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虛度er 好好虛度時光 收錄於話題#虛度大師錄24個
#虛度大師錄#
舒婷
有一年春天去廈門旅行,在一個清晨,花五塊錢坐上船家的渡船,小船兒搖呀搖,幾分鐘就來到了鼓浪嶼。陽光下的小島像剛剛睡醒,在太陽下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古舊的建築一角,三角梅開得正豔麗,老房子中有人在練琴,海風吹來,將叮叮咚咚的琴聲傳入遊人耳中。
不到兩平方公裡的小島上,據說散落著近萬所名人故居,你在某個小巷不經意路過的某棟老房子,有可能就住過某位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的已人去樓空,如林語堂,有的伊人尚在,如舒婷。
▲ 主播/ 夏憶 ,配樂/ 趙海洋《夜色鋼琴曲》鼓浪嶼之波、小娟&山谷裡的居民《愛的路上千萬裡》
文 | 慕容素衣
編輯 | 西腦包花
01.
經過中華路時,聽見有位導遊正在向遊客們介紹說:「喏,那棟老房子裡就住著詩人舒婷!」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見一棟古老的紅房子,掩映在幾株高大的木棉樹下。正值春天,木棉花正在灼灼盛開,高挺的枝幹上,掛了一樹紅碩的花朵,偶爾有一朵墜落在地上,會發出啪的一聲響,難怪舒婷會說它像「沉重的嘆息」。
舒婷住的紅樓建造於20世紀30年代,迄今已經有近九十年的歷史了。儘管年深日遠,但是被雨水衝刷過的紅磚外牆依然嫣紅,廊柱裝飾著水泥雕花,似乎還保留著往昔殘留的氣派。
紅樓雕花磚色依舊,卻已見證過三代女性的命運。第一位女主人是舒婷丈夫陳仲義的奶奶。
福建靠海,為了謀生,很多青壯男人不得不下南洋,留下妻子在家中撫老育幼,一個人挨過漫長光陰。陳家老太太就是這樣一位留守的華僑女眷,她十八歲嫁入陳家,新婚燕爾丈夫就隻身去菲律賓學做生意,不幸慘遭搶劫在路上被人殺害。那時她才只有十九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齡,卻毅然守節不嫁,抱養了三個孩子,靠紡紗將他們一一養大,然後再送往南洋子承父業學做生意。
孩子們都很爭氣,生意越做越大,陸續匯錢回家。陳老太太花了五千美金買地置房,在20世紀30年代,這是一筆了不起的巨款。在老太太的一手操持下,才有了這棟氣派的兩層紅磚樓,親友們紛紛送上賀禮,每逢老太太過生日時,子孫們都會漂洋過海來為她慶祝,送上的壽禮都是貴重的金飾與玉鐲。
聽起來,這像一個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故事,可是細味起來全是悽涼。老太太這輩子,得到了晚年安穩,得到了無限風光,卻唯獨沒有得到過愛情。即便有,那也太過短暫了。她的一生,都是在孤寂和守望中度過的。
舒婷的婆婆,同樣是一個留守僑眷。她本來是陳老太太抱養的養女,後來老太太見她聰明伶俐,就索性將她許配給了最小的養子。她比丈夫大六歲,既是妻子,也是姐姐,結婚後丈夫照例去了南洋,去時她懷胎六個月,回來時兒子都已四十歲了。這樣的婚姻,除了經濟上的支援,什麼都給不了她。
回顧奶奶和婆婆一輩子的命運,舒婷曾不勝惋惜地寫道:「在鼓浪嶼的深宅大院裡,有多少這樣的婦女:清純的、柔弱的、如花似玉的,悄然無聲被慘澹歲月啃齧著,內心千瘡百孔,外表富麗堂皇。」她用「囚婦」來形容她們。
如果說她們代表的婚姻模式是分離和孤獨,舒婷的母親代表的則是另一種婚姻模式,那就是全然的依賴。
▲ 舒婷所著《真水無香》封面,左一照片為舒婷的母親,中間為家族照,右照是舒婷在鼓浪嶼的舊居。
舒婷的母親是大富之家的二小姐,外表和性情一樣楚楚可憐,是那種舊式淑女,精通鋼琴、書法、插花等,卻毫無實際生活的能力。舒婷的父親對她一見鍾情,將這位嬌嫩的小妻子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在銀行任職,收入豐厚,回到家裡連下廚房、拖地板、縫被套之類的家務事都一手承包了。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床,躺在被窩裡安心地看小說。一家四口外出坐火車,他忙著照顧小孩,她卻在一旁靜靜看著小說,遇上的熟人指著她對他說:「這是你前妻生的大女兒吧?」她是那種典型的嬌妻,被呵護在丈夫的羽翼之下,仿佛停止了生長。
可惜沒有人可以成為永遠的依靠,在接二連三的運動中,她的丈夫被判處勞改八個月,結果卻去了整整八年,她很快就頂不住重重壓力,只好聽人勸告和他離了婚。嬌弱如她,哪裡經得起這樣的狂風驟雨,她就像一朵離開了溫室的花,很快就驟然萎謝了,沒有來得及等到全家團聚那一天。
她讓我想起舒婷詩中所說的「攀援的凌霄花」,離開了依附的大樹後,就沒有辦法獨立生存。而紅房子裡舒婷的婆婆和奶奶,則令人想起詩裡那種「痴情的鳥兒」,日復一日重複著單調的歌曲。
▲ 攀援的凌霄花。
02.
