歐美發達國家存在差距的重要原因。
此外,早前我國在追求工業化、現代化發展過程中,國家和民眾更加重視技術應用的發展,對於基礎研究的投入程度和重視度與發達國家也存在著較大差距,表現在我國的研發經費層面,基礎研究的經費比例就偏低,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基礎研究的發展。
《瞭望》:基礎研究是科技創新的源頭,我們要做哪些突破才能縮小跟發達國家的差距?
薛其坤:實現基礎研究的突破,重在打造科學的創新體系。但是打造這一體系,需要長時間積累。基礎研究的突破,不像在工廠批量化生產產品,它需要漫長的發展過程,有時候可能需要幾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不能急功近利、急於求成。
我們要充分理解這一規律,給科學家創造寬容淡定的生態,讓科學家能有堅持很多年的準備,沉下心來,不跟風、不浮躁,潛心基礎科學重要基本問題的研究,爭當基礎科學研究的國際領跑者,這樣才能真正做出高質量的科學探索和科技創新。
這既需要國家加強對基礎科研人才的補貼和投入,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也需要國家重視基礎科研平臺和實驗室的搭建,為基礎研究提供良好的環境和氛圍,否則,在現階段,想在基礎研究上突破是很難的。
我們也期待一個更有利於基礎研究的良好科研生態,讓科研人員充分發揮自由探索精神,釋放出更大的創新潛能。如果研究方向正確了,培養出傑出人才只是時間問題。
最優秀的科學家要做的工作,就是實現從0到1的突破,這也是最難的工作。因為絕大多數時候,沒人知道該如何實現從0到1的突破,但這就是科學家的工作,也是所有關鍵技術突破的基礎,更是最優秀的科學家之所以優秀的原因。
我們還期待加強對高等教育的投入,促進國內大學向世界一流大學攀登,培育更多具有科研精神的拔尖創新人才,實現人才的接力。畢竟,基礎研究的興起與高等教育的發展相輔相成。
《瞭望》:中央提出「加強基礎研究、注重原始創新」,強調「支持發展高水平研究型大學,加強基礎研究人才培養」,你從科學家和高校校長角度讀出了什麼深意?
薛其坤:這要求我們在基礎科學研究領域持續發力,要腳踏中國實地,仰望科學星空,不遺餘力培養基礎研究人才。
為此,我們要建立正確的科學評價體系,讓科學家潛心科研,把精力放到從0到1的研究上,做最具挑戰性的科學探索工作,不急於求成,不突擊成才,有長期樂於坐「硬板凳」「冷板凳」的思想準備。同時讓基礎科研人員敢於做所謂的「無用的研究」。因為技術和應用的高樓大廈要建立在不顯山露水的堅固地基上,而不是砂石上面。
我們還要在崇尚科學氛圍的打造上下功夫,就像我們年輕時候,感受到了科學的春天,很多人當時把當科學家作為人生夢想。
現在國家非常重視基礎科學研究,創新的高技術企業也已認識到這一點,在應用基礎研究甚至基礎研究上的投入越來越大,但是這些還不夠,我們還要努力在全社會樹立重視科學人人有責、崇尚科學人人有責的觀念,同時營造尊重科學、追逐科學的催人奮進氛圍,創造更好條件讓更多年輕人留在重要的科研領域,吸引最優秀的人才從事基礎研究、安心基礎研究。這一點,不但國家要重視,社會和個體也要重視,這是國家發展的重大問題。
南方科技大學校園一角 南方科技大學供圖
培養拔尖創新人才
《瞭望》:我國「十四五」以及更長時期的發展對加快科技創新和培養科技創新人才提出更迫切的要求,你怎麼規劃南科大未來在這方面的作為和貢獻?
薛其坤:大學是科學發現和重大基礎發明的搖籃,南科大作為一所以「科技」命名的高校,我們的發展規劃,要與國家「十四五」的科技發展規劃方向一致,要瞄準「四個面向」,這是我們創新的方向,也是我們教育和培養人才的方向,我們就是要為黨育人、為國育才。
今年是南科大成立十周年,我們將通過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兩種途徑,充分發揮教師、學生、校友的智慧,徵求社會各界人士的看法和建議,制定符合國家戰略和深圳特區發展方向的南科大「十四五」發展規劃,著力從教師隊伍建設、體制機制創新等方面讓南科大的科技創新和人才培養邁上新臺階。
我們認為,決定時代走向的重大科學發現、重大技術發明都是由少數傑出人才創造的,所以我們現在的使命就是,力爭培養出世界上最有創新力、競爭力的傑出人才。我們相信,深圳能否建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範區,一個重要標誌就是,能否培養出這樣的傑出人才。
而要培養這樣的傑出人才,就必須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未來,我們將瞄準世界一流大學,打造若干個世界一流的實驗室,總有一天,我們能夠用這些實驗室和大學創造的「深圳技術」定義人類未來的生活方式甚至是社會發展方式。
《瞭望》:國家科技創新力的根本源泉在於人,你認為高等教育如何加強拔尖創新人才的源頭供給?
