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一個「歲時」感特別強的國家。不僅是因為列島上四季特別分明,也是因為島上的人們也確實按著「歲時」來生活。初春,那是花見的季節,家家戶戶都會踏上賞櫻之旅,而賞櫻的地點數百年來似乎總是那麼些地方,也並不叫人厭煩。櫻花謝了,又有牡丹、桔梗、菖蒲可以看,天氣漸漸熱起來,看罷了紫陽花要看蓮,還有京都的祇園祭、大阪的天神祭,正是一年最熱鬧的時候。入了秋,人們又都盼望著看紅葉的季節,於是漫山紅遍,昔日裡冷清的山寺裡剎那間變得熙熙攘攘。即便到了冬日,人們還盼望著去北野看臘梅,又盼望著新年的來到,去訂一份「お節」,然後乖乖地窩在被爐裡,開始一封封地寫賀年卡。
年復一年,列島的人們重複著這樣的「年中行事」,若是春季裡沒能看到櫻花,秋天錯過了紅葉,仿佛一年都過不安生。到了固定的季節,就要做年年歲歲都要做的事,似乎是一種共識。初來到島上的我,也興奮地把日本人的「年中行事」都過了一遍,去看了櫻花,逛了祇園祭,又賞了紅葉。然而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就漸漸失去了興趣,覺得同樣的事情做過一次也罷,再無新鮮感去把這「歲時」再過一遍。對那些年年都為「歲時」而奔忙,每年的花見都不落下,每年的正倉院展都去的人,淺薄的我實在難以找到共鳴。或許「歲時」是在他們的血液裡的,不會「過時」。
秋天往往忙碌,因而對於何時入秋,根本毫無察覺,等到發現之時,校園裡面已的銀杏已落了滿地。這時才發現,已經越來越多人開始在朋友圈裡面曬各地的紅楓和銀杏了。於是我經不住誘惑,又動了要守一回「歲時」的念頭,想要去看看紅葉。太大眾的地方不願意去,太偏僻的山裡也沒有興趣,我便選擇了距離JR京都站僅一站的山科,去毗沙門堂。
這天下過雨,剛剛有些許放晴,地面上還是溼漉漉一片。託這雨的福,路上遊人少了很多,使得這歷年的紅葉名所竟然並不打擠。穿過JR線一路向北面的山裡走,天氣是越走越晴,景致也是越走越好。一路上的住家也一個比一個的精緻,家家戶戶在門外養了幾株小花,有的更讓高大的紅楓長到了院子裡,實在令人羨慕得很。兩旁的山巒已經被秋天塗了顏色,使得京都這個平日裡顏色有些單調的城市瞬間變得五顏六色起來。這樣的好時節,如何能夠忍足不出門呢。
路到了頭,所有的路人都停住了腳步。「毗沙門堂」的石碑之內,是很大一片楓樹林,樹都極高大而挺拔,一片片的楓葉有的已紅得豔麗得很,有的恰是金色,有的只略微泛出微黃,有的卻仍舊蒼翠。然而溼漉漉的地面早已鋪上厚厚的一層紅葉,十分好看,不少人在這林子裡駐足留影。
第一年來京都時去了東福寺看紅葉。東福寺我去過不下十次,然而這樣熱鬧的狀況,還是頭一次見。從京阪車站一下車就是黑壓壓的人影,再往前走不遠,進了東福寺道,就已經排起了長龍。就這樣足足排了一個多小時,我才算進入東福寺內,到通天橋。通天橋原本是通向東福寺開山圓爾塔院的橋,在圓爾的時代還沒有,初代通天橋建成,大約是十四世紀的事情,後來還在還被繪在了雪舟和尚的東福寺圖上,成為京洛名景。不過當時歡喜地走在通天橋上吟作漢詩的禪僧,大約不能預料到將來這裡將成為京都最著名的紅葉名所,進個門需要排上一個小時以上的隊。但那個年代的日本貴族和僧侶已經對賞楓有著很大的熱情了,連明朝的使節到了京都,將軍都要專門邀請他們去看紅葉。不知東國的紅葉,比之虎丘、天平山如何呢?
沿著石板路向寺院攀登,每一步都踏在楓葉上。而道路兩邊落的楓葉極多,幾乎已鋪面地面。然而旁邊卻有提示,叫你不要踩它。一路攀到石階頂端只需要兩三分鐘的功夫,徑直走進去就是毗沙門堂。寺院極小,作為門跡寺院,卻比天台三門跡(青蓮院、三千院、妙法院)都小得多,在中國看來真是一個極小的院子。裡面似乎也能一目了然,走進殿內,才發現原來果然還有驚喜,或者原本也能預料得到,在宸殿的背後,果然有個頗漂亮的庭院。
背靠著山的水池子,已經是五顏六色的了。青翠的島嶼、高高低低的白石、老舊的石塔、生滿青苔的石橋,掩映在周遭紅色、綠色或金色的枝子下面,真是一幅色彩極豐富的畫面。一株低矮的楓樹下面,竟然還有一隻鶴在踱著步。真是讓人覺得這秋日的庭院裡,反有些熱情在裡面。此處沒有永觀堂禪林寺那樣大片大片的楓林,也沒有東福寺那般一團團火一般的楓葉包圍著通天橋似的衝擊力,但一樣美的讓人讚嘆。每年看一遍紅葉,看得一片讚嘆,如何讓人不願意再來一遍,再來守這「歲時」呢。
京都像毗沙門堂這樣的紅葉名所還有很多,雖說看得都是紅楓,但若每年去不一樣的地方,仍然會有不同的發現。稍微遠點,去個吉野山,或者去琵琶湖邊的湖東三山,又是不一樣的紅葉名勝。哪怕是每年去同一個地方,去年是天氣晴好,背景是藍天,今年略微帶了小雨,卻又走在溼漉漉泛著光的地板上,這樣每次看的風景又還真是不同的。這城市如何不叫人羨慕呢?它只缺了一個湖,若是昔日的日本貴族們,哪個能有東坡的氣度能力,把洛外闢出一塊人工湖來,則京都又會更不一樣。不過或許京都的貴族們並不這樣認為,因為畢竟翻過比叡山就是琵琶湖了。為了看湖而翻個山,當然又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