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一位滿頭銀髮的長者走在茅臺鎮街頭,大家都會像老熟人一樣和他打招呼,一位啞巴豎起大拇指對著他傻笑,幾個孩子則扯開嗓門大聲喊「季克良——季克良」。
在茅臺鎮,無人不知季克良。
半個多世紀來,季克良的名字和茅臺緊緊聯繫在一起,有人甚至稱他為茅臺「教父」。他和茅臺酒,早已是相處多年的老朋友,也是彼此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互相成就彼此,感情非常深厚。
季克良先生為酒中工匠館極客劉題詞
結緣茅臺
季克良與茅臺結緣,始於第二屆評酒會。
1963年,茅臺在第二屆評酒會上排名第五,周恩來對這一結果不滿,要求國家輕工部認真研究茅臺酒釀造工藝。隨後,輕工部提出專業本科生在茅臺酒廠長期跟進研究的要求,因此,原本被分配至上海輕工所的季克良得以走進茅臺酒廠。
從江南水鄉到茅臺酒廠,當時季克良眼前呈現的是怎樣的景象呢?那時候,遵義到茅臺每隔三天才有一趟公共汽車,平時酒廠領導到遵義開會,都是坐馬車。大家從茅臺到遵義,需要在長崗住一晚,第二天才能到,這段路上,夏天面臨密密麻麻的蚊子和臭蟲,冬天則要面對燻天的煤氣和饑寒交迫。
當時的茅臺酒廠條件也非常艱苦。書記柴稀修住的是用酒瓶子砌牆、油毛氈蓋頂的房屋,劉同清廠長住的是用火飄板隔開的房間,竇廠長則住在制曲發酵室,還有幾位廠長,是和工人擠在一起,有些工人家裡,床底下還養著豬。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茅臺鎮
工人們釀酒更苦,最苦的時候,工人一天要烤十甑酒,從窖坑裡把糟子背出來,切碎、上甑、下甑、加曲、翻拌、收攤……一甑糟子有一噸左右,來來回回折騰二十多次,總量達到20噸。這意味著每一班工人,一天要搬運200噸的東西,而且,沒有自來水時,釀酒用水全部要到赤水河去挑。
「如果把茅臺酒廠辦在大城市,可能早就因為沒人幹而倒閉了,城裡人吃不了那種苦。」季克良後來回憶說,好在他堅持下來了。
他體驗過茅臺酒生產的全過程,跟班組勞動,拉過車,上過甑,用手揚酒糟,制曲,蹲過點,當過記錄員,在十年動亂中,他還當過收發員、鍋爐工,保管過辦公用具。那時候他整日和工人在一起,每天長達十來個小時的勞動,工作強度是現在工人的兩倍。
實踐求真知
與普通工人悶頭幹活不同的是,季克良是發酵專業的大學生,他一邊幹活,一邊一直在思考如何將大學裡學到的知識更好地用在實踐中。
他發現,茅臺酒實際的釀造過程,和大學裡學的大不一樣,書本上對茅臺酒工藝的介紹並不準確,於是他寫信給母校一位老師,逐一糾正課本錯誤。
那會兒,季克良還對妻子徐英說,「對茅臺酒的生產,我們十年之內沒有發言權。」這當然是他心懷敬畏的措辭。實際上,在來到茅臺酒廠的第二年,他的一篇文章就引發了中國酒界的一場技術革命。
季克良和妻子徐英
他發現,茅臺酒同一批原料要經過八次攤晾、加曲、堆積、入池發酵,取七次酒,由於早期的酒師文化程度不高,個人感悟又不同,即便嚴格按照量質看花摘酒的傳統,也會出現酒精濃度不同、酒質不同的現象。
因此,為了確保出廠酒質的穩定,1965年,在瀘州市召開的全國第二屆名白酒技術協作會上,季克良發表的論文《我們是如何勾酒的》引起了參會代表的重視。這是茅臺第一次向世人公開闡明茅臺酒體的醬香、醇甜、窖底三種香型,並回答了茅臺是怎樣勾兌的問題。可以說,這是酒業首次引入了香型的概念,在此之後,其他酒企業紛紛效仿茅臺勾兌技術,並逐漸確定自己的香型。
看花接酒
到了1974年,也就是季克良進入茅臺酒廠十年後,他細心總結十年的生產實踐經驗,將其上升到理論高度,寫下了一篇長達六千字的《提高茅臺酒質量的點滴經驗》,這個在酒廠俗稱「九條經驗」的標準,很快被茅臺上下所接受,並且收到了高度評價。老酒師鄭義興就說:「你的九條有革新,說到點子上了。我們那時文化水平低,看不到那麼深。」
季克良的研究不止於此。1979年,他通過長期實驗和不斷總結發表了《增產醬香酒的十條經驗》等一系列論文,總結出了茅臺酒不同於其他名酒的十大工藝特點,徹底解決了生產工藝中長期懸而未決的水分之爭,曲藥之爭,窖材之爭等一系列問題。
季克良總結的茅臺十大工藝
一是嚴格的季節性生產,一年一個生產周期;
二是兩次投料;
三是茅臺酒有醇甜、窖底、醬香三種典型香體,三年貯存;
四是四十天制曲發酵。
五是五月端午制曲;
六是六個月存曲;
七是七次取酒;
八是八次加曲、堆積、入池發酵;
九是九次蒸烤;
十是十個獨特工藝:高溫制曲、高溫堆積、高溫接酒、輪次多、用糧多、用曲多、出酒率低、糖化率低、入窖水分低、輔料少。
到了八十年代,季克良在沒有國際和國家標準參考的前提下,通過上千次實驗,制定了科學指導茅臺酒生產的企業標準,在此基礎上,2001年制定了國家標準,這從根本上保證了茅臺酒質量的穩定提高。
堅守質量
