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2年秋,陳丹青在紐約認識木心,到現在30多年了。木心先生離世後,留下了大量的遺稿和畫作,卻沒來得及告訴我們要怎麼處理,陳丹青總感慨說:唉,我也沒法再問他了。
主頁菌曾做過一次小測試,問諸位對「直播」的看法,還記得貶損居多,直播與閱讀似乎格格不入。當時底氣不足,有話沒說:理想國的直播,可能不一樣。
這兩三個月,我們反覆討論、做技術測試,最後落實在將要與「騰訊新聞」的一系列視頻合作,陳丹青又是第一位「吃螃蟹」的人,這兩期直播,尚待完善之處很多,是我們的第一份作業。
接下來還有嚴明、蔡國強、梁鴻等不同風格的直播節目,在我們看來,無論媒介怎樣改變,我們做的是同一件事:出版有價值的內容。但願沒有辜負你的期望。
本期視頻後的圖文是根據兩次直播整理,看著零碎、散亂,截圖也不清晰,不知道你是否有耐心看完。主頁菌整理時,卻是迅速沉心靜氣,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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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可在騰訊新聞、騰訊視頻這兩個App搜索「木心遺事」觀看。
1.整理木心遺作
「天才與世界爭吵,足至天才倒地不起。」
「做詩人要投胎到義大利去,經常可以聽到他們在朗誦但丁薄伽丘的章章節節。絕非附庸風雅,他們可是來真的。滿街的詩人,當然,還有小偷。 」
「幻想就是這樣帶領著我們重返青春年代的新鮮早晨。」
「前面的持火炬,後面的吹豎笛。」
——木心
▲「小楊和小代那個時候日夜照顧先生,通宵。先生有任何需要他們就要跳起來去幫助他。所以兩個人規定說,今天晚上你在這,另一個人就去晚晴小築值更過夜。當時,晚晴小築在先生走了之後,就剩他們兩個住在那。夜裡漆黑一片。 」
「後來我才知道小代自從先生去了桐鄉之後,他就買了一把刀,放在枕頭底下。他說如果有人要進來要動手,我就跟他拼。 」
陳丹青:
「整理遺作的過程中,有什麼感覺?」
匡文兵:
「有時候都快瘋掉了。先生有時候在