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去求助,跑幾步走幾步,盡力快趕,抄近道跨過山脊,沿坡而下來到河邊的大路,不遠就是斯萬哲家。在這條路上,他們家是最近的鄰居。斯萬哲一家人是她父親教堂的會眾,艾達剛搬到山裡來不久就和他們認識了。趕到門口,艾達已經氣喘噓噓,泣不成聲。沒等艾斯科·斯萬哲把馬車套好,雨就從西邊過來了。當他和艾達一起趕著馬車繞道返回山坳時,天色已晚,門羅全身精溼,臉上落著幾片山茱萸的花瓣。艾達丟在梨樹下面的水彩畫,被雨水淋得綠一團粉一團,成了看不清眉目的大雜燴。
當天,艾達在斯萬哲家過夜。她沒有一點困意,躺在床上,欲哭無淚,久久地想著要是自己能死在門羅前面就好了。不過,她心中明白,受自然青睞的是另外一種次序:父母先去,然後才輪到子女。但這是一個殘酷的安排,並不能使痛苦減輕,讓人安慰,因為遵照這一規律,就意味著倖存者將成為孤兒。
兩天後,艾達把門羅葬在鴿子河的支流小東岔河近旁的小山包上。上午天清氣朗,從冷山吹下陣陣和風,整個世界都為之舒展起來。空氣也臨時轉性,溼度極低,所有物體的色彩和輪廓都異乎尋常地鮮亮真切。四十個身穿黑衣的人幾乎把禮拜堂坐滿了。布道壇前,打開蓋子的棺材放在一張鋸木臺上。門羅的面孔在死後整個萎縮了,鬆弛的皮膚受不住重力牽扯,面頰和眼窩都陷了進去,鼻子顯得比活著的時候更窄更長。一隻眼睛沒有完全闔上,縫隙中透出慘澹的眼白。
艾達把一隻手攏在嘴上,扭身隔著過道對旁邊的一個男人輕聲說了幾句話。他站起來,伸手到口袋裡摸零錢,叮噹幾聲脆響後,掏出兩枚銅幣。他走上前,在門羅的兩隻眼睛上各放一枚,因為,如果單放在睜開的那隻眼睛上,就會顯得不倫不類,讓人想起獨眼海盜。
追思悼詞都是即興而做的,因為附近再沒有別的和他們同一信仰的正式牧師,而當地各浸禮教派的牧師都拒絕主持葬禮,只因門羅未能和他們一樣,信仰一個耐心和仁慈都極其有限的上帝。門羅宣講的教義實際上是,神不可能有和人一樣的弱點,決不會因性情殘暴而肆意地踐踏人類,直至我們鮮血噴湧,浸透他的白袍。相反,神以同樣疲憊而無奈的目光憐憫地注視著所有人,不論是最好的還是最壞的人。
所以,葬禮只能由會眾中的幾位男士致悼詞,應付過去。他們一個接一個忸怩地走上布道壇,下巴幾乎抵到胸口上,省得直接面對會眾,尤其是坐在女士席第一排的艾達。她的衣裙,是頭一天才染的,顏色墨綠,像公鴨頭上的羽毛,染料的香味還沒散盡呢。艾達面容沉痛,臉色煞白,像被抽出來的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