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虹路35號,順著樓梯,走上3樓,這裡是東方證券的一家營業廳,工作日早上,8點半剛過,這裡已經人頭攢動。
踏進「辦公室」,開始「上班」,季先生每天基本都是在這個點。
稍顯神秘的所在,遠沒有想像中的高大上。裡面集中著相對固定的一批人,大多是60後(指60歲以上)、70後(指70歲以上)和80後(指80歲以上)。
其實,這就是東方證券的大戶室。
想像中稍顯神秘的所在,遠沒有記者以為的那麼「高大上」。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裡,擠著四張桌子,連多塞一張桌子的空當都沒有,桌椅都不是一款一色的,像是從各處搬來的,就連桌子上的電腦也有些年頭了。幾乎每張桌子上的標配物品……還有香菸、菸灰缸、泡好茶葉的水杯,以及一層細密的薄灰。
「這裡的條件看起來挺一般嘛。」記者與季先生攀談,並悄悄打量起這位大戶室裡的大戶。
「是的,條件確實一般,這老電腦有辰光還會『釓牢』,呵呵,外頭現在條件好的地方不少,但這裡離家近,習慣了、熟悉了,還是願意到這裡來。」季先生的樣貌,大概50歲出頭,身材清瘦,穿了件有點年代感的「夢特嬌」針織T恤,褲子洗得有些稀鬆,身上沒有一件扎眼的東西,連腕上的手錶也看不出是不是「大價鈿」。
就是如此低調的穿著,就是不經意的語氣,「我每天進出總歸有一兩百萬,否則大戶室坐不下去額。」他告訴記者,這裡一個層面大概一共有十幾間大戶室,有的能容納兩三人,有的四五個人,總共的大戶人數加起來,大概二三十吧。
「別看環境一般,這裡每個位子都是固定有人的,一個蘿蔔一個坑,沒人出去還進不來呢。」據季先生說,現在要進這裡的大戶室門檻已經抬到資金量3000萬元人民幣了。
「沒辦法,現在噶高的房租,一隻位子,成本不得了。」
他指了指對面房間,「這間是VIP大戶室,人家一人一間,是個女大戶,裡面還有沙發,中午可以躺下來休息休息。不過,老早阿拉房間也有沙發的。」記者從虛掩的門縫掃了一眼,也是「素人的打扮」,不高調。季先生還告訴記者,這裡的大戶以本地人居多,男女比例也差不多,基本都是有點年紀的股民,股齡都不太短。
「有人調侃如今的大戶室更像養老機構,有點道理。「季先生坦言,「現在網絡這麼發達,交易這麼便捷,還願意蹲守在大戶室裡的股民,基本都是炒了很多年的,當年養成的習慣很難改變,別說讓我手機炒股了,就是在家裡電腦上炒股都沒感覺,滑鼠也會不聽使喚。」還有一層習慣,就是這裡的氛圍。
「鬧猛呀,跟老朋友嘎嘎山湖,或者去和分析師聊兩句,有勁。」
於是乎,一位在大戶室工作多年的證券公司職員告訴記者,現在上海灘的大戶室裡集中著相對固定的一批人,大多是60後(指60歲以上)、70後(指70歲以上)和80後(指80歲以上),如果哪個大戶室裡來了新面孔,基本也是從別的大戶室轉過去的。
大戶室的電腦直接連接到券商的交易系統,關鍵時刻比拼的就是誰的網速快,看苗頭不對決定清倉的話,「啪啪啪」半分鐘就搞定了。
季先生的專屬座位前擺著兩臺電腦,左邊一臺的屏幕上顯示著大盤指數和一些自選股,右邊的這臺,季先生說「專門用來看個股及操作」,「兩臺電腦方便很多,能根據大盤情況第一時間操作」。
在兩臺電腦中間,扔著一臺老式的諾基亞手機,「這是你的手機?」記者問。
季先生說:「是的,不過已經另作他用。」
9點一到,謎底揭開,季先生打開手機上的收音機功能,開始收聽財經新聞。「我每天都聽半個小時,這檔節目最有含金量,以前收盤還聽聽點評啥的,現在不聽了。」
記者聯想到跟著新聞聯播炒股一說,便又好奇發問,你看不看新聞聯播?季先生心領神會地呵呵起來,「有人確實會看,反正我是不看的。」
9點半,開盤。
「今天行情如何?」記者問。「開盤半小時是最忙的時段。」季先生邊說邊飛快地在鍵盤右側的數字小鍵盤上敲打,這些代碼瞭然於胸:600036(招商銀行)、600048(保利地產)、601857(中國石油)、600111(北方稀土),「這是銀行、地產、石油、有色金屬板塊的龍頭股,看一遍這些股票的走勢就大致曉得今天的大盤情況了。」
果然,在半個小時時間裡,季先生不停地敲擊字符都有些模糊的數字鍵盤,神色時而凝重,時而舒緩。一陣忙碌過後,他跟記者說,「我剛才賣出了一筆又買進了一筆,買進的這只在往上走呢!我們職業股民真的不比上班族輕鬆,要快速決斷,壓力很大,老傷腦筋呃。」
