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3月《巴託比症候群》的中譯本出版之前,恩裡克·比拉-馬塔斯這位西班牙目前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諾貝爾文學獎大熱人選、英國博彩公司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的前排常客,在中國似乎還籍籍無名。2013年,他的作品《巴黎永無止境》中文版面世後,反響平平,幾乎無人問津。
在他的《巴黎永無止境》一書中,瑪格麗特·杜拉斯以敘事者房東的身份出現——這是20世紀70年代發生在比拉-馬塔斯身上的真實事件,而「維勒姆·佛可」等虛構人物與真實人物一同出場,比拉-馬塔斯用那些看似真實的自傳性細節大行混淆視聽,讓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這種虛構與事實相互指涉與互文的情況亦出現在馬塔斯今年出版的中文作品《巴託比症候群》和《似是都柏林》中。
《巴託比症候群》通過一位不願再寫作的敘述者的日記,揭示了文學世界中一大群停筆抽身的「巴託比症患者」的存在,而《似是都柏林》則以一種充滿戲謔的口吻講述了心懷熾熱文學夢想的文學編輯在古登堡時代終結之時的夢想、創作以及在布魯姆日當天的葬禮終曲。比拉-馬塔斯將豐富的作家軼聞、當代文學史及睿智犀利的文學評論觀點與他的「偽傳記」和「假演講」糅合為一,讓讀者在亦真亦假的敘事與淵博幽默的議論中獲得非比尋常的思考樂趣。
8月北京,與作家格非有一次對談
今年8月,比拉-馬塔斯第一次來到中國,參加上海和北京的書展。新京報書評周刊的記者在塞萬提斯圖書館見到他,身著白色襯衫,魁梧且胖,絲毫看不出他自己曾說的年輕時與保羅·奧斯特長得像這回事。他講話時表情嚴肅、目光炯炯,待我轉頭去聽西班牙語翻譯時,用餘光看見他正在一邊嘶嘶竊笑。比拉-馬塔斯跟他的作品有著一樣的氣質,一種微妙的反諷,一種機智的邪惡。他曾故意打亂書房那些書的擺放順序,跟來訪的西班牙記者侃侃而談這樣放書的理由,在文章刊出後,致信給編輯部告訴他們被騙了。當一位記者問他如何解釋《似是都柏林》裡的「時間」問題時,他借用捷克作家Vilém Vok的話「生命短暫,時日漫長」來作答,實際上,不僅這句話是他胡編的,連這個人物Vilém Vok也是他捏造出來的。
他與他的故事一樣虛實相間。我們很難搞清楚,究竟是因比拉-馬塔斯是這樣的人才寫出了這樣的小說,還是這樣的小說寫得多了,使他變成了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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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話 /
「我就是個虛構創作者」
新京報:6月份,新方向出版社(New Directions)剛出版了你的新作《不合邏輯的卡塞爾》(The Illogical of Kassel),主人公跟你同名,虛構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比拉-馬塔斯:我是按照真實發生的故事來敘述的噢。
新京報:您的小說中涉及非常多城市的遊歷,比如巴黎、都柏林、紐約、卡塞爾,對城市的書寫主要來源於親身經歷,還是對它的閱讀?
比拉-馬塔斯:兩者都有,但很難說清哪一個對我影響更多。以《不合邏輯的卡塞爾》這本書為例,我讀了很多東西之後,還是決定去當地住上一段時間。
如果我在自己家裡寫這本書,我可以盡情發揮想像力去創作故事。但我仍是去到了當地,以進行一種真實的描寫。這樣的話,當讀者去網上搜索卡塞爾這個地方,他們會感覺「嗯,這是真的呢」。
新京報:像《巴託比症候群》這樣把讀者熟悉的作家作為小說人物,會不會是一種冒險的行為?
比拉-馬塔斯:《巴託比症候群》這本書裡作家的故事都是真實的,並非虛構,所以沒有危險性。《巴黎永無止境》這本書的故事也是真實的,我的確租住在杜拉斯的房子裡。
當然在寫作的過程中,故事的敘說方式是有想像的自由的。就像《哈姆雷特》,讀者亦無法從中辨出真假,故事都是真的,然而敘述方式可以加入虛構。
(大約20分鐘之後)我剛才告訴你,我寫的東西都是真實的,其實它們全都是虛構的……我本人就是一個虛構創作者!我將我的作品定義為「虛構小說」(fiction),但我真的去巴黎和卡塞爾了,我根據我看見的東西來虛構。納博科夫說「Fiction is fiction」,所有作家都是對所見所聞進行再創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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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創作了好多作家!」
新京報:您18歲時在電影雜誌虛構了一篇對馬龍·白蘭度的專訪,那是你虛構創作的開始嗎?虛構的樂趣和邊界在哪裡?
