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我在紐約。美國10月1號凌晨剛過,我在群裡發了節日快樂,因為理論上國內外的朋友都過上了中秋節。本想抒情一番,感慨大家天各一方還能共賞一輪明月,不過朋友一句話徹底把話題帶偏了。
他問我,「美國現在能看到十四的月亮吧,還是月圓程度達到14.5了?」
又有朋友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所以估計農曆15.5最圓,也就是美國晚上。」
我愣了一下。聽說了不少版本的「美國月亮比較圓」,沒想到還能這麼解釋。但轉念一想,這個問題沒有表面那麼簡單。首先,十五月亮十六圓並不準確,由於月球軌道並非正圓,農曆14號至17號的月相均可能最圓。其次,農曆15.5這個概念也很難成立,因為討論月相默認的是晚上,很難想像15.5號的晚上意味著什麼。不過我對天文的知識與興趣有限,吸引我的是形式邏輯的推導——即便假設十五月亮十六圓,甚至假設15.5最圓,依然不能推出美國月亮更圓的結論。
因為紐約和北京雖然客觀上約有12小時時差;但至於北京還是紐約更「晚」則是主觀規定的。紐約名義上比北京「晚」12小時,是因為英國將格林尼治設為零度經線。若將地球投影到二維,以零度經線為中軸左右展開,則中國在東、美國在西。倘若全球改用農曆,同樣也需確定零度經線。若仍舊以英國為中心,則美國「晚」中國12小時;但若以北京為零度經線展開,則美國大部將位於地圖東側,因此美國會「快」12小時。排除劃分時區的地緣政治影響外,兩者等價,無優劣之分。因此謹慎的解答是,即便真的十五月亮十六圓,也無法從中推知美國和中國誰的中秋節月亮更圓。
這其實還涉及另一個問題,傳統節日在海外的時間點應該以什麼為準?是中國的農曆時間、還是海外的農曆時間?這個問題留學黨應該感觸較深。因為國外聖誕節放寒假,到了春節基本都已開學。留學黨只能在最接近國內除夕的當地時間晚上吃上一頓,然後第二天白天看看春晚和國內親友視頻過個年。可以說在春節上,我們下意識地是以中國的農曆時間為準。
但在中秋節上,我們卻不自覺地計算海外的農曆時間,其原因在於紀念方式的差異。理論上曆法延伸出的節日應當是普世的(即美國雖然不用農曆,但我們可以用農曆推算該節日),但由於農曆節日影響力限於東亞,因此染上了地域文化的色彩,成了一種「區域化的時間」。例如,春節不僅是一年之始,更是團聚與期盼的所在。年味不是十二點的倒計時,而是做年夜飯的忙碌,和家人相聚的溫馨,以及走親訪友的熱鬧。對許多人來說,這一時刻僅限於國內。但中秋由於賞月的習俗,凸顯了時差的存在,畢竟海外黨無法在白天賞月。於是我們不會問美國和中國誰的年味更足,卻有美國和中國誰的月亮更圓這種遐想。
其實無論是這種遐想,還是朋友口中那個略顯詭異的「農曆15.5」,其實都流露出了一種人與生俱來的傾向——時間的空間化。比如我們把時間分為線性的過去、現在、未來,就是一種樸素的空間化理解。一旦我們接受時間的線性屬性,那麼也可以反過來時間化地描述空間,如創造時差這個概念。而由於中美之間12小時的時差,產生「美國的月相相當於農曆15.5」的直觀感受,則是糅雜了時間空間化與空間時間化的雙重結果。
人們之所以下意識把時間空間化,並將之制度化,是因為脫離空間的時間太難描繪。有個英文段子,講一個英文不好的外國人問老太太時間,把what is the time(現在幾點)說成了what is time(時間是什麼)。老太太一臉莫名地說,「這我怎麼知道,你得問哲學家。」其實哲學家也未必知道:奧古斯丁有個名言「時間是什麼,你不問我,我很清楚,你要問我,我便茫然」——和這老太太也差不多。不妨設想這個外國人發現錯誤後改口what is the time,那麼老太太可能笑著看一眼懷表。懷表用指針的運動定義時間,其實正是把時間轉為對空間的分割。而中國古人把日晷太陽影子最短的時候定為正午,並據此推出其他時辰,也是如此。