對季克良來說,堅守質量是一種信仰,要對質量抱有敬畏之心。因此,他在茅臺的言行,像是一個虔誠的質量傳教士,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幾十年如一日。
「質量是茅臺的金牌,消費者越信任茅臺,我們越要一如既往的視質量為第一生命。」季克良說,質量上不能欺騙消費者,否則騙了一次,下一次他絕對不買了。
為了堅守質量,他反對白酒行業一夜「速成」的企業動輒以「傳世佳釀」的字眼標榜自己,他更願意慢工出細活。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冬天二次酒普遍減排的問題困擾著酒廠,為解決這個問題,老師傅們甚至連燒香拜佛的都有。後來有一次,有工人反映某個班組二次酒烤得不錯,但卻經常挨批評,因為他們做得慢,其他班組都做完了,他們還要做兩天。
聽到這個消息,季克良茅塞頓開,原來問題就是一個字慢。因為冬天冷,空氣中的微生物群數量少,也不活躍,在酒糟中的微生物品種之間數量不平衡,微生物之間的接力賽沒有做好。隨後,身為廠長的季克良及時調整冬天二次酒的生產節奏。
年輕時候的季克良
要堅守質量,也需要抵得住利益的誘惑。曾有一位行業資深專家到茅臺酒廠,他在參觀取酒工藝時對季克良說,「老季,你們怎麼不把取酒溫度降低幾度呢?那樣可以多產酒,還可節能、節省時間呀!」
季克良明白對方是好意,降低溫度就意味著多產酒,多產酒就意味著多掙錢,以當時茅臺酒廠的生產規模來計算,隨便降低幾度溫度取酒,就意味著每年可以多創造出數以億計的銷售收入,這對一家正處於發展中的企業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
但季克良拒絕了這位專家的好意,在他看來,高溫取酒是茅臺釀造工藝的一大特色,茅臺酒的取酒溫度在37度到40度左右,在取酒過程中,高溫能讓很多低沸點有害物質揮發掉,能產生香味物質,這就是酒喝起來不上頭、不辣喉的重要原因。
此外,還有一件事,足以體現季克良堅守品質的工匠精神。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茅臺投入制曲機,當時大家歡呼雀躍,認為這將極大地減輕制曲工人的勞動強度,還能提高效率。
但後來經過反覆實驗,酒廠還是全面恢復了人工踩曲。為什麼呢?
季克良後來說,制曲工一腳一腳踩出來的曲,四邊緊,中間松,呈龜背型,曲塊的鬆緊、密度與後面進行的微生物發酵程度緊密關聯,機器生產無法完全複製工人們的經驗和感覺,做到如人工一般的精密。
可以看出,他對每一項工藝過程都極其考究,目的是為了確保產品無愧於世界最好的蒸餾酒之稱譽。
茅臺點滴
每天早上,季克良只要人在茅臺,就一定會去參加評酒會。茅臺酒每一點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鷹鉤鼻。
平時,為了保持嗅覺的靈敏度,他一直遵循著有規律的生活習慣,不酗酒,不抽菸,不熬夜,不吃辛辣食物。有人開玩笑說,他應該給自己的鼻子買份保險。
季克良早年品酒
季克良沒什麼特殊愛好,他幾乎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茅臺酒的研究上,既不投資理財,也不鍾情藝術品收藏,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太複雜,簡單的生活方式更適合他。
即便是自己公司的茅臺酒,他自己也沒有收藏,他說:「以前因家庭條件困難,我捨不得買來喝,即使回家過年,也只是去鎮上買散酒帶回去,更別說收藏。誰能想到茅臺酒能升值這麼多,要是我早知道,肯定收藏一堆放家裡。」
雖然沒有收藏酒,但他喝過不少。在2012年的一次論壇上,他說進入茅臺的四十八年時間裡,自己喝過的茅臺酒估計有2噸。有人調侃說,按照當前的價格,他喝下去的茅臺酒市值高達300多萬元。不過,帳不能這樣算,他剛進入酒廠時,那會兒茅臺酒才3.6元一斤。對他而言,喝酒是工作,做酒的不懂酒怎麼行?
季克良給人的感覺是一位溫和儒雅的長者,他所有的言論,從來只說茅臺自己,不攻擊詆毀同行,也不去應對紛爭和挑釁,一些同行品鑑會邀請他,他都會欣然前往,並給出高度的評價。
他視經銷商為上帝和恩人,不和經銷商爭利。在經銷商大會上,季克良頻繁鞠躬致謝,甚至特別設定風雨同舟獎,對跟隨茅臺共度難關的經銷商給予表彰,這種主張下,許多經銷商跟茅臺已經長達幾十年。
實際上,表面溫和儒雅的季克良,骨子裡是一位又倔又強的大工匠,他認準了的事,誰也不要想改變,直到他把茅臺酒的每一個科學的、傳統的工藝細節都融入自己的血液。
他說,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理性消費時代到來,名酒企業要負起責任,為廣大消費者釀造高質量的好酒,並告訴他們白酒的知識,讓白酒回歸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