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野牛」
東島在永興島東部
東島航拍照片
文/孫立廣
西沙群島像是天女在我國南海撒下的一串珍珠,其中東島更像鑲嵌在珠鏈中的一顆翡翠,晶瑩剔透、鬱鬱蔥蔥。2003年和2013年,我有幸兩次探訪這個面積只有約1.55平方千米的小島,前後考察了30天,每天伴著軍號起,踏著落霞歸,在那裡發現了許多令人難以忘懷、回味無窮的科學故事。下面這個故事的主角是「野牛」。
「野牛」起源的多種傳說
東島和西沙群島中其他島嶼的不同之處在於,島上有原始叢林,林中棲息著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紅腳鰹鳥以及軍艦鳥等十幾種鳥;更加特別的是,林中還有「野牛」出沒,這在我國沿海島嶼上是絕無僅有的。2003年,我帶領中國科技大學科考隊第一次考察西沙時就注意到了「野牛」。「野牛」雖然未被列入國家保護動物名錄,但是,島上官兵對其加以嚴格保護。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比如遇到海上天氣不好給養跟不上時,報請西沙水警區司令部批准,方可獵殺一頭。我們非常欽佩官兵們的環保意識,同時也對「野牛」產生了興趣。
第一個問題是,大型哺乳動物在一個孤零零的小島上有可能獨立演化嗎?生物學常識告訴我們,這是不可能的;何況東島是一個年輕的海島,經過我們研究,過去5000年來已經浮沉3次了。第二個問題是,這些「野牛」是什麼時候登島的?文獻上有不少記載,官兵們給我們講了很多傳說,甚至網上也流傳著很多說法,可見「野牛」已經成了大眾關注的話題。
傳說,公元前2世紀,漢代伏波將軍馬援南徵到西沙,放牧了一些從大陸運來的黃牛。其他島嶼上的黃牛不適應當地環境,先後消失了,只有東島的黃牛存活了下來。還有一種說法,1907年,廣東水師提督李準帶隊分乘軍艦前往西沙查勘島嶼,帶去不少牛羊放養。第三種說法是,鄭和下西洋途經西沙群島時,在每個島上都放養了一些牛,唯有東島適宜牛的生存。
也有人認為以上傳說都不可信,牛是20世紀60年代由海南島瓊海縣潭門鎮的漁民帶上永興島,再由永興島轉運到其他島嶼的。東島飼養人的姓名、性別、年齡均有考證,由不得人不信。西沙水警區領導提供了另一個可靠的說法:20世紀50年代初西沙駐軍時就在東島發現了「野牛」,但它們個體矮小、瘦弱、體力不支,因此從海南島運來了幾頭壯碩的黃牛,交配後再繁衍的品種體力強壯,奔跑速度加快,種群數量也增加了。
上述這些傳說和記錄都有一定的可能性,但是要徹底解開「野牛」來歷之謎,還是要先了解「野牛」的生存環境。
「野牛」的數量需要控制
東島位於西沙群島東北部,西距三沙市政府所在地永興島約33千米,面積約1.55平方千米,島上覆蓋著茂密的原始叢林。原始叢林中的主要樹種是白避霜花樹(俗稱麻楓桐),樹高5~10米。
紅腳鰹鳥用麻楓桐的樹枝築巢,棲息在原始叢林中,可以說叢林是紅腳鰹鳥的保護神。據2003年中國科技大學考察隊曹壘統計,樹上棲息著3.55萬對紅腳鰹鳥。它們日出而作,飛向大海去捕魚進食;日落而息,將魚從口中吐出,餵養小鳥。紅腳鰹鳥有一個奇怪的特性:如果餵食時魚不小心落地,它們不會撿起來再吃,這雖然會讓小鳥餓肚子,但也算一個良好的衛生習慣;而它們的另一個習慣則難以讓人稱道了:如果小鳥不慎墜落到地上,就會被遺棄,父母親是不會去救它們的。我們考察時曾經目睹過這樣悽涼的情景。
叢林也是「野牛」的保護神。沒有茂密的原始叢林,「野牛」就失去了藏身之所。更重要的是,叢林中生長了茂盛的草本植物,這些小草是「野牛」的美味佳餚。當「野牛」過度繁殖、種群快速擴大時,林地上的青草就被搶食一空。這時,麻楓桐的樹皮和枝葉都成了「野牛」的糧草,而「野牛」啃食樹皮和枝葉時,又會驚動樹上的鰹鳥,造成小鳥墜落死亡。
2003年初,我們第一次登上東島時,「野牛」得到了嚴密的保護,據守島官兵估計數量達400頭。我們在叢林中沿著「牛道」前行暢通無阻,林間沒有草地,鳥糞灑在珊瑚礁盤和沙土地上,麻楓桐的樹皮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樹下不時可見跌落的小鳥。保護「野牛」的叢林生態系統由於「野牛」的過度繁殖而遭到破壞。看到這種情況,我們在考察結束時向西沙水警區建議:適度捕殺野牛對於保護東島的生態系統是有益的,我們希望先控制在200頭左右。