舒婷,這個鼓浪嶼的女兒,決不願再重蹈奶奶和媽媽們的覆轍,她既不想做攀援的凌霄花,也不想學痴情的鳥兒,而是要成為一個獨立而堅強的女子,追求一種平等的愛情。《致橡樹》既是她的愛情宣言,也是她的人格宣言。
舒婷本人就是詩中木棉的最佳代言人,儘管有著一個相當女性化的筆名,實際上她的性格卻偏於男性化。她從小就是個假小子,是在鼓浪嶼長大的,從小沐浴著海風和陽光,曬得一身黑不溜秋,有主見,愛搗蛋,媽媽親暱地稱她為「精靈鬼」,有什麼事都喜歡找她商量。爸爸則對這個長女寵愛有加,她剛出生不久,爸爸就抱著她狂喜地喊道:「女神!我的女神!」
除了那份文藝氣息外,舒婷和天真不諳世事的母親並無多少相似之處。她的性格更像其父,在她的描述中,父親豪爽又不失細膩,自小就挑起了一大家子的重擔,哪怕被下放到農場去勞改,也仍然是家裡人的主心骨。同時又很有生活情調,喜烹飪、能養花、愛旅遊,酷愛武俠小說的他曾經成功地培育出了金庸筆下的「十八學士」茶花。他很有江湖義氣,即使一度落魄到要拉板車維生,仍然會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無私幫助不認識的陌生人。
舒婷遺傳了父親的俠氣和硬氣,儘管她看起來弱不禁風,因為深度近視又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其實藏在文弱外表下的,卻是一派俠女風範。她為人颯爽、熱情,很有自己的想法。
▲ 藝術家馬莉《中國詩人肖像》系列油畫作品中的舒婷像。
受時代影響,舒婷前半生的命運也頗多波折。初中二年級都沒上完,學業就被打斷了。從此她再也沒上過學,大學夢由此破滅。叛逆的她之後再也不肯參加任何考試,包括後來的成人高考和作家班之類。每次填簡歷寫到文化水平一欄時,她總是自豪地填上:初中畢業。其實只讀了兩年,還沒有畢業,但她覺得已經足夠了。
十七歲下鄉插隊,落戶的地方山高水寒,長得最好的蔬菜只有芥菜,一年有半年只能吃乾菜,被她形容為「乾菜歲月」。沒什麼書可看,她就拿著一本《新華字典》堅持每天學六個生字,努力向上的心願就像一棵綠藤蘿,永遠向著有光的地方生長。
返回廈門後她最先做的工作是在一家小小的鑄石廠做合同工,鑄石廠後,還去過水泥預製品廠、漂染廠、織布廠、燈泡廠等,幹的活大多又苦又累。但她從沒有放棄過寫詩,那個時候,詩歌就是她的宗教、她的伴侶、她的救生圈。
真正改變她處境的還是那首《致橡樹》。這首詩的緣起是她陪老詩人蔡其矯在鼓浪嶼散步時,蔡其矯向他感嘆說美女大多沒有才華,而才女通常缺乏姿色,兩者總是難全。
舒婷聽說後很不服氣,當天夜裡,她揮筆寫下了一首詩,近乎一氣呵成,取名為《橡樹》。蔡其矯讀後帶到了北京推薦給艾青,艾青看後非常欣賞,並建議改名為《致橡樹》。1979年4月,《詩刊》上選發了此詩,舒婷的名字由此響遍了大江南北,她也終於得以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脫身,去福建省文聯當了一名專業作家。
▲ 「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裡。」 ——《致橡樹》。圖源George Berberich。
03.