大戶室裡像季先生一樣做短線、每天操作的人佔大多數,用季先生的話來說「我們跑出跑進快」,這也是證券公司喜歡的股民類型。記者了解到,以前進大戶室炒股要付管理費的,電影《股瘋》描述的那個年代,除了50萬元資金門檻,每個月還要交800元一個人的人頭費才能進大戶室炒股。現在都不收費了,大戶們只要承擔比散戶高一點的佣金,目前散戶通過網絡、電話委託,佣金大多在萬分之6以下,而相當多的大戶室裡要收萬分之8到萬分之10,有的券商收得還要高,達到萬分之27。
交易時間,季先生偶爾和身邊的大戶聊幾句,偶爾拿起自己的大屏智慧型手機發發微信。他給記者看,手機上雖然也裝著股票軟體,但幾乎不用手機看股票行情,更不會用手機軟體委託交易。
「那太慢了!」季先生認為,大戶和散戶在操作上的一大不同是,虧了一般不會死扛,到止損線會果斷斬倉。季先生說,這也是他堅持在大戶室炒股的一大原因,大戶室的電腦直接連接到券商的交易系統,關鍵時刻比拼的就是誰的網速快,看苗頭不對決定清倉的話,「啪啪啪」半分鐘就搞定了。「我們逃得肯定比散戶快,但也有逃錯的時候。」季先生清楚地記得6月4日那天,滬指大跳水,盤中一度大跌超過5%,「我那天為止損果斷斬倉,誰知道尾盤竟然又扳回來了,人算不如天算啊。」
大戶室裡的股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炒股理論,季先生這樣和散戶作比,散戶愛聽消息,我們基本不聽,都是自己研究判斷,聽消息要吃藥的;散戶愛跟風,我們一個房間也是各炒各的,有時看別人推薦的股票確實還不錯,頂多跟個幾千股玩玩,大盤子還是按自己的思路來做。
「或許無法從外表看出誰是大戶,但從持股情況絕對看得出來。」季先生說,那種十幾萬元資金投十幾隻股票的,絕對是散戶炒法,他手裡通常只持有兩三隻股票。他望了一眼和自己背對背坐著的那位大戶,輕聲說,「他的風格就是盯死一隻股票做,這輪牛市,單單這隻股票,伊就賺了90萬。」
這裡的大戶最高身家有多少?這輪牛市以來最多賺到了多少?記者試著向季先生打探。
季先生笑了笑,「這個沒辦法說的」。「人家講什麼你就聽,人家不講你也不要問,這是大戶室裡的潛規則。」「股民還有個特點,這個股票上大賺了,他或許會和你侃侃而談,但那個股票上賠慘了,是不太會輕易說出口的。所以,大戶們雖然天天見,但沒那麼知根知底。」
於是,只好換個角度問,有沒有聽說哪個大戶在某一隻股票上狠賺一大筆?對於這個問題,季先生很肯定地回答,今年大戶室裡賺大鈔票的人都是從創業板上賺來的,不過他也說,現在創業板的價格是不敢買了。季先生還透露,別以為大戶們不打新股,他們也是打的,有的還會融資去打,提高中籤率,打不中麼付點利息,比融資炒股風險小很多。
「不過,這裡的大戶沒人中到暴風科技啊,外面散戶廳裡倒是有人中到。打新還是憑運氣,和大戶不大戶關係不大。」
季先生至今仍懷念以前大戶室裡的種種,中午有盒飯吃,下午會發冷飲、點心,逢年過節還有年貨、月餅啥的。
中午收盤,季先生並不講究地外賣了一份餛飩在大戶室裡解決了午飯,他說,想簡單點就外賣,也會出去吃,再散散步後回來,下午1點準時開工。
一上午的熟絡,季先生的話匣子漸漸打開。他娓娓道來,他上世紀90年代就加入了股民行列,從散戶廳炒到了大戶室。在散戶廳時,「學費」沒少交;進入大戶室後,別說最開始了,即便在十年前,那也是「頭抬得老高的」。
季先生輾轉過多個大戶室,至今仍懷念以前大戶室裡的種種——中午有盒飯吃,下午會發冷飲、點心,逢年過節還有年貨、月餅啥的,像單位裡一樣,現在都沒有了,連年夜飯都沒有了。記者明白,這些身家不菲的大戶們在意的並不是這點滴的價值,而更看重這裡面的一份暖意。
而說起發生在大戶室裡的慘痛記憶,季先生說,不是在山頂,而是在山腰。「6000多點我是逃頂了,可輸得最慘的是3000點時又衝進去了。」季先生回憶上一輪牛市,他在行情見頂前「全身而退」,卻在跌到3000點時栽了大跟頭。「雖然也是斬倉而出,但虧損超過20%,和我一樣的人應該不在少數。」
和季先生的言談間,不難察覺那份有閱歷的股民特有的「淡定」,經歷過幾輪牛熊,幾番大起大落,那麼,現在的他有著怎樣的炒股心得呢?
