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以新為貴。今人喝春茶,喝的是茶道也是春意;古人話春茶,留的是詩詞也是情義。對春茶的追捧,千百年來還捧出了許多「茗」星。畢竟,中國人對春茶的喜愛,從來都不只停留在味蕾。
春茶,指由越冬後茶樹萌發的芽葉採制而成的茶葉,它們大多是立春後到穀雨前的「春天」時段採制。現代人都知道「明前茶」「雨前茶」的精貴,然而說句「公道話」,茶樹作為葉用植物,實際全年採收期長達七八個月。大部分蔬菜瓜果都講究春生夏長秋收,為何偏偏茶葉講「春收」?
這不得不提到茶聖陸羽。
在他之前,茶不僅沒有季節性的講究,甚至並不是一種太受歡迎的非主流飲料。《太平御覽》中的一個故事很具代表性:晉代司徒長史王蒙喜歡飲茶,一有客人來就請人喝茶。而客人們的反應則是「士大夫皆患之」,人人避之唯恐之不及。萬一實在有事要去,便只能長嘆—聲道,「今日必有水厄」。
茶這麼不受人待見,可能跟唐以前的飲茶方式有關——當時是要千方百計給茶加點滋味:將茶葉碾成細末,加上油膏等製成茶餅或茶團,這樣聽起來已經有些「油膩」,古人卻還嫌不夠,往往喝的時候還要加上蔥、姜等一起搗碎煎煮。如此「重口味」,茶自然難以風行,茶葉是「春收」還是「秋收」,也就完全無所謂。
不過,茶葉本身具有遺世獨立的清淡氣質,是重口味也掩藏不住的。它暗合了玄論清談、禪定靜修的要義,成為佛教、道教,以及酷愛玄學的部分魏晉名士的寵兒。在參禪悟道、玄學清淡的坐席上,茶飲逐漸成為「標配」,幫助坐禪者提神破睡。《洛陽伽藍記》中多有在寺院飲茶的記載,許多寺院也開始大量種植茶葉。可以說,玄學、禪學的興起,為茶的流行提供了土壤。
茶聖陸羽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橫空出世。值得一提的是,陸羽的茶學知識和審美,正是來自佛門——他原本是個棄嬰,被智積禪師好心收養,自幼為師父買茶烹茶,耳濡目染了寺院中的茶文化。
在開創時代的《茶經》第三篇,他乾脆寫道:「凡採茶,在二月、三月、四月間。」把茶葉的採摘時間,完全限定在春季。
北宋詩人梅堯臣在《次韻和永叔嘗新茶雜言》一詩中曾寫道:「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學事春茶。」陸羽對春茶的青睞不難理解。翻開《茶經》,隨處可見優美如詩般的語句,比如描寫春茶的浮沫,有「細輕者曰花,如棗花漂漂然於環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雲鱗然」。仿佛那一口喝下的不僅是茶,還是飄然落下的簌簌棗花、清澈的潭水上鮮嫩的一兩點浮萍、晴朗的天空中任意東西的流雲。
《茶經》開篇便提出,「茶之為用……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這句話有點「茶德」的意思。茶在陸羽看來,早已超出了簡單的飲料,而與審美、道德息息相關。茶人吃茶,要的就是那股清新、樸素的滋味,以便感受自然界最真摯的美好,那仿佛還沾著杏花春雨般柔嫩的春茶,豈不比橫秋的老茶更能蕩滌塵慮、返璞歸真?
