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華,企業家、作家。杭州作協副主席,著有《永遠的岡底斯》等作品;杭州大元人工環境設備有限公司董事長,其自主品牌岡底斯壁掛爐家喻戶曉。他與妻子高玲英曾到南極旅行。
以下是袁明華去南極旅行的分享:
一、靴子篇
從衝鋒靴說起吧。德邁國際旅行機構為遊客登陸南極雪地配發的長筒膠靴。為了跟衝鋒衣、衝鋒褲、衝鋒艇聽起來搭調些,我稱它為衝鋒靴。為了留個紀念,德雷克海峽返程時,我和「月光」便將兩雙靴子打包收藏了。後來去成都會鵝友李毅、杜兵,也都說將其收藏了。也許多少年後轉成了珍藏,偶爾翻出來看一眼,便想起了南極的模樣。
衝鋒靴陪伴了我們在南極旅行的每一個日子。確切說,是它而不是我們,在南極大陸留下了一個個印記。它油黑光亮的鏡面中,拷貝了企鵝的風採和冰山的雄姿,拷貝了種種過往的故事,和無盡發酵蔓延的極地夢幻。朋友說,你永遠走不出你的靴子。
也可以這樣理解,確實有很多的規矩鎖住了這雙靴子。這是一個很奇特的現象,相比泛濫於當下的走沙漠走草原走雪山時的諸多散漫,這樣的規矩竟然可以成為一種儀式,叫人滿懷虔誠,心生敬畏。由此感慨,靴子就不單是一雙靴子了。
每次的南極登陸,大家都是提了衝鋒靴走向三層甲板休息室,將各自的鞋脫在休息室門外,然後進休息室換上統一的衝鋒靴。鵝友們整裝待發,衝鋒帽、衝鋒衣、衝鋒褲、衝鋒靴全副武裝,一副太空人的行頭。
而這之前,所有的行頭,包括背包相機等都已經過嚴格的除塵處理,生怕異物入侵了將要登陸的聖地。甲板上設有消毒池,衝鋒靴必須走過消毒池,才能走下甲板,坐上衝鋒艇,駛向目的地。
待返回南極郵輪時,還得增加一個程序,先到甲板另一側洗刷衝鋒靴,再走過消毒池,脫下衝鋒靴,走出休息室,換回日常用鞋。
衝鋒靴也不能隨意亂走,只能踩雪踩冰面,不能踩巖石,更不能踩稀罕的綠色苔蘚。南極地面的一切,必須以膜拜的姿態去面對。
接近企鵝的距離不得少於5米。企鵝可以接近你,你不可以,企鵝接近你時,必須企鵝優先,給企鵝讓路。在這個星球表面,在別的任何一個去處,也許你都可以成為主人,唯獨在南極旅行,你會清醒地感覺到你不是主人,也不可能成為主人。
那麼你就乖乖聽話,你也十分願意聽話,因為企鵝是那麼可愛,南極是那麼聖潔。為了讓你估摸準5米的距離,說明會上法國人在臺上拉起一根5米長的繩子作示範。
凡此種種,法國龐洛郵輪公司的管理,簡直滴水不漏。我相信這一套並不是專門用來對付不守規矩的中國人的,保護地球上唯一的一塊淨土,是世人共同的責任。而南極本身,也確實是需要一點神話色彩的。
二、企鵝篇
一隻帽帶企鵝,下顎部的黑色羽毛酷似優雅的衣領和海軍的帽帶。我當時還納悶,一隻企鵝怎麼跟船長劃上了等號?以往了解的關於企鵝的一點知識,通常得自書本和影視,現在想來,實在是膚淺得可憐。在過往的記憶中,甚至還有某大師稱其為蠢笨的。可見經驗和大師也是靠不住的。
也許是個巧合,吉祥物選用帽帶企鵝,我們第一次登陸的半月島,就是帽帶企鵝的家園。之後每次的南極登陸,都有企鵝為伴,便逐漸區分了帽帶企鵝與金圖企鵝、阿德利企鵝在長相上的差異,當然也有習性上的差異。
企鵝為鳥綱。企鵝的嘴和尾羽是典型的海鳥特徵。是鳥而不能飛,因為它沒有翅膀。漫長的歲月中,翅膀已進化為兩把槳,兩把與海豹一樣的槳。雙腳已進化為鵝掌,或者說鴨蹼。雙槳又雙蹼,加上流線型身段,入水便有了小海豹的功夫。雙腳而為蹼,便於直立行走。
