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ric Kohn
譯者:陳思航
校對:易二三
來源:IndieWire
當穆罕默德·拉索羅夫在2020年的柏林國際電影節上贏得金熊獎的時候,這位伊朗導演並沒有到場領獎。此前拉索羅夫一直在國外生活,但自從他在2017年回國以來,他一直被禁止出國旅行,他還因為「宣傳」方面的指控被判處一年監禁。
(譯者註:拉索羅夫打算提起上訴,他表示自己不會屈服。冠狀病毒的流行讓伊朗暫時釋放了超過五萬名囚犯,當局試圖以此防止病毒的傳播。)
不過,政府還沒有真正監禁拉索羅夫。這讓他得以繼續製作那些精彩的、關於伊朗獨裁統治的、極富煽動性的電影,這些作品讓他聲名鵲起。《無邪》是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放映的最後一部電影,事實證明,這也是該單元最為傑出的成就——這是一則挑釁性的聲明,也是一部鼓舞人心的藝術作品。(在這次電影節上,這位導演的女兒巴蘭代表他接受了金熊獎,並通過電話會議讓他參加了新聞發布會。)
《無邪》
在獲得金熊獎的兩天之前,拉索羅夫通過翻譯,在德黑蘭接受Skype採訪時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我從我自己的故事裡觀察到,一旦你開始反抗壓迫和專制,你得到的滿足感,可能會高於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和許多伊朗導演一樣,拉索羅夫常常因為自己的工作性質,與當局發生衝突。十年之前,當他的影片《白草地》在國際上受到歡迎之後,政府給了他二十年不能拍攝電影的禁令。與此同時,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也受到了同樣的處罰(2011年,帕納西以一部諷刺性的日記電影《這不是一部電影》作為回應,這部影片是藏在糕點裡被送往坎城的,這則軼事非常著名)。
《白草地》
2012年,拉索羅夫帶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離開了這個國家,在德國定居。他說:「我擔心自己的家人出事,我被這種恐懼所困擾,所以我們就一起離開。」2013年,拉索羅夫拍攝了《手稿不會燃燒》,這是一部聚焦於持不同政見的文學家的驚悚片,其中描述了他們遭到政府拷打甚至殺害的經過。
在此之後,當拉索羅夫返回伊朗參加另一個項目時,他的護照遭到沒收。後來他收回了護照,但當他2017年在參加一場「綠色運動」時再次回國,結果護照再一次被沒收。
《手稿不會燃燒》
自那時起,他就一直呆在伊朗。但是,這些挑戰只會讓他變得更加堅決,金熊獎也證明他的決心是有意義的。2017年9月初,拉索羅夫帶著自己的《謊言》參加了特柳賴德電影節。他公開談論了自己無法回家的事實,其間他流下了眼淚。如今他在伊朗,而他的妻子與女兒在歐洲,他們可以去探望他。正是在巴蘭探望自己的父親的時候,她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表演處女作。「至少我還留下了滿足感——我沒有屈服於專治統治,」拉索羅夫說道。
這種心態也延伸到了《無邪》之中。拉索羅夫是這個國家最優秀的導演之一,而這部作品也是他迄今為止取得的最為複雜、有力的成就。這部合集電影包含了四個故事,每個故事都與面臨處決命令的男人有關。
《無邪》
第一個故事聚焦於一個服從命令的、呆在家中的男子,拉索羅夫內化了自己職業生涯中的情感波動。但另外三個故事讓這部作品變得平衡、複雜起來:在其中一個故事中,一名年輕的軍人選擇大膽地逃脫,而不是扣動扳機。最後兩個故事與鄉村有關。
熟悉拉索羅夫此前作品的觀眾,會在這部影片不同的結局中發現一些驚喜。他指出,他也想要嘗試表達不同的基調。「到目前為止,我所有的電影都在處理黑暗面,」他說道,「我要麼在講述那些屈服於壓迫的人,要麼在講述那些因反抗而失敗的人,他們甚至因為自己的反抗而失落。」
這一次,他想要慶賀那些奮力一搏的反擊。「我想要把自己的攝影機轉向光明的那一面。我想要表明,雖然在抵抗、拒絕壓迫的過程中,你可能會付出代價,你可能會受到傷害,但你的生活依然可以是快樂的。我確實想要將這種光明的元素,置於我故事的核心。」
《無邪》
有一次,拉索羅夫遇到了一位曾經審問過他的政府特工,他剛剛離開銀行,這個事件成為了他創作這部影片的靈感。這與影片的第一個故事有關,一個角色被他自己的責任感困住了。拉索羅夫說道:「他似乎過著幸福、富裕的城市生活,他可以擁有自己夢想中的一切——他很舒適,他有家庭,他可以享受城市生活的所有優點。但是,他的世界完全被鎖住了,那是一個很小的世界,他其實沒有真正在享受生活。」
《無邪》還涉及了伊朗國民必須服兵役的制度。拉索羅夫本人也設法逃避了兵役,回想起這一事件的時候,他還忍不住笑了。「我從小就很難接受這個,」他說道,「有一段時間,你可以花錢赦免自己,這得在這個國家處於和平時期的時候。你可以交通行費,免去服兵役的義務,我就是這麼做的。」