陸羽之後,茶迅速成為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流行飲料,進而有了「茶文化」。文人士大夫喜愛他出塵脫俗的風雅氣韻,而民間百姓也對這位文化名人仰慕不已,對春茶自然也是愛屋及烏。整個唐代對春茶的痴迷和追捧,乃至愈演愈烈的對春茶採茶時間的苛刻與偏執,追本溯源,都要感嘆這位茶聖的「帶貨能力」。
春茶中首先「火」起來的,是陸羽本人最為偏愛的湖州顧渚紫筍茶。在《茶經》中,他不僅將湖州茶列為浙西產區的頭等品,還特別強調了「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牙者次」。
宋蔡寬夫《詩話》中記載:「唐茶品雖多,亦以蜀茶為重,然唯湖州紫筍茶入貢。每歲以清明日貢到,先薦宗廟,然後分賜近臣。」毋庸置疑,皇帝看上的自然都是「極好的」,蜀地作為茶的原產地,幾乎包攬了所有貢茶貨源,唯獨陸羽推崇的紫筍,堂而皇之地進入宮殿乃至宗廟。
不過,在顧渚紫筍茶中,也有高低。「每歲以清明日貢到」,說明採摘與製作要更加提前,才能保證按時從湖州送到長安。顯而易見,上貢的紫筍茶,不僅要「明前」,甚至是更早一些的「社前茶」,社日大約在春分時節,比清明還早半個月,這時的茶葉,幾乎就是春天萌發的第一批新芽,算是真正意義上「第一春茶」了。
至此,顧渚的茶葉製作仍在繼續。御茶送走後,接下來還要製作官茶,官茶做完後,才能輪到地方用的茶。如此祭祀→御用→宮用→民用的秩序,無形中把春茶又分成了三六九等。《本草綱目》也說:「清明前採者上,穀雨前者次之,此後皆老茗爾。」
「社前茶」送給皇帝,「明前茶」官府留用。一般的茶客,能喝到穀雨前採制的「雨前茶」就已經非常知足了。
在民間,帶有時令性的春茶,也常常出現在春天的特色食譜中。
赫赫有名的名菜龍井蝦仁,就是採摘春天鮮嫩的龍井綠茶,再配上新鮮的蝦仁炒制。咬一口茶香四溢,蝦肉鮮滑彈牙。這時節的江南,細雨濛濛,看著窗外的煙雨,品嘗著舌尖上的春意,不僅是味覺的享受,更透著悠然的詩意。
類似的美食還有江南的龍井茶燻河鱔、蔥油綠茶麵、綠茶烙餅、炒雞蛋……即便僅僅來點茶葉豆腐丁,用香油和鹽細細拌了,那種鮮美與清爽也讓人陶醉。
在很多人心目中,甚至茶就是春天,因此也常常以春來代稱茶。如蘇東坡《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詩人收到好友曹輔從武夷山建州北苑寄來的壑源新茶,茶餅如銀盤滿月,茶香若武林清風,飲一口,是遠方的春意滿口。
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的碧螺春,更是直接把春意滲透在名字裡。其茶色澤碧綠,捲曲如螺,生於早春,清香襲人,遊春的人們很難不被其異香吸引。為了紀念這春天裡的美好邂逅,便美其名曰碧螺春。除了碧螺春,十大名茶裡大部分都是追逐春生的綠茶,江山萬裡如畫,每年各產區春茶次第上新,也像是春天由南至北拉開了溫柔的簾幕,茶客足不出戶,便可以吟賞大江南北的春色,西湖的煙雨朦朧、洞庭的碧水蕩漾、廬山的雲霧繚繞、黃山的奼紫嫣紅……
確實,生生為仁,生生為易,春天的萬物復甦,是《周易》中最高的玄妙——「易」,也是儒家最應秉持的宗旨——「仁」。江南地區的傳統春食如青團、春卷、野菜小食等,也多是清淡的素食,讓人們在感受、參與春天的同時,避免扼殺春之生機。
所以困居長安的杜甫,能滿懷歡欣地吟詠「落日平臺上,春風啜茗時」;借酒澆愁的自居易,能在春茶寄到時放鬆下來、收拾起連日的頹唐;即便是歷經戰亂、「鐵馬冰河入夢來」的陸遊,一杯清茶間,也能有「晴窗細乳戲分茶」的片刻寧靜;自嘆已是風燭殘年的明代詩人魏時敏,也能充滿希望地期待「待到春風二三月,石爐敲火試新茶」。
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遲。想起每日在家裡足不出戶、憂心忡忡的時候,唯一的安慰便是手邊的一杯茶。那時,茶山上,冬天已經慢慢過去,細雨氤氳的霧氣裡,剛抽芽的茶樹,一定正在醞釀著清潤溫暖的禮物,悄無聲息地,等待春天。
來源:江南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