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老夫魚 四馬路軼聞錄
1924年7月16日下午3點,上海公共租界西藏路,一座西式醫院揭幕,門前聚集了二百餘前來慶賀的嘉賓。這座新開診的西式醫院被稱為上海時疫醫院,連同一個月前設立的中國紅十字會時疫醫院一起,將在一年後的虎疫風波裡擔當主要救濟角色。那日嘉賓中,一位叫伍連德的年輕人將在11年後成為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首位華人候選人。
伍連德
1925年7月26日,夏夜,上海時疫醫院忽見數人湧至,都是來投院求診的人,患的都是相似的某種暴烈急病。稍後,求治者越聚越多,門廳內擠滿三四十人,醫院不得不特別推出幾位男護士加以維持運轉。經診,大半為霍亂症,尚無死亡,住院男女達三十餘人。
霍亂,又稱虎疫,或虎列拉,同鼠疫、天花、白喉、猩紅熱、瘧疾一併,屬當時滬上常見流行疫病。但這次似乎情形略異,根據《申報》記載,「聞醫生言,今年霍亂,來勢頗兇,秋季恐將蔓延更甚,或因去年江浙戰事之影響雲。」
上年江浙之間發生一場持續40日的兵戰,後稱「江浙戰爭」。江蘇督軍齊燮元與浙江督軍盧永祥之間的開戰看似為爭奪上海,實為分裂後的北洋軍閥內的整個直系軍閥與反直系軍閥勢力之間的一次較量。兵災過後,租界附近居民影響匪淺,物價日漲,米珠薪桂,連同房價一塊兒水漲船高,「房價倍增」。天災人禍,饑民遍野,兩省湧入上海避難的鄉民更是不計其數,大多流離失所,頂無遮蔽。
江浙戰事,軍隊所過,村鎮為墟,兵災難民,流離失所
8月1日,《申報》發出「霍亂症蔓延更烈」一文,稱上海時疫醫院「病房收容將滿,各醫生盡夜診治,忙碌異常」。病人大多半夜以及天陰時為多,治病緣由大多為進餐生冷食物、露宿、身體雙手不清潔,各媒體均號召市民「對於衛生,格外講求」。
8月5日,紅十字會表示,今日時疫虎列拉,也屬兵災惡果之一,時疫醫院目前「應接不暇,現在病房人滿,續至者幾無隙地可容,其重症施刀者,一日中竟有十餘人」。
8月12日,疫情繼續擴散,上海各處開始施以自救。浦東爛泥渡(現今浦東陸家嘴)碼頭會發出願請,該處發現虎列拉後,「不終日而死者日有數人」。五卅工人教育聯合會幹事前去講演,紅十字會則商撥醫生前往服務,並贈時疫水數百瓶。
8月13日,天氣酷熱,閘北一帶霍亂甚盛,「往往朝發夕死」,新民路西醫院每日診治時疫症有五六十號,重症每日必有十餘號,院中醫生看護,日夜輪班。
8月19日,西藏路時疫醫院人滿為患,只得臨時暫轉部分病人至靶子路工部局時疫醫院收容。其院中所診病人,二成來自公共租界,三成來自法租界,其餘五成來自南市閘北等處。光從此時西藏路時疫醫院和天津路紅會醫院的診例來看,就有虎疫病人二百七十人,而自上月發現此疫以來,醫院報告患者約七百人,死七十二人。
紅十字會時疫醫院又與工部局懟上了。時疫醫院及紅十字會醫院中,病人氣絕,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報告衛生處,其所診斷病例,「均有診斷書可查,至工部局八月內所出公報中,未言虎烈拉疫症者,不知其故」。
上海時疫醫院
工部局衛生處人員在報刊上對紅十字會時疫醫院的憤怒作出了回應,表示今年霍亂症數量跟往年相比有所增加,你偏要說霍亂在流行,我也勉強不能算你是在造謠(「本年所報虎列拉疫症,確較往年為多,虎疫流行之說,亦非虛語」)。但話題一轉——如果你要說疫情嚴重,那可就是傳謠了(「但若謂疫勢嚴重,卻非確言也」)。苦口婆心,舉出數據作了一番說明:「每年此時有虎疫發生,本年患者雖多,而死者殊少,不出百分之十,往歲死者常至百分之四五十」,言辭鑿鑿,充分證明衛生處為什麼沒有採取特別的防止杜絕的行動,是因為沒有必要,都什麼年代了,大家行事必須講求科學(「故衛生處尚無取特別防杜行動之必要」)。
