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魯玉琦,山西垣曲人,運城市作協會員。作品刊發於《山西日報》《運城日報》《運城晚報》《舜鄉》及網絡平臺。
炊煙嫋嫋裡的媽媽
我是一個農村孩子,從小愛看做飯時爐灶裡冒出藍色的火苗,愛看炊煙嫋嫋裡的媽媽。
記憶裡媽媽快五十歲了,高高的個子,豐腴的身姿,慈祥的面容。三尺鍋臺是媽媽的工作崗位,圍裙是她的工作服,鍋臺拾掇得乾乾淨淨。人常說「進了門眼一掄,先看鍋頭後看人。」媽媽戴上圍裙,挽起袖口是家庭主婦,是火頭軍。脫下圍裙媽媽一身瀟灑,滿是城裡人美的風韻。
解放初期農村生活清貧,連生火做飯的「洋火」都捨不得買。我的家境比較好,父親在供銷社工作,二分錢一盒的「洋火」還是有的。母親又是大家閨秀出身,辦事大方,為人和善,有意提前燒火做飯。她拿著洋火盒熟練地捏住火柴杆,將紅褐色的圓頭貼在粗造的側面,「哧啦」一聲帶有紅磷氣味的藍色火苗燃起,點燃爐灶,一股青煙縹縹緲緲從煙囪冒出。村裡的第一縷青煙如同一顆信號彈一樣,告訴人們做飯時候到了,有火源了。掌勺的農家婦女紛紛手握著麥秸草來引火,我家爐灶旁還豎著一捆芝麻杆,誰家不方便就點燃芝麻杆回家。媽媽笑著說「能來我家是看得起我。」不一會兒村裡的煙囪都冒著煙,就像一條條小青龍騰空而起,在空中盤旋。
我家對門的孩子叫「小環」和我同歲,一次打四角他輸了拿起四角就跑。我的肚子氣得像青蛙一樣鼓鼓的。傍晚我一看小環的媽媽來我家引火,滿肚子怒火又燃燒起來,站在爐灶前,伸開雙臂,就像一隻展開翅膀的老母雞,守護著爐灶。小環媽躲閃了一下,顯得很尷尬,媽媽立刻把我摟在懷裡,讓小環媽手持火把走了。我委屈得就像一隻被人剪了鬍鬚的小花貓,頭在媽媽懷裡亂撞,傷心的眼淚奪眶而出。
晚飯是酸水蘸面片,媽媽用筷子挑起面片對我說「小環有錯,不應該使在他媽身上。今天吃寬面片有我的用意,讓你記住一個『寬』字,待人接物要寬容厚道。」媽媽寬厚的性格讓我受益了一輩子。
我七歲那年,一天嗓子痛得咽不進東西,感覺就像丟了魂一樣,躺在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媽媽在我額頭一摸,驚訝地說「我娃都燒成火炭啦。」請來一位老中醫,看舌頭,摸著手腕診脈,含糊說「可能是出麻疹。」我意識朦朧,魂魄似乎離開了身體,覺得飄飄然然,好像自己長了翅膀在天上飛翔,飛得很高,飛得很遠。空中看見了我家煙囪冒著青煙,看見了炊煙下的媽媽,我拼命掙扎,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呼救「媽媽,我要回家」。睡夢中驚醒了,滿頭是汗,用力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見媽媽就座在我身邊,她憔悴的面容看著我,一雙眼睛像蜘蛛網一樣布滿了紅色血絲,眼眶裡淚水在滾動,滴答在我臉上。
媽媽驚叫「我娃昏迷了三天三夜,再吆喝也不答應,不吃不喝,真把人嚇死啦。」,她手伸進被窩裡,在我身上撫摸著,覺得疙疙瘩瘩的,媽媽說「渾身長滿了像米粒粒一樣的小疙瘩,我娃變成谷穗穗啦。」 媽媽用力抱起我,我就像一隻病懨懨的小羊羔,依偎在媽媽懷裡,和媽媽的臉貼得緊緊的,我感覺到了媽媽臉頰淚漬的痕跡,聽到了她的呼吸聲。我滿臉小疙瘩,還會散落一些皮屑,像谷糠一樣,媽媽一點也不嫌棄,在臉上親吻著,媽媽的母愛像雨露,滋潤著我幼小的弱苗。心裡暗暗尋思,人世間還有什麼比媽媽的愛偉大呢?