不能滿倉,這是他的第一反應,還要選業績好、盤子小的股票,這是他的第二補充。記者翻出朋友圈裡熱傳的一張炒股口訣圖給季先生看,「早上大跌要買,早上大漲要賣,下午大漲不追,下午大跌次日買,早上大跌不割,不漲不跌睡覺。」他聽來覺得挺有意思,認為和自己的操作思路比較吻合,比如,根據他的經驗,下午2點半後拉漲停,他會選擇拋出。
身邊有位大戶,免不了被要求推薦股票,這也是令季先生頗為難的一件事。他坦承,給朋友推薦股票,信奉「一宜一不」的原則,適宜推薦15元以下的低價位股票,而自己操作的股票絕不推薦。這一方面是希望幫朋友把風險降到較低,另一方面則是不希望影響自己操盤的節奏和方式。
而對於當下的A股市場,他有「兩怕」。一是前不久,她28歲的女兒開戶進場了。儘管他是老股民,但女兒一直對股票不感興趣,而現在,市場火熱到女兒辦公室裡的同事全都跑去開戶了,閒聊的內容也全是股票,這不就是上一輪見頂前夕的場景重演嗎?「而且現在真的是人人都賺錢,我女兒根本不懂股票,也沒輸。」二是最怕看到大盤股、銀行股漲,他們都漲了,說明行情也就差不多了。不過,和大多股民的判斷一樣,季先生對這輪牛市超過上一輪的高點還是有信心的。
「你經歷過大戶室的昨天和今天,那麼,你覺得明天的大戶室會變怎樣?」記者想以這個問題結束採訪,季先生若有所思,「我們這一批人如果都不在大戶室裡炒股了,那麼,大戶室也許真的會消失。」
【聲音】大戶室裡太寂寞
真皮沙發、液晶顯示器、寬敞明亮的房間、淺色地毯、空調,桌子上擺放著插滿鮮花的花瓶……如果你認為這是某位職業經理人的辦公室,那你錯了,這個房間是申銀萬國陸家嘴營業廳的大戶室,也是那些千萬富豪們每天「上班」的地方。
初來此地的人,絕對有一種「大隱隱於市」的感覺。這家藏身於陸家嘴繁華地段的營業部,僅在樓外安放了「申銀萬國」的立標,進入大廈內,沒有指示牌也沒有樓層導向,如果不是對這個營業部有所了解的人,估計都摸不進營業部的大門。
在一樓大廳不起眼的邊門處,有一個類似營業部的小門。因為是陌生人,記者的到來引起保安的注意。他告訴記者,這個門相當於營業部的「門房間」,僅辦理開戶和一些諮詢業務。如果有別的想法,這個「門房間」是進入主樓的第一道關卡。「下面沒什麼客戶,大客戶都在樓上。」再三追問下,保安透露出營業部的布局:大廈30樓才是辦公區域和客戶室,而申銀萬國財富管理中心也落戶於這幢大樓裡。
所謂客戶室,其實就是三十多個獨立隔間,大戶四人一間,貴賓室一人一房。這裡,沒有散戶穿梭的身影,沒有嘈雜的談論聲。有的是乾淨整潔的環境和明亮的辦公場所,和印象中的證券營業大廳大相逕庭。
「這裡的客戶處事低調,不願被人盯上,也不希望身份被曝光,外界很難接觸到他們。」出於保密,營業部總經理趙曉芸反覆提醒,客戶不方便接受記者採訪。不過她透露,坐在裡面的交易者,是絕對意義上的大戶。「在我們這裡新開戶的客人,得有5000萬元人民幣以上的資金規模。幾千萬資產的人,在這裡只能算一般客戶。」這裡還聚集著大量的企業年金、信託公司、陽光私募在內的機構客戶。「在股市最輝煌的年份裡,裡面客戶人均身價都過億,即使是個人投資者,他們也是絕對意義上的『牛散』,堪稱最牛散戶。」