2013年3月,當我們再次造訪東島時,原始叢林發生了顯著變化。叢林間綠草遍地,麻楓桐枝繁葉茂,在叢林間穿行遠不如上次那麼輕鬆了,不少「牛道」上布滿了蜘蛛網,顯然已經被廢棄了。生態系統恢復了生機,但是,「野牛」還好嗎?島上官兵告訴我們,捕殺「野牛」已不需要嚴格審批了,有需要就捕殺一頭,「野牛」數量逐漸減少,據觀察現在還有3群,一共50多頭。顯然這是一個危險的數字,可見,科學地控制生態平衡是多麼不容易。考察結束時,我們又一次向水警區首長建議,暫時停止捕殺,否則我國唯一有「野牛」的島嶼上將不再有「野牛」存在。
在牛糞裡尋找答案
原始叢林是「野牛」的保護神,但「野牛」能在島上持續生存的根本原因是,東島有一個得天獨厚的牛塘。牛塘位於東島東南側,距海岸約100米,呈新月形。雨季到來時,水深可達1米;冬季枯水期,近乎乾涸,僅底部有少量儲水。牛塘中的淡水鹽度不低,卻是「野牛」賴以生存的水源,西沙的其他島嶼上都沒有這樣天然儲水的池塘。「野牛」多半在夜間來到池塘邊飲水,池塘周邊散落的牛糞見證了它們的活動區域,更重要的是,牛糞成了我們對「野牛」溯源的可靠材料。
我們從牛塘採集了沉積柱,通過研究,我們清楚地知道,牛塘在距今1300年前還在海面以下。那時的沉積物是白色乾淨的珊瑚貝殼碎屑,其中也有完整的腹足類小海螺、小貝殼。這種海灣湖沉積物位於池塘底部96釐米以下。往上到距沉積層頂部25釐米是褐色的鳥糞土沉積,那是海鳥糞混雜著珊瑚砂風化產物的沉積物,其中還有植物的種子和生活在淡水和半淡水環境中的介形蟲。根據沙粒的粗細、種子和介形蟲的多少及其氧同位素和氮同位素的變化,以及沉積物中磷、有機碳等元素的變化等各種生物地球化學特徵,可以解讀氣候變化,同時還可以判識海鳥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數量變化。把這兩種變化聯繫起來,就可以認識海鳥數量對氣候變化的響應。
雖然有大量科學數據可以證明牛塘三段式沉積特徵,但實際上,我們用肉眼就可以根據顏色劃分出三個不同的沉積層。下部:距沉積層頂部96釐米以下為白色的海洋珊瑚砂沉積;中部:距沉積層頂部96~25釐米為褐色含海鳥糞土的珊瑚砂沉積;頂部25釐米為黑色含大量牛糞、海鳥糞的珊瑚砂沉積。
毫無疑問,距沉積層頂部25釐米處所代表的時間正是「野牛」登島的時間。我們對此處保存的種子進行加速器質譜碳-14測年,測得的年齡是距今350±40年。距地表25釐米以上全部是富含有機質的含鳥糞、牛糞的珊瑚砂沉積物,在一個泥芯的界面上甚至還發現了一塊保存良好的黑色餅狀牛糞。考慮到採樣時間為2003年,那麼「野牛」登島的時間大約在1653年前後幾十年間。牛塘中不同地點獲得的柱狀沉積物給出了幾乎一致的結果。
有趣的是,在牛塘的所有沉積柱中,深25釐米左右以下的沉積物中都沒有牛糞的痕跡,這就根本否定了漢代伏波將軍馬援帶黃牛上島的傳說。因為如果這個說法屬實,就不可能不在牛塘沉積物中留下蛛絲馬跡。
與這個結果相對應的是,在東島北側中部的叢林中發現了一個高約1.2米的鳥糞堆,它們是人工堆積起來的。在糞堆底部發現了幾根木炭和一些灰燼,顯然是堆鳥糞之前留下來的。根據有關記錄和傳說,20世紀上半葉日本人曾經在東島掠奪性地開採鳥糞作為有機肥,這些木炭的年代應早於這個時期。對木炭進行測年,確定其時代大概是公元1659年前後40年,與牛糞層底部的測年結果幾乎完全一致。因此可以相信,「野牛」正是被這些木炭的使用者帶上東島的。
從史籍考證來看,1659年前後40年,正是明末清初的動蕩時代。當時,流亡者攜帶生活必需品、生產工具和種子、牲畜離開大陸從海上出逃,「野牛」應該就是這樣被帶入東島的。原來,東島「野牛」不野,它是家牛野化的,歷史不過300多年。
我們期待,「野牛」能得到科學、有效的保護並能可控地發展下去,以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也許更重要的是它們已經是東島生態系統的一部分。
——選自《科學畫報》2015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