媽媽忙碌著走進廚房,只見一縷青煙嫋嫋升起,鐵鍋裡不時發出「撲騰」聲,一會兒媽媽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我一看黃燦燦的,軟溜溜的,表皮還飄落著零散的蔥花,我奇怪地問媽媽「咋是黃豆腐呢?」驚後有喜的媽媽說「這是雞蛋羹」。媽媽先嘗了一下味道和溫度,用勺子餵著我,雞蛋羹真好吃,含在嘴裡香噴噴的,軟綿綿的,不用咬就咽了,就像是媽媽的母乳,我感覺這是一生中吃得最美的東西,是記憶一輩子的媽媽味道。
炊煙仿佛是農家的魂,媽媽做啥飯,燒什麼樣的柴,冒什麼煙似乎都有講究。熬粥燒秸稈燃火快,這叫「緊火粥慢火肉」。垣曲人吃米粸多,飯熟後遲揭一會鍋蓋,飯會稠一些,這叫「放帳不如燜粸」。那時我並不懂得這些,一次放學回家,遠遠就看見我家煙囪裡一會兒濃煙滾滾,一會兒一絲不冒,莫非家裡有啥著急的事?回家見媽媽燒麥秸火烙餅子,慢悠悠的,好像沒把我上學的事放在心上。我越看越著急,心裡就像貓抓的一樣,眼裡直冒火星,急得我直跺腳,兩隻手在屁股上拍著,埋怨媽媽說「快做飯呀,可別耽誤我上學。」
媽媽擦了擦額頭的汗珠,笑著說「麥秸火燃燒快,但一直燒火餅子外皮燒煳了,裡面還是生的。停火後利用熱鏊烘烤,餅子才能熟透。人的脾氣可不能像麥秸火一樣,一點就著。瞧瞧你今天這兩下,和麥秸火有啥區別?」我的臉刷一下紅到了脖子跟,嘴裡咬了一口餅子,故意扭轉話題說「餅子好吃極了」。火性子好像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絆腳石,每當逆境中情緒暴躁即將著火時,媽媽的叮嚀就像是一瓶滅火劑,自然會熄滅胸中的火苗,變得沉著冷靜。
我記憶最深的是童年,爸爸上班,哥哥姐姐都已成家立業或上學,家裡只有我和媽媽倆人,我成了媽媽的跟屁蟲。一天媽媽崴了腳,趔趄著走路,我用小手摸了摸腳腕感覺胖乎乎的,腫得像杵一樣又粗又硬。我看著她走路費勁的樣子,心裡酸溜溜的,我主動要求燒火,心想燒火很簡單,隨便拿了一把樹枝和雜草,把爐灶塞得滿滿的,劃了四五根火柴,只是冒黑煙,不見火苗。我頭鑽在爐灶使勁吹氣,爐灶裡濃煙瀰漫,燻得我眼睛酸痛直流淚,爬出來時眼圈都是黑的,活像一隻小熊貓。媽媽一瘸一拐走到爐灶前,用火棍挑開爐膛瓷實的柴火,用嘴輕輕一吹,火苗立馬躥了出來。媽媽藹然一笑對我說「人心要實,火心要空。」
我學會了燒火,第二天燒了一鍋熱水倒在臉盆裡,讓媽媽坐在凳子上,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給媽媽洗腳。我先用手試了試水溫,脫掉媽媽像船一樣一頭是尖尖的布鞋和襪子,腳泡在熱水裡,我的手撫摸著媽媽半大不小的腳,只見大拇指朝前,其它四個腳趾蜷曲在腳底。我感覺她的腳皮厚粗糙,就像躥過莛結過籽的胡蘿蔔一樣。我奇怪地問媽媽「小腳是三寸金蓮,你的腳為啥半大不小?」媽媽好像有些靦腆不好意思開口,在我的追問下臉頰有些紅潤說「女娃小時候,把正常的腳纏起來,讓它慢慢變形是非常痛苦的。我開始纏腳,又長又臭的纏腳布把腳裹得緊緊的,晚上像刀割一樣鑽心疼,睡不著覺。姊妹七個我是家中最小的,你姥姥寵著,慣著,有人撐腰我就膽子大,晚上悄悄地放開纏膠布,腳馬上舒服了。白天又怕別人看見,再纏起來,後來城裡的知識女性不纏腳了,我乾脆去掉了纏腳布。」 媽媽「去掉纏腳布」的舉動是多麼開明和理智,這是媽媽一生的特徵,也是我一輩子的自豪。