行走時的模樣,是企鵝最為可愛的一面。由於身體過於肥胖,蹼杆又短,行走時邁不開大步,便如稚童學步,左右搖晃,叫人擔心。遇溝坎,它會立定跳越,一不小心,便滾了下去。它搖搖晃晃地走到你面前,兩隻小眼睛有那麼兩三秒鐘定定地看著你,拍打著兩把小槳手,欲言又止,充滿了喜感。
它似乎不明白人類面對它時為什麼總是長槍短炮咔嚓不停。同行的德邁國際總裁林建勳感慨,那樣的天地中,要是能放棄了相機,在雪地上坐下來,與其心靈對話,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可以想像,從南極半島到南極大陸,有無數半月島這樣的領地,都是企鵝的家園。我們可以想像如此嚴寒的環境有多麼惡劣,但惡劣是人類的標準,企鵝世界充滿了快樂。
它們棲息在這個人類無法生存的世界裡,金圖企鵝、帽帶企鵝、阿德利企鵝共聚一堂,和諧相處,甚至連它們共同的敵人賊鷗也少了幾分賊樣。它們築巢、戀愛、孵蛋,整日忙忙碌碌,為生計而奔波。在一個沒有人間煙火的世界裡,充滿了比人類更多的溫暖。
從黑沙灘往上延伸到一個峽谷,峽谷內山包、矮崗及兩邊崖臺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的企鵝,峽谷中央自然形成一條通往大海的企鵝高速公路。
攝影家們最喜歡的晨側光貼地而來,黑背白肚的企鵝們留存在照片裡的也是黑白分明,由下往上看,黑的一批批往山上去,白的一批批往山下走,整條高速公路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冰山漸漸遠去,難道它們乘著冰山遠去,也是觀光旅遊?還是,純粹瞎鬧,玩?
真是個精靈啊,憨憨的、笨笨的精靈,英勇的、鬥士的精靈,孤獨的、自由的精靈,亦是貪玩的、天使的精靈;南極的夢幻精靈!
我似乎明白了,稱其為船長,是一種力量。
三、冰山篇
很難言說南極的模樣。
由於氣候寒冷,南極本質是一個大冰蓋,大陸冰蓋和下壓的深海冰蓋,平均厚度達2500米以上,佔世界陸地冰量的90%,淡水總量的70%。因此以往的想像中,南極必定簡單而直白,黑、白、藍三種顏色統領了整個南極圈,沒有過多的含蓄與微妙。
天空和海水是藍的,冰是白的,海豹、鯨魚和巖石是黑的,將黑袍白襟兩種基本色穿在身上的是企鵝。沒有一棵樹,沒有一朵花。是人類夢想中的天外淨界。
遙想南極,在內陸冰蓋的補給和推動下,冰架邊緣不斷崩坍出巨大的冰山,加上沿海島嶼下來的小冰山,當我們家鄉冬天來臨之際,南極入夏,冰海解封,無邊的浮冰與大小冰山一起漂移,其浩浩蕩蕩之勢是任何一部大片都拍不出來,任何文字都難以描述的。
越往南,氣候又越發乾燥。其實這也容易理解。由於南極環流和西風帶的阻斷,暖溼氣流進不去,降雪量很小,據說約等於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降水量,又因常年嚴寒,地表水汽蒸發量小,即便蒸發,也很快凝結,回落地面。
艙外的天空越發明淨,空氣中不帶一絲雜質。信天翁在天空滑翔,海燕們追逐著船尾的浪花。傍晚的火燒雲顯得特別豔麗,桔黃色的,玫瑰色的,碳火色的,在遼闊的海面閃射著半個天空,可以整整持續數個小時,左舷漸漸日落,右舷已開始日出,南極基本上已進入極晝。