薛其坤:拔尖創新人才的培養是一流大學的核心使命,決定著整個學校的辦學水平和建設目標,也代表著高等教育和大學對國家與社會的主要貢獻力。學校一切工作就是圍繞這一核心進行的。
要想加強高等教育對原始創新人才的源頭供給,一方面要構建合理、靈活的人才聘用、評價體制,營造相對寬鬆的學術環境,吸引最優秀的教師甚至大師,組成一支優秀的教師隊伍。
在此基礎上,還要鼓勵教師靜下心,坐熱「冷板凳」,敢於挑戰最前沿科學問題和重大應用技術,同時對研究基礎前沿科學問題和攻關「卡脖子」關鍵核心技術的中青年科學家及其科研團隊提供穩定支持,這是培養優秀科技創新人才的基本保障。
另一方面,要著力打造國際一流的科研平臺。無論是建設尖端的實驗室還是引進規模更大的科學設施,大學要適應現代科學發展,都得做這樣的選擇。而建設好這些平臺,既要注重研發具有原創意義的實驗技術、分析方法和設備等,還要把它們融入人才培養過程,通過構建新型學科體系和產學研協同創新體系,培養具有創新精神的成果轉化人才,使科研成果儘快轉化。
《瞭望》:你多年在高等教育和科技創新領域深耕,能談談你的高等教育夢想嗎?你打算怎麼實現?
薛其坤:我的高等教育夢想,就是為國家培養出有國際競爭力的人才,為人類社會的進步發展培養出有突出貢獻的人才。
我們有幾千年光輝燦爛的歷史文化,原創的科學技術貢獻卻很少。我的未來夢想之一,就是在發現和理解自然科學規律的科學領域,能有中國原創的貢獻。我希望未來的教科書上能有更多中國人的成果。
所以,我們要搭建世界上最好的科研平臺,培養某些領域的傑出人才,對世界進步和人類的文明提供「中國力量」,作出「中國貢獻」,我們的高等教育人才培養和專業設置,就是要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在我這個年齡,我會更多把精力投入到培養年輕學術帶頭人上。這也是身為科研團隊負責人的長遠考量。我現在要花力氣去培養年輕科學家和青年教師,從宏觀層面、學術大方向上去指導學生、鍛鍊年輕教師,讓他們出成績,這比我親力親為做每一件事更重要,也比我自己做科研更有成就感,效益更高。
《瞭望》:你認為大學要培養什麼樣的人?
薛其坤:我在培養人才方面有一個理念,就是一流人才要懷揣家國情懷,有理想抱負和堅強的意志,勇於挑戰逆境,具有完善人格。南科大一直致力於培養具有「家國情懷、全球視野、綜合素養、創新能力」的拔尖創新人才。
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
《瞭望》:當前,我國的科研機構都在抓緊攻關「卡脖子」技術,補齊技術短板,在推動這一工作方面,你有什麼思考和建議?
薛其坤:在我國工業技術發展史上,不乏一些突破國外技術封鎖的例子,比如兩彈一星、北鬥導航系統、大型盾構機、海底隧道、特高壓輸電等等。這些突破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我們作為社會主義國家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舉國體制優勢。
當今要攻關國家遇到的「卡脖子」技術,補上技術短板,就要充分發揮我國的新型舉國體制優勢。新型舉國體制是對傳統舉國體制的傳承和創新,相對傳統舉國體制,它更有時代特點,突出體現為將政府與市場的優勢有機結合,既發揮政府強有力的統籌、協調、整合、規範、引導等作用,又發揮市場機制在有效配置資源方面的基礎性作用。
《瞭望》:應怎樣合理調配整合有限的科研力量,才能凸顯新型舉國體制優勢?
薛其坤:一方面,國家在重大基礎研究領域和關鍵技術領域要有所布局,利用政府力量部署,聯合各部門創新解決。另一方面,也要建立以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深度融合的技術創新體系。要有像華為這樣的企業去解決市場難題,現在技術層面的很多難題大部分還是要靠市場解決,市場的力量也是巨大的,會自我調節的。競爭是好事,我們要真正提高競爭力,就要加強市場競爭,優中取優,避免單純計劃經濟的弊端。
《瞭望》:如何健全新型舉國體制?
薛其坤:應該說,當前國際局勢正在發生劇變,真的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國要做好科技創新,需要全鏈條創新,每一個鏈條都不能缺失。這就需要我們從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高度來不斷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關鍵核心技術攻關的新型舉國體制。
健全機制的著力點應該聚焦在「有為」和「有效」上,讓社會主義國家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有為」發揮在關鍵環節,突出頂層設計,起到帶動作用;還應突出「有效」,既能短期強筋健骨,又能發揮制度的紅利效應,激發活力,產生效能。「有為」和「有效」相輔相成,符合我們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發展邏輯。
打好關鍵核心技術攻堅戰,提高創新鏈整體效能,投入機制是重要保障,國家需要推動形成新的制度支撐,從科技前沿和國家戰略需要出發,不因某個領域冷門就減少投入,也不因某個領域熱門就過分加大投入,更不能基於研究是否馬上有用決定投入的多與少。
我認為,我國科技創新總體處於從量的積累向質的飛躍、從點的突破向系統能力提升的重要階段,正從整體追趕向部分引領過渡。不過與世界科技強國相比,我們的基礎研究和原始創新能力依舊存在明顯差距。作為科技工作者,我們還要再接再厲、接續奮鬥,不負中國科技發展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