比拉-馬塔斯:這是一個很厲害也很嚴肅的問題。當我進行創作時,當然有一個虛構的界限。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觀念和美學意識,儘管沒有嚴肅的宗教上的限制,但我會遵守道德的界限來進行創作。有一個例子是美國有一個作家,把別人的戰爭經歷寫在自己的書裡,後來被判刑了。有的東西該寫,有的東西不該寫,這是一位作家在道德意念層面要做出的決定。
新京報:捷克作家Vilém Vok是誰?你現在是否還經常引用他的話?
比拉-馬塔斯:他是我虛構的人物啦,我會借他之口來說一些我自己想說的話。我對此感覺很平靜,因為那些話是他說的,又不是我說的。我覺得Vok這個人物差不多走到盡頭了,我不會繼續對他進行更多創作了,因為好像網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我虛構出來的人物了。
新京報:你是不是還創造了其他作家?你會為他們保密嗎?
比拉-馬塔斯:我還創造了好多作家!他們還沒被公眾發現。我有一篇小說的前言是一位北美女作家寫的,她就是我編造出來的人物,那篇東西其實是我自己寫的。但我真的已經想不起來那個女作家叫什麼名字了。
新京報:在當下創造一個完全虛構的人物是不是很困難?因為網際網路搜索這樣一個人物的結果通常都會指向你。
比拉-馬塔斯:我需要不斷學習和研究如何讓虛構人物這件事情順利展開和進行下去。我需要設計一些不容易被發現的名字,不讓別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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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是我對於世界的看法和眼光
新京報:你的小說虛實結合,在形式上又小說裡嵌套小說,這些嘗試是不是避免墜入博爾赫斯和卡夫卡所說的「世間所有故事都是同一個故事」的創作困境?
比拉-馬塔斯:是的。博爾赫斯與卡夫卡都是非常偉大的作家,現實主義作家寫的是真實存在和發生的事情,但博爾赫斯和卡夫卡寫的是更加貼近於現實但完全虛構的東西。卡夫卡更接近於中國傳統文學,博爾赫斯也非常喜歡中國的古代故事,他們應該是中國的小說家,雖然這不是真的,但他們可以成為中國的小說家。
新京報:所以你認為中國小說家有一種來自於傳統文化的創作優勢?
比拉-馬塔斯:是的。
新京報:你曾經說過在寫小說的時候不讀小說,而去讀詩歌,你是怎麼將小說裡的諷刺風格與詩意相結合的?
比拉-馬塔斯:在我看來,詩歌更具有時間性,詩歌可能會出現在小說的結尾,但諷刺貫穿了我的整個小說。我不創作詩歌,但我是一個詩人。一個詩人沒有必要一定創作詩歌,詩人是我對於世界的看法和眼光。
新京報:你是否憂慮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巴託比作家?
比拉-馬塔斯:是的,我很擔心,所有的作家都會為此感到憂慮,或許我遲早會成為一個巴託比作家,停筆不再寫作。就在此時此刻,我沒有進行寫作,我已經開始有這樣的憂慮了。
新京報:你如何評價羅貝託·波拉尼奧?
比拉-馬塔斯:在我的生命中,有兩位作家是我生活上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文學創作上非常重要的夥伴,一位是皮託(Sergio Pitol),另一位就是波拉尼奧。皮託是一位墨西哥作家,曾經在中國擔任墨西哥大使,他同時也是我的老師。在文學方面,我與波拉尼奧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我們有很多共同的愛好和相似之處,我們對一些專業作家的喜愛或評價非常接近,同時我們也都是非常認真的寫作者。
我的老師皮託是墨西哥人,波拉尼奧20歲之前生活和學習也在墨西哥,所以,墨西哥對我的文學創作影響非常大。我的寫作形式非常專一,我覺得每個作家都應該有自己獨特的、專一的文學形式。我可以在寫作過程中體會到自己專一獨特的寫作形式,讀者也可以在閱讀我的作品的過程中感覺到。
本文轉自新京報書評周刊
記者: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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