冬季寒冷,我家是熱炕,鍋臺和炕之間是一道木質柵欄隔著,土炕留有煙道,呈倒扇形,鍋灶燒火做飯,煙火順著火道從牆外高高的煙囪冒出。一條火道就像一根暖氣管道,土炕變成了地暖,坐在炕頭熱乎乎的,暖洋洋的,那才是一輩子難以忘懷的的熱炕頭。但是媽媽依然辛苦,洗菜做飯手溼淋淋的,再出去拿柴火,風一刮,手背裂了許多細小的口子,縱橫交錯就像地圖一樣,深的裂口呈紅色,鮮血還會滲出來,手動起來生疼。媽媽微笑著說「我一人受症不要緊,只要大家暖和就行。」從外邊回家不管是溯風凜冽,還是雪花飄飄,只要看見窯頂上的煙囪冒著一縷縷白色煙霧,仿佛在我心中搖曳著,飄蕩著,那是我溫暖的家,家裡有媽媽。
六八年父親去世,我回家務農。那年臘月第一鍋白萱萱的饃揭蓋了,媽媽遞給我一個白饅頭說「好柴蒸好饃,我娃今年去南山擔柴受苦啦,第一個饃賞給你。」我拿著饅頭,心酸地流出了眼淚,這是一個「頭遍(白面)包二遍(黑面),二遍包豆餡」饃。第一口是白面饃的表皮,是渴望已久「年」的味道;第二口黑面饃,嚼起來粗澀無味;第三口是豆餡,咬在嘴裡軟綿甘甜。我讀懂了媽媽的無聲語言,「人生下來就是吃苦的,像饅頭一樣先苦後甜。」我坐在爐灶前,添柴燒火,青煙瀰漫在庭院,我信心十足地對媽媽說「我不怕吃苦」。
一晃十年過去了,弟兄們都成家立業,各家都有了自己的小院落。媽媽自由選擇,誰家過得順當就在誰家多呆一段時間。七十年代末一天傍晚,媽媽提著小包包走進我家的廚房,天氣陰沉沉的,廚房瀰漫著煙氣,我站起來說「廚房有點嗆,咱回屋裡吧。」
「我在煙火裡燻了一輩子,聞慣了這味道,就在這裡。」她滿面春風地說著,嘴角和眉宇間都洋溢著滿意的神採。她從包包裡掏出一個紅色的本子,打開一看是「幹部遺屬證」,我奇怪地問「這是咋回事?」
她高興地說:「前幾天趕會,我碰見了你爸同事的老伴,她告訴我『幹部遺屬每月可以領到十塊錢的補助。』你們都忙,事前沒給你們說。」
我埋怨媽媽應該有個人陪著去,媽媽自信地說「提前我打聽好了地址,鼻子下有嘴,怕啥哩。走進民政局辦公室,需要辦理的人還真不少,一個個愁容滿面,哭泣著,嘮叨著,好像在開憶苦大會,屋裡一股恓惶勁。有的說『我一個人獨居,兒子不管,就連吃鹽的錢都沒有。』有的說『要是沒有這補助,我就不準備活啦。』工作人員一邊辦理,一邊安撫。」
我打斷了媽媽一連串的說話「媽,您是咋說的?」
媽媽眉稍掛著喜悅說「我實話實說『兒子每月都給我零花錢,女兒給我買衣服,我是一個吃穿不愁的幸福人。聽說國家有遺孀補足的好政策,你們審核一下,符合條件就辦理,不符合就算啦。』屋裡等待辦理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剛辦完手續的老太太憋著嘴譏笑我『哭窮是為了要錢,你說兒女好還要錢嗎?』我不由得『哎』了一聲『兒女們好就是好,我不會說假話。』工作人員笑嘻嘻地說『只要符合條件就能辦』邊說邊查名單,核對姓名,工作單位等,很快辦好了手續。我拿著紅本本笑著說『謝謝你們,感謝黨的好政策。』工作人員讚嘆『這是應該的,瞧瞧你多會說話。』事情就這樣辦好了。」炊煙裡光線有點暗,媽媽顯得更加慈祥和高大,媽媽的言行告訴我:「做人要有主見,生活才會幸福。」媽媽您永遠是我們兒女學習的榜樣。
媽媽快到耄耋之年卻笑著走了,已經三十三年了。
歲月荏苒,往事如煙,但忘不了炊煙嫋嫋,那裡有濃濃的母愛,那裡有媽媽的腳步聲。
母親節,謹以此文獻給天堂裡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