如果說時間的空間化旨在幫助人們計算時間;那空間的時間化則沒有那麼純粹,往往關乎權力、名譽——畢竟丈量空間未必需要時間。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日本的得名。「日本」即日出之本,源自公元607年小野妹子給隋煬帝的國書,其中寫到「日出國天子致日落國天子無恙」。嘬爾小國竟以日出之國自居,自然令隋煬帝勃然大怒,只留下一句評語:「蠻書有無禮者,勿復以文。」不過隋煬帝還不夠辯證,雖然日本人以日出國天子自高身份,但這句話實則透著一股中國中心論的自卑。只有面朝中國,日本才算東方的日出之國。日本一詞自唐代成為國名沿用至今(比如我這裡用中國政權「唐」表示普世的時間,也是一種中國中心的時間空間化),也算是日本單相思的證據了。另一個例子則是在日不落帝國的霸權下,格林尼治時間於19世紀被英美逐步推動為世界的標準時間。對時空的劃分,本身就彰顯著強大的權力意志。因此古代帝王不僅有年號,還負責頒布曆法,因此又稱皇曆。自唐代以來,曆書便由皇帝詔令欽天監被統一刻印,禁止民間私刻,這多少也有維護皇帝作為時間掌控者的意味在。
不過相較於古代參考日晷、雞鳴、沙漏的「自然時」,現代人對時間的最大轉變在於時間從具體的生活場景中剝離開,成了一個抽象而可以數位化管理的概念。去年在復旦參加一個學習營,有位德國的科技史教授說「中國沒有時間」,並解釋道此處強調的是「可計算的時間」,觀眾譁然一片。葛兆光也反駁,我國詩詞和技術應用中常見對於時間的丈量,何謂沒有時間?我倒覺得這是對那位德國教授的誤解,如果用「數學化的時間」來表述可能比「可計算的時間」歧義少一點。舉例來說,雅克·勒高夫有篇文章《在中世紀:教會的時間與商人的時間》,指出後者在概念上與前者有本質差異:因為教會不允許高利貸,而中世紀的商人則開始利用複利放貸。當時間的複利屬性被發現後,時間就不再是幾聲雞鳴、日晷光影這樣具象化的概念,而成了無限可分、具有疊加性的同質元素。就好比如今許多公眾號文章會寫「本文5000字,約佔用您15分鐘」之類的導語,作者並不在意這15分鐘會在何種環境、以連續還是離散的方式花掉,而讀者也心照不宣地理解這種表達。現代時間之於「自然時」,就像貨幣之於貝殼。雖然二者均可計算,但前者遠為抽象而精確,因此逐漸替代了後者。這個過程我稱為時間的數位化。
這一過程也會導致一些現代獨有的迷惑行為。比如一個美國喜劇演員說,每個人都會有這樣走神的時刻,就你想知道現在幾點,拿出手機或手錶看了一眼——兩秒鐘後,發現還是不知道時間,於是又掏出來看一遍。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在自然時的年代,只是因為我們過於內化了數位化的時間,仿佛這個數字只是某個設備的輸出結果,與自然並無關係。
這種內化甚至會反過來作用在「傳統文化」上,同樣讓人啼笑皆非。比如有個四川的長輩跟我聊,說按照中醫11點以後陰氣太盛,但他兒子總是拖12點才睡,讓我勸他兒子早睡。我想叛逆期的少年哪聽得進去什麼中醫養生,正發愁呢,轉念一想,跟阿姨說四川其實和東八區差一個時區,算下來您兒子剛好是晚上11點睡的,挺健康的不用改了。我國橫跨五個時區,統一時間是基於政治考量,中醫自然沒考慮這些。把現代行政化的時間套到古代的自然時觀念中,這也是時間數位化的一個後遺症。
有趣的是,中秋節兼具上述「時間空間化」與「時間數位化」的性質並蘊含著微妙的矛盾。畢竟如今大部分人,很少用農曆生活,遑論通過農業生產觀察節氣。人們與農曆的關係從自然的連續變化被剝離為一個個離散的點——即法定節假日。這不僅是陽曆與農曆交錯的問題,更是數位化的時間觀滲透進自然時的傳統節日。就像我守著整點給朋友們問候,仿佛隨著指針的某一次運動,世界忽然由「平日」轉為了「節日」——這在古代是難以想像的。然而,中秋畢竟是要賞月的,月亮為精確而抽象的現代時間又拉回了一絲朦朧而神秘的氛圍。
也曾好奇古人為何對月亮產生如此多詩意的寄託。或許是因為不論如何奔波,仰望星空,想著大家望的都是同一片月,同樣的陰晴圓缺,似乎就少了一份寂寥。杜甫筆下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也正是望月思人,才從對面落筆。只是古人恐怕沒想到,後人拓展空間邊界的同時,也重塑了時間的秩序——如今的天各一方,已有了黑夜白天之別。倘若以後移民火星,恐怕望月的習俗也不得不改。但這份望月的浪漫不會被科技發展抹殺,因為只要人們對於團圓有所期盼,對於幸福有所嚮往,總能找到自己的月亮。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足莫消長也。 ——《赤壁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