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新京報記者 董牧孜 實習生 周潔
作家伊恩·麥克尤恩長期以來對人工智慧充滿興趣。他曾與AlphaGo之父「戴密斯·哈薩比斯」長談,也試圖在《贖罪》的創作中增加機器人設定。早在兩年前,中國讀者就對他的這一興趣有所耳聞。2018年11月,麥克尤恩在中國行中告訴出版家黃昱寧,他正在創作一部以「機器人」為主題的小說,初稿已經完成。這部小說就是《我這樣的機器》。
2018年,麥克尤恩在上海。
近日,《我這樣的機器》中文版面市。在上海書展的「機器有什麼錯2020——麥克尤恩小說《我這樣的機器》新書發布會」活動中,作家、出版人黃昱寧、作家小白和上海紐約大學教授、上海人工智慧研究院院長張崢與觀眾分享了他們閱讀這本小說時的感受。
《我這樣的機器》故事設定在1982年。當時的人工智慧已經得到革命性發展,生產出了第一批機器人,按性別分為亞當和夏娃。男主人公查理和女主人公共同擁有一個亞當,他們各有一半的初始設置權。米蘭達賦予亞當的初始設定類似於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的劇情:亞當會愛上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而在這之後,這個機器人就深度介入米蘭達、查理的生活,故事就從這裡展開。
《我這樣的機器》,[英]伊恩·麥克尤恩著,周小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復古未來主義:
如果圖靈還活著,我們會走向何處?
《我這樣的機器》將故事設定在1982年,主角之一卻又是高科技仿真機器人,現實、未來、過去形成三重奏。
在小白看來,科幻小說慣用的套路就是把技術嵌入到過去某一時代。比如蒸汽朋克小說,就在某種程度上反駁了技術決定論。如果現代技術出現在過去,人類會往哪裡走?
時空錯置的橋段雖然常見,但不同作家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黃昱寧指出,石黑一雄的《莫失莫忘》就只把它作為背景,整體風格仍舊是田園牧歌式的。而麥克尤恩一直在利用這點,透過很多篇幅呈現時代的細節。她還發現麥克尤恩將對政治、歷史的思考貫穿於作品之中,比如在《追日》、《甜牙》中對政治、歷史都有很精彩的評論。
在小說《我這樣的機器》之中,麥克尤恩以「煞有介事的口吻」重新想像了歷史。比如大家都熟知的圖靈,歷史中他因其性傾向而遭到當時英國政府的迫害,職業生涯盡毀。但麥克尤恩的小說把圖靈描繪為人工智慧發展中的關鍵角色,後來成為比賈伯斯還要富可敵國的人物。小說裡也改寫了英國馬島戰役的結局,將歷史中勝利的戰爭寫成失敗,從而使得柴契爾夫人下臺,託尼·本恩取而代之。託尼·本恩在英國的歷史上確有其人,是一位左派領袖。黃昱寧提醒讀者,「這些細節被麥克尤恩以新聞的手法摻進小說中,非常容易被忽略,但是藏了他的很多心機。」
《我這樣的機器》,
是麥克尤恩的自傳體小說嗎?
麥克尤恩一向對科學和技術興趣濃厚。據黃昱寧稱,在上世紀80年代初,他就有了自己的個人電腦,在作家圈子裡是比較早接觸計算機技術的人。在一次講座中,麥克尤恩還提到他的小說《贖罪》最初設定了機器人角色。不過,直到2019年,他才終於出版了第一部關於機器人的小說。
麥克尤恩和機器人,圖片來源於penguin.co.uk
小白在讀小說時,在谷歌圖書詞頻中搜索了AI和Robert,結果發現這兩個詞在上世紀80年代的出版物中的用詞頻率最高。上世紀80年代,是機器人、人工智慧等概念進入大眾視野的時間點。而麥克尤恩正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來到倫敦,進入了寫作圈,開始參與作家舉辦的下午茶會和談話會。小白認為,《我這樣的機器》所講述的人工智慧進入人類社會的故事,在某種程度上也影射了麥克尤恩自己的經歷。這本小說帶有自傳體的性質。
在張崢看來,《我這樣的機器》不只是麥克尤恩的個人自傳,而是群體性的自傳,包含了科技和人類之間的衝撞、過去與未來的交織。而書中體現出的兩處遺憾,同樣體現出這一特點。第一處在於,小說的主要人物只有圖靈和戴維斯,但人工智慧的發展則是站在很多巨人的肩上,其中也有中國碼農的貢獻,從這一角度來看,麥克尤恩有其視角的局限。第二處則在於,小說實際上可以繞開人工智慧領域的某些專業化概念,用更簡單的方法來解釋,如書中提到的P(多項式時間)和NP(不確定多項式時間)。但張崢仍稱讚麥克尤恩是個非常偉大的產品經理,他小說中的機器人出廠設置跟人的進化很吻合。查理和米蘭達共享對於機器人的初始設置權,這是父母遺傳給孩子各自一半DNA的生物過程的精妙比喻。
機器人會夢見自己嗎?