如今,這些「牛散」是營業部真正的「搖錢樹」。趙曉芸說,三年前陸家嘴營業部一年利潤只有數百萬元,在申銀萬國內排名中等。自從營業部向財富管理中心轉型後,集中精力服務高端客戶,效益明顯提升,「如今營業部年利潤已達數千萬元,成為申銀萬國A類營業部,這樣的營業部在全國也只有20家」。
「牛散」有錢,但錢也不好賺。」與過去大戶相比,現在的高端客戶,對服務的專業性要求更高。趙曉芸舉了一個例子,她說以前傳統營業廳經常拿客戶資料作為「攬客招牌」,動不動就對外說,誰誰誰在我這裡交易,某某某買什麼股票又賺了多少。現在的「牛散」則非常注意隱私,「絕不向第三者透露客戶任何信息」——這是營業部定下的鐵律。
「現在的大戶對個性化服務也有明確要求,那些隨處可得的投資信息,群髮式的簡訊服務,早已不解渴了。我們每月都會安排專業研究員與客戶舉行面對面的投資沙龍,對某一個特定板塊進行深入分析。只有這樣才能留得住大戶。」
事實上,隨著證券投資專業化的提高和資訊時代全面到來,證券公司營業模式正發生深刻變化。申銀萬國中山北路營業部已關閉散戶大廳、國泰君安水城路營業部搬遷新址後從4個層面縮減至1個層面、淮海西路某券商營業部將散戶廳租給火鍋店,散戶「壓縮」進小屋……這些都能看出如今證券營業部的一個現狀:現場營業已成雞肋,散戶上線玩股票了,大戶資源則相對稀缺,爭奪將越發激烈。
「取消現場營業部改為網上交易是一個趨勢,也是一種無奈。」趙曉芸表示,由於網上交易手續費較低,新開的營業部幾乎不再設置現場交易廳。公司壓縮營業部後,可節省20%左右的費用,算下來每年可少開支幾十萬甚至百萬元。
「其實,公司這樣發展也是因為投資者格局發生了變化。以前到現場交易的多為60歲以上人群。如今股市主力軍是60後和70後,他們有一定經濟基礎,多屬於在職狀態,很少選擇到現場交易。」實際上,在歐美等發達國家,乃至中國香港,券商營業部大都沒有散戶大廳,甚至連中戶室和大戶室都沒有。「因為成熟市場內券商是經紀人模式,券商經紀人通過電話或網絡直接為客戶提供諮詢和投資建議,客戶除了辦理一些手續之外,根本就不需要到營業部來。」
而對中國股民來說,以大戶室為代表的現場交易,被深藏在記憶深處。中國證券市場剛開始時,電腦還未普及,證券營業部交易大廳內每天擠滿了人,汗味、煙味混雜著股票下跌時的咒罵,上升時的得意,每天循環播放著財富人生的喜怒哀樂。這裡是一代中國人渴望成功的地方,連空氣裡都瀰漫著投機的味道。而人手一臺電腦的大戶室,不需要排隊,不需要流汗。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在買什麼,他們有什麼消息,那扇門裡的人充滿神秘色彩,仿佛靠近那扇門,自己也能離財富更近一點。大戶室,早已成為成功股民的一種象徵。
如今,這樣的場景就要謝幕了嗎?在陸家嘴營業部外,一位已有20多年股齡的老媽媽感慨地說,「以前炒股不一定為了賺錢,也可能為了交朋友,為了不知不覺度過一整天。現在則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賺錢。大戶室裡冷冰冰的,太寂寞。」
這話,說得直接,聽來又有些心酸。
(本文轉載自《解放日報》。編輯郵箱: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