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遇到了一堆好看的雲,我乾脆在路邊坐下來,不忙著趕路了。
天空湛藍湛藍的。雲浮在上頭,像浮著一群白鷺。我似乎聽到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唼①唼唼的,如小魚戲水。
近些年,小城的生態環境好起來,每日黃昏散步,我都會在通榆河畔遇到一些白鷺。它們像從天空中落下的白雲朵,低低地掠過水麵,水面上銀光四濺。
還常見一種灰色水鳥,我叫不上名字。它們有灰鴿子那麼大,頂好玩,飛累了,會站到插在淺水裡的一根竹竿上休息。那竹竿,可能是漁夫用來扯網攔魚的。灰鳥站上去,細細的竹竿上,便像扣上了一頂帽子。這「帽子」能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只盯著一角天空看,像極了一個發著呆的人。
這個人是個啞巴。啞巴的名字叫啥,我們不知,大家都叫他啞巴。他乾瘦乾瘦的,長馬臉,小眼睛,闊唇,額角和頰旁臥著幾道紫紅的疤痕。聽大人們說,他二十多歲流落到我們村,睡在牛屋裡。後來,村人們就讓他在牛屋裡住了下來。我記事時,他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了,管著村子裡的四頭大黃牛。
我們小孩莫名其妙怕著他。經過他的牛屋,都遠遠繞開去,好像裡頭住著的不是他和牛,而是說不上的怕人的東西。有時家裡小孩不聽話了,大人就會威脅,再不聽話,就把你送給啞巴。正哭鬧著的小孩,一聽這話,立即抽抽噎噎住了嘴。
我們卻常會在一條溝旁遇到他。那裡有一塊草地,他坐在那裡,望天,像一尊泥塑的菩薩。四頭大黃牛在他身旁噴著響鼻,吃著草。我們幾個孩子本是喧鬧追逐著的,看到他,一下子噤了聲。他突然收回目光,轉過臉來,咧嘴衝我們笑了一笑,臉上的疤痕跟著他的笑抽搐了一下。我們嚇得四下跑開,直到站得老遠了,才敢回頭再看,見他又仰頭望著天,一動不動。我們便也抬頭看一眼天,天上的白雲朵真多,那裡似乎有個很大很大的牧場,放養著成群成群的羊。
冬天的時候,牛屋後的河面上,結了一層冰。有小孩在冰上玩耍,掉河裡去了。啞巴正好過去提水,看見,當即扔了水桶,跳下去救那孩子。他沒能救上孩子來,自己卻也被水吞沒了。村人們把他們打撈上來時,啞巴的手,還緊緊攥著孩子棉衣的一角。
村人們很隆重地給啞巴辦了後事,把他和孩子葬在一起。不久後,牛屋裡又住進了別的人,是個我們叫他二爺爺的人。二爺爺有個孫子和我一般大,一次,他領我們去牛屋玩。那間曾讓我們又恐懼又好奇的牛屋裡面,只有一些簡單的陳設,一鍋一灶,一床一桌。泥糊的牆上,卻貼著些畫作,紙張不一,大小不一,有的是包月餅用的牛皮紙,有的是記帳用剩下的材料紙,還有我們孩子習字用的仿紙。每一張紙上,都畫著村莊、天空和白雲朵。那些白雲朵看上去很歡快,載歌載舞的。
二爺爺的孫子用神秘的語氣低低告訴我們,這是啞巴畫的。我們一時間怔住,盯著那些畫作,久久沒有說話。
那日,我們經過啞巴的墳墓,都停下來,看了看。又不由得抬頭看了會兒天,想啞巴或許變成天上的一朵雲了,一朵會說話的雲。
這會兒,我看著這堆白鷺似的雲,想到啞巴。又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些人,他們,也都變成雲了吧。
①唼(shà):擬聲詞,形容成群的魚、水鳥等吃東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