說不清是早起的老人還是摸夜的小夥,還是追逐光影的攝影家們,甲板上開始歡騰起來,有人呼喊著見到冰山了,又有人奔走相告,發現鯨魚了。在手機信號完全消失,網際網路徹底斷絕的時光裡,南極已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
冰山,無數的冰山。冰山的色彩。冰山的千姿百態。一旦震撼到你,此生魂牽夢繞。
冰山色彩之豐富,是簡單到極致之後的豐富,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豐富,就如攝影家眼中紅綠藍三色混合成了白,畫家眼中紅黃藍三色混合成了黑,這黑白底色便成了魔幻底片,這底片或許預設了人類難以破解的密碼。
在南極郵輪上聽過一個專家講座,題為「南極的50種白色」,講的就是南極冰。50種自然是虛詞,只為言其豐富。南極的白色世界裡,蘊藏著無數的藍冰、黑冰、灰冰、青冰、綠冰,甚至黃冰、紅冰。
聽過專家講座才明白,其實黑冰就是白冰,是白冰當中的一種,在它蘊藏的歲月裡,經過數萬年和數百萬年的擠壓,其結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某些元素失去了,某些元素新生了,而我們的眼睛本不是太高級,並不能洞幽察微,一旦它崩入海面,看去便成了藍色,成是黑色,有可能就是年代的折射光,矇騙了我們的眼睛。
我反覆形容其為幽光,就是因為它的幽冥指數太高。據說藍冰形成得10萬年以上,黑冰形成得50萬年以上,不管此說靠不靠譜,那我們喝下去的,便是50萬年的情緣了,人才活了多少年啊,這該是多麼稀罕的一件事!
四、故事篇
那天午後聽完故事,我在六層後甲板上眺望遠方的冰山,信天翁依然在天空滑翔,岬海燕依然無休止地追逐著翻卷的浪花。
聯想到捕鯨人灣,那個灣原本是一個火山口,因為缺了一個口,可通航,才成了當年殺戮者的天堂。當年的挪威捕鯨站,曾有200餘人在此工作,捕殺過1000多座大鯨魚,從廢棄的儲油罐、木船、木屋,可以想像當年的殺戮場面有多慘烈。
20世紀初是南極的英雄時代,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緬懷阿蒙森、斯科特和沙克爾頓,他們是真正的探險家。然而,探險家的足跡一旦被人類無限膨脹的欲望所利用,災難便隨之降臨。
每當走在瘋狂與毀滅的邊緣,人類是不畏懼風浪和嚴寒的威脅的。1961年《南極公約》生效後,南極似乎回歸了平靜,然而,1991年的補充條約,以及近年來「環境變異論」的甚囂塵上,似乎又潛在了更大的危機。
這不是自然給人類帶來的危機,自然危機並沒有人類想像的那麼可怕,人類行為導致的自然危機也沒有危言聳聽者言說的那麼恐怖。
自然有自然的規矩,人類的規矩也並沒有喪失殆盡。我因此特別感謝法國龐洛郵輪公司用那麼煩瑣的規矩束縛了旅行者。儀式是必須的。敬畏也是必須的。最可怕的危機是無限膨脹的欲望支配著的幕後操縱。欲望還是那個欲望,氣候已不是那個氣候。
和平年代,我們走向南極,南極也在走向我們。我們海陸空兼程,從東半球到西半球,從北半球到南半球,南極離我們更近了,我們的心也貼得更近了。
一種全新的意識也因此變得更為強烈,今後的南極會是什麼模樣?這次去南極旅遊,我不認為是一次探險,我更願意說是一次探秘,或者探索,除此,我想我們是否可以留更多一點的思索給自己,也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