雖然《無邪》始於人們熟悉的德黑蘭,但它最終抵達了更為與世隔絕的環境,它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窗口,讓人們得以更加了解這個國家多樣化的地理環境。電影的後半部分發生在農村。拉索羅夫說道:「那些拒絕服從壓迫、堅持自己觀點的人,自然會被邊緣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不得不退出那種標準的社會,與城市生活保持距離。」當他前往伊朗北部拍攝倒數第二個故事時,他發現當地的情緒與他的主題相符。這個故事涉及了一名士兵,他回來向自己的女友求婚。「當我去到那裡的時候,我發現人們非常投入於政治鬥爭,這非常鼓舞人心。」
《無邪》
在最後一個故事中,拉索羅夫冒險來到一個更為偏遠的地方,他講述了一個生病的男人與他的侄女(由導演的女兒扮演)的故事,他們試圖與男人想要逃避的軍事義務進行鬥爭。這部影片的高潮段落呈現了金色的田野與廣闊的巖地風景。「我想要廣闊的景觀,這些地方更像是沙漠,視野非常寬闊,空間也很整潔,」他說道,「這個人沒有那種成功的都市生活的特質,但他擁有個人的自由與快樂。他的生活洋溢著那種忠於自我的滿足感。」
拉索羅夫從德國和捷克找到了《無邪》的資金支持。投資人提供的預算,讓他得以在第二個故事中搭設戶外的、由廢棄建築構成的布景。他的製片人繞過了政府的禁止令,製片人在提交拍攝四部短片的請求時,沒有在文件裡加入他的名字。
穆罕默德·拉索羅夫
拉索羅夫也哀嘆了伊朗電影業的局限性。伊朗電影業支持商業喜劇,這種類型的重要性超過了任何東西。「這都是質量極低的平庸喜劇,它們很受歡迎,」他說道,他還指出,政府還資助了宣傳電影。
他說道:「有如此之多的資金注入了這種類型之中,所以他們不存在任何票房方面的擔憂,因為政府希望它們存在。資金全部來源於軍事部門與準軍事部門,有一筆錢專門拿來製作宣傳片。」
雖然他的電影從未在國內獲得官方發行權,但他也指出,這些作品仍然通過電影俱樂部和地下電影節找到了觀眾。他也認可了自己的同仁,像是帕納西和兩屆奧斯卡得主阿斯哈·法哈蒂。拉索羅夫說道:「還有更多不太出名、但仍非常活躍的電影導演,他們試圖存續這種獨立電影的血脈。」
他還補充道,他已經找到了足夠的合作者,讓他能夠靈活地拍攝各種項目。他說:「雖然我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但我發現拍電影變得越來越容易。要是找到了合作者,我拍片就沒那麼費勁了。一旦我召集到了一個電影團隊,我就發現相互理解變得越來越容易,我也更有機會找到那些與我有共同願景的人。」他發現自己有能力完成《無邪》,甚至可以讓它進入柏林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這讓他保持了樂觀的心態。「這給我帶來了希望,」他說道,「但你越是懷有希望,你的處境可能就會變得越緊張、越困難。」
《無邪》
在拉索羅夫獲得金熊獎之際,整個世界正在面臨著冠狀病毒的威脅,這種病毒的傳播引發了全球流行病的恐懼。冠狀病毒在伊朗尤為嚴重,(截至本文發表為止)該國的死亡率是世界上最高的。而且伊朗沒有採取適當的控制措施,這可能導致疫情的反彈。
拉索羅夫指出:「如今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政客們會如何利用、濫用疫情帶來的影響。有如此之多的謊言與欺騙,現在人們生活在這種持續性的不信任狀態之中。人們當然很擔心,我們也很難確保政府能夠有效地應對這種情況。這種危機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但在伊朗,一切都成為了政治遊戲,他們沒有直面疫情,只是一味地謊話連篇。」
穆罕默德·拉索羅夫
巧合的是,導演的母親也在這樣的時刻住進了醫院,她因為一種無關的疾病接受了手術。這位導演說,他每天都會去德黑蘭的醫院探望她。「我可以看到人與人之間的團結,看到人們互相照料的方式,這讓我非常感動,」他說,「我看到,儘管困難重重,這樣的溫暖與關懷已然存在。我們還能感受到這種熱情與溫柔,這是非常美好的。」
那麼,拉索羅夫自己的未來又會如何?金熊獎引發了更多的問題,譬如政府應該如何回應他的電影創作。「說實話,你沒法預測自己的未來,」他說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利用這段時間。我不想因為這種情況,喪失自己繼續工作的精力。我不想浪費自己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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