牛津大學研究人工智慧的哲學家尼克·博斯特羅姆(Nick Bostrom),著有《超級智能》。書中有兩章論述了人工智慧的價值觀植入和加載問題。機器的學習能力可能幾百萬倍地超過人,如果讓其隨意學習,很可能會發展出終結者那樣的機器,危及人類的生存。因此,人類必須給機器加載價值觀。
小白介紹了麥克尤恩這部小說的多種加載方式,比如通過圖靈與機器人聊天完成加載,以及亞當出場設定輸入的兩種價值體系,這最終都是為了形成人和機器的一致推斷意願(coherent extrapolated volition)。但他也認為,正因為機器人有比人更強大的計算力,所以能發展出比人更大的倫理目標和價值觀,最後這就可能導致亞當既不聽從於米蘭達,也不被查理所馴服,從而形成了這本書最重要的衝突點。
人工智慧與人類的衝突,在小說中除了以感情糾葛的形式呈現,麥克尤恩也以幽默的筆觸勾勒了很多有趣的細節。黃昱寧尤其喜歡其中被垃圾弄到失靈的清潔工機器人,以及機器人和人類的尬聊。麥克尤恩也經常講書中的一個情節:查理和這個機器人到米蘭達父親家裡拜訪,但這位老人卻把機器人誤認為女兒的男朋友,對他很滿意。而查理只好訕訕一笑,說自己要下去充電,冒充機器人來解除尷尬。
儘管這些看起來只是科幻小說和影視作品中的場景,但在生活中也有一定的印證,張崢分享了人工智慧在大家的生活中的應用實例。搜尋引擎的top10規則背後,已經有人工智慧和算法的影子。現在很多平臺的內容推薦原則,也是根據用戶需求推送相關訊息。一方面,信息服務更加貼心,另外一方面,也有可能導致信息垃圾的內循環。目前,人工智慧仍舊是對人類需求和喜好的放大。在此,最本質的問題仍舊是「我是誰?」,對機器人來說則是「自我作為機器人到底屬於誰?」。
電影《銀翼殺手2049》劇照
機器人到底會不會有自我意識?小白指出,麥克尤恩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自己也覺得有這樣的可能性:「有人做過一個非常好的比喻,超過人的人工智慧出現,就像進入森林。有人告訴你森林裡有很多嚇人的野生動物,當你進去之後,可能走了兩個小時都看不到,但其實它們就在距離你幾米的一棵樹後。超級智能其實已經在那邊,但你可能意識不到。」張崢以手機舉例,說明了機器具有最基本的自我意識:當手機快沒電時,會先把數據備份到雲端。而這個動作就意味著手機可以自行了解機體的狀況,並作出判斷。
機器人的自我意識問題在這本書中最集中的表現就是關閉按鈕。黃昱寧發現書中的二十幾個亞當、夏娃機器人都在想方設法廢除關閉按鈕。不論是拒絕讓人類關閉自己,還是想要自己關閉自己,其實都是自我意識的表現。而麥克尤恩又一次巧妙地迴避了這個問題。他通過查理和亞當的一場衝突,即,機器人不小心將把人的手腕捏碎,從而取消了開關。
麥克尤恩式結局:
兩段遺言
麥克尤恩的小說很少有大團圓結局。在這本小說中,機器人和人類的家庭最終瓦解了。
瓦解的過程,是一系列緊扣的連環事件。豆瓣讀者將這種典型的「麥克尤恩寫法」稱為「反高潮」。至於瓦解的原因,小說已借圖靈之口講了出來:「 他們不理解我們,因為我們不理解自己。他們的學習程序無法處理我們,如果我們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的大腦,我們怎麼能設計它們的大腦?還指望它們能跟我們一起幸福呢?」
黃昱寧點出這句話正是這本書的中心思想。小說的副標題「你們這樣的人」與題目「我這樣的機器」對應。事實上,麥克尤恩寫的是機器人,但他最關心的仍是人類本身,表達的仍是人類的困境。歸根結底,我們要理解自己的大腦,理解自己的生活,理解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在小白看來,麥克尤恩只是把機器作為變量放進了人類社會,放進了上世紀80年代的社會語境,描寫了它可能會造成的一系列後果。機器人亞當、夏娃身上發生的事情,也是人類可能會遭遇的問題。小說中有很多機器通過讓自己的系統崩潰而自殺。這個矛盾實際上因人類而起。當人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問題時,機器也必然會處於各種各樣的矛盾、衝突和撕扯當中。
而亞當的遺言,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悲傷的情感:「寫的是像我這樣的機器,像你們這樣的人,以及我們未來共處的生活……未來的悲傷。會發生的。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改善……我們會超過你們……比你們活得久……儘管我們愛你們。相信我,這些詩行表達的不是勝利……只有遺憾。」
人造的心智能否解決自由的問題、生存的問題和存在主義的困惑?張崢認為麥克尤恩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人類將有智能和自我意識的機器推入了不完美的世界,它們與人類同樣置身於矛盾之中,那麼,他們也能像人類一樣獲得幸福與愛嗎?
撰文丨新京報記者 董牧孜 實習生 周潔
編輯丨木子 校對丨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