舒婷這棵木棉,很晚才遇到她的橡樹。可以想像,一個能寫出《致橡樹》那樣的女詩人,對於愛情和婚姻一定有著非比尋常的要求,那種以依附為目的、以犧牲為代價的愛情決不是她想要的。
正是因為寧缺毋濫,她一直等到了二十七八歲還沒有結婚,在那個年代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齡女青年了。親友們都著急了,她卻依然氣定神閒,堅信真命天子一定會從天而降。
真命天子原來就潛伏在她身邊,他叫陳仲義,在廈門一所大學任教,長得人高馬大,樸實木訥,卻和她一樣嗜詩如命,談起詩歌來就滔滔不絕。他也住在鼓浪嶼上,距離她家不過三分鐘的路程,因為對詩歌的共同愛好,漸漸有了來往,他常常步行到她家來談詩,一談竟談到了深夜。
兩人情愫暗生,卻誰也不肯先挑明心跡。直到有一天,舒婷從三峽遠遊歸來,風塵僕僕,鼻子都曬脫了皮,陳仲義慢慢地從她家那株番石榴樹下走進房來,步子依然鎮定,四目相對,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他還沒有開口,舒婷已將行囊扔在地上,對他說:「好吧。」一個月後,他們結了婚。
▲ 舒婷與丈夫陳仲義。
這就是舒婷灑脫的地方,愛情沒有來臨時,她決不將就,愛情真的降臨時,她也會爽快地伸手迎接,決不拖泥帶水。結婚時,陳仲義三十二歲,舒婷二十九歲,都是當時的大齡男大齡女了。
按照舒婷的想法,婚禮一切都得從儉,疼愛她的父親卻不依,非要給她準備四車嫁妝,用四輛小板車拉到陳家,一輛是書籍稿件,一輛是乾果蜜餞,一輛是衣服緞被,還有一輛裝上了老人家精心培育的二十幾盆玫瑰花,開得五彩繽紛十分嬌豔,為婚禮增色不少。
舒婷就這樣成了木棉樹下那棟紅樓的第三任女主人,但紅房子對於她來說不再是一個冰冷而華麗的囚籠,而是一個充滿了溫馨和笑語的安樂窩。
儘管舒婷婚前曾和陳仲義約法三章:一不做家務,二小兩口單獨過,三交友自由,實際上除了第三點其他兩點全部都沒有作數。婚後,她心甘情願地侍奉公婆,照顧幼兒,買菜做飯帶孩子,忙得腳不沾地,一雙寫詩的手如今放下了詩筆,拿起了鍋鏟,連父親都酸溜溜地對女婿說:「我養一個詩人女兒,你家得一個管家媳婦。從前為了讓她專心工作,我連茶都要替她斟好的。」
舒婷本人卻甘之如飴,因為陳仲義不僅待她關懷備至,還懂得她的珍貴,甚至比她本人還珍惜她的才華。舒婷腰椎受過傷,坐藤椅太硬會硌著,他就轉遍整個廈門島,終於為她扛回兩把舒適的皮椅。舒婷大大咧咧不愛理瑣事,他就一手代理了她的出書、約稿、演講一概事宜。
兒子出生後,這個三口之家更是其樂融融。舒婷和陳仲義不約而同地對兒子採取了放養政策,當別的小朋友都在忙著學鋼琴、學畫畫時,他們的兒子卻驕傲地宣稱:「我學玩!」兒子從小就以媽媽為榮,曾對班主任介紹說:「我媽媽是詩人舒婷!」低調的舒婷聽了後大驚失色,忙讓他以後說媽媽是在廈門燈泡廠工作的。
當然,雖然舒婷婚後以「煮婦」自詡,但一不小心,還是會露出一條女詩人的尾巴來。她仍然保留著自己的獨立空間,有一份摯愛不渝的工作,還有一大群肝膽相照的詩友。舒婷熱情爽朗,和北島、顧城、謝燁等人的關係都很好,顧城和謝燁去世後她還曾撰文紀念他們。
▲ 從左至右為顧城、舒婷、謝燁、北島,1986年在成都花園酒店,攝影肖全。
舒婷終於如她所願,擁有了一份新型的愛情,她和陳仲義之間既彼此獨立,又互相依靠,作為他近旁的一株木棉,她以樹的形象和他站在了一起,「我們分擔寒潮、風雪、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
本文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時光深處的優雅》、《在最美的時光裡,遇見最好的愛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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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既不攀緣也不痴情,40年後我才看懂了她的愛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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