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聽說,在我們的時代,一個人只要有才能,就能為自己開闢道路,天才是不會埋沒的,他可以獲得一切發展的機會。說這種話的通常是那種人,他們想要證明我們的社會已經這樣完善,以致每一個人在這個社會裡都是各得其所的。
我每逢聽到這種話的時候,不由回憶起許多在為了生存的殊死鬥爭中不幸犧牲的人。假使有一小部分埋沒在民間的卓越天才能夠充分發揮出來,那末整個世界今天也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昔日的諺語說得對,哀悼沒有生出來的孩子是毫無意義的。但是,看到天才出現以後,雖然他為了保存自己進行了英勇的鬥爭,仍舊不得不犧牲在日常生活的殘酷壓迫下,難道這不令人悲痛嗎?
在幼年時代,我不止一次聽到成年人講到天才的音樂家包恩。他是一個普通農民,住在博恩霍姆島的北部。島上的居民幾乎人人都知道他的命運。包恩善於演奏任何一種樂器,他能用完全不是樂器的東西,奏出種種的曲調。他自學了記譜法,能把聽到的曲調當時記下來。包恩創作了不少樂曲,並且改編了其中的一些曲子供樂隊演奏。他組織了一個大型樂隊,自己擔任指揮,不久這個樂隊就聞名於全島。但他同時又當農民,辛勤地耕種著自己的小小一塊土地。
包恩並不埋怨自己的命運,但當然也希望他的音樂作品能夠問世。所以當牧師把他的某些作品送到首都專家手裡去的時候,包恩並不反對,反而焦急地等待著回音。然而回音始終也沒有等到。大概是人家認為他的作品沒有什麼了不起吧。包恩也就漸漸地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但過了幾年之後,包恩有一天到城裡去,看到一本新創作的樂譜,他發現就是他自己送到首都去的那些曲子,著名的作曲家只是稍稍把它們改頭換面就冒充是自己的作品了。
包恩回到家中,把他所有的一切樂器抓起來摔得粉碎,焚毀了所有的樂譜和草稿,並且任何時候都不準他的兒子想到音樂上面去。如果可能的話,他恨不得從他們身上把他所教的一切都挖出來。
從這天起,包恩對音樂恨透了。只要聽到音樂的聲音,他的臉立刻就會變得不可辨認。從前包恩是個極其虔信上帝的人,但現在不再到教堂去了。他聽不得歌聲,只要風琴聲一響起來,他就會像有病的狗一樣哀號。
包恩有8個兒子,一個比一個矮一點,就跟管風琴上豎立著的管一樣。他們都有高度的音樂天賦,特別是最小的一個,雅奴斯,這個4歲的小男孩真是個音樂天才。農民包恩和他的兒子們常在盛大的節日或紀念日演出,成績很不錯,所以包恩夢想著建立一個世界上從來不曾有過的樂隊。
現在,孩子們遇到了困難時期。仿佛自然界本身反對毀滅這樣的天才似的。父親在音樂事業上的挫折,使孩子們對音樂產生了更加強烈的願望,這種願望在他們身上以不同方式表現了出來。小雅奴斯曾經從父親手中搶救出一管長笛,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只有當他確信附近連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才把它取出來。他在小山坡上掘了一個地洞,他想要吹奏的時候就躲到裡面去,他覺得這裡十分安全。可是有一天父親到底在洞裡找到了兒子。他奪過兒子的長笛,用木屐踏得粉碎,並在盛怒之下狠狠地揍了雅奴斯一頓。
包恩開始飲酒了,在家裡變成一個十分令人討厭的人。只有醉得很厲害的時候,他才恢復到以前那個包恩的樣子,那時他就會誇耀自己,賣弄音樂上的種種技能。
兒子們一有機會,就一個個離開了家。有的去當僱農,有的去當石匠,但仍然都迷戀著音樂。他們誰也不敢再回到家裡來了。
弟兄中間最小的雅奴斯剛剛長大,他們就成立了一個樂隊。這個樂隊由雅奴斯擔任指揮,很快他們就在全島聞名了;不僅博恩霍姆北部,連南部的居民也在節日和舉行宴會時邀請他們演奏,我就是幼年時在南部遇到他們的。他們總是徒步去演奏,一邊走,一邊奏著快活的樂曲,精神煥發地踏著拍子行軍似地前進。一個孤單單的小牧童,忽然聽到傳來絕妙的音樂聲,地平線上閃出年輕的8個弟兄,這對他是一種多麼高興的事情啊。
一天早晨,人們發現老頭子包恩在一所大房子窗前的草地上死了。頭天夜裡他的兒子們在這所房子裡為了慶祝一個節日演奏過,包恩是偷偷到那裡去聽他們演奏的。有些人認為老頭子是在盛怒之下中風死的,有些人認為他是由於劇烈的精神激動而死的。
我幾乎已經忘記這段故事了,它像地層一樣埋在我的意識深處,上面覆蓋了無數後來的事件和體驗。
去年冬天的一個星期日,我到一個全家已在瑞士僑居很久的同胞家裡去做客。
「能聽聽我們祖國的消息倒不錯。」主人一邊說,一邊開始轉動收音機。
他把收音機指針一會兒轉到這臺,一會兒轉到那臺,來尋找所需要的波長,忽然聽到沁人心脾的悅耳的舞曲節拍,但立刻又中斷了……
「丹麥在這兒哩!」主人興奮地嚷起來,並且開始仔細地尋找播送剛才那個樂曲的電臺。
我們又有好幾次聽到這支委婉動聽的華爾茲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