8月20日,日本將上海列為「虎列拉疫流行地」,規定但凡從上海出發的東渡船客,攜帶的鮮魚鮮肉蔬果在日本上岸時須全部作消毒處理。在長崎上岸的船客,還需要提供所乘船上檢疫官出具的一紙糞便檢驗證明。為得到證明,船客們必須在開船後的當天晚間七點前,得有以供檢疫官檢驗用的新鮮大便,「否則檢驗結果不明,難在長崎上岸」。
工部局衛生處昨日發表聲明說不會採取特別防杜行動,民間倒已經動員起來了。《申報》常刊發民眾對於自我防疫治疫的招法,比如自製口服「三油溶液」:將丁香油、檜油、加耶布的油按比例混合,佐以芳香稀硫酸和以太酒精,「一次服溫開水衝下」。撰文者介紹,初次服用要忍住,不要嘔吐出來,接下來半小時服用一次,再接著每隔三十分鐘服用一次,功效比樟腦白蘭地要強。
1925年8月20日《申報》刊載文章
8月21日,高麗政府繼日政府之後,宣布上海為有疫口岸,牛莊天津也開始對上海實行海港進關檢疫。同日,上海時疫醫院及紅會醫院報告,當日霍亂死亡率創下七月來新高。
同日,伍連德博士到滬做了一席交流,提到了水源的問題。其友人數日到自來水公司提取進水處和供水處的水質進行化驗,均可驗出霍亂菌。此被汙染的自來水流入市民家中供生活使用,防不勝防。敦促設立化驗室頻頻檢驗其水質。另外,告知市民井水應煮沸飲用。使用染菌的水澆灌瓜果也存在風險。伍連德提到,不能忽視那些患病不肯就診、患病不願隔離的民眾,他們「自蹈危境且將擴大傳染範圍而增加死亡率」。
伍連德談到預防霍亂時說,內地居民有習慣自河水取水,而在同一條河裡浣衣、洗刷便桶,使得傳染極其容易。夏日時節,切片西瓜上常澆冷水,一些瓜果也洗後直接食用,一旦水質受汙染,也會增加患病風險。
市民的飲用水及生活用水偶欠清潔
虎疫來時甚烈,能使人迅疾斃命,且傳染性極強。媒體開始紛紛關注一些病例,在報章上呼籲公共衛生意識。住小西門的洋襪女工某氏,中午忽然號呼腹痛,丈夫即僱了黃包車,前往新普育堂求治,剛抵該堂,還沒來得及醫治,某氏已「氣絕身死」。喬浜路陳姓家患病,兩日內連斃大小兩口,住陶沙場的親戚某老嫗前去探望,歸家後也患同樣霍亂症,隨之一同斃命。
8月23日,虎疫仍無減少的跡象。每天新入院平均仍約一百人,時疫醫院和紅會醫院均極其擁擠,「治癒者出院,迅即有人補進」。
各區署官員不得不就此作出行動,特令外勤長警「每於晚間禁止居民沿街露宿」,一面又令衛生巡警「四出查察各食肆,禁售腐敗食品,以重衛生」,另特設防疫注射所,每日下午給市民注射防疫藥水,關注預防。
市民接受防疫藥水注射
疫病信息也開始透明化,向民眾公開發布。同日,《申報》開始登載「上星期上海時疫醫院患疫統計表」,統計並公布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的診治人數、危重人數、輕症人數、死亡人數和治癒人數。
1925年8月23日《申報》對於時疫情況的統計報導
8月28日,政府注射防疫血清、市民衛生常識普及等開始起作用,疫情出現拐點。上海時疫醫院等各類醫院匯報就診人數及住院人數均較前期下降,疫情得到控制。
9月4日,就診人數和住院人數繼續減少,《申報》宣布「上海霍亂症昨又大減」。防擴散機制繼續收緊。同日,滬寧鐵路車務處通電,告知各站長,即日起禁止患傳染者乘車,如乘客中發現有患病者,須立即匯報,最近站點立即派人前往,「與以相當之治療」。根據紅十字會時疫醫院的說法,「查往年此時節之疫症而相比較,今年實過於往年,距肅清之期,恐尚遠」。
9月18日,《申報》登出一則消息,稱「今日霍亂症已不多見,惟痢疾傷寒患者頗多,西藏路時疫醫院一星期來每日門診病人較兩星期前僅及三分之一,現在時疫將告肅清,本月底時疫醫院即將閉幕」。
1925年9月18日《申報》對於時疫情況的報導
入秋,氣候漸涼。一場時疫悄無聲息帷幕落下,仿佛市面又恢復了平靜,一切如前。但後來的我們都知道,這份如常意味著不久之後那場更駭人、席捲整個上海的霍亂風暴。就如同江浙戰爭悄然息止,死一般的靜謐預示著一場更大規模戰爭即將來臨。
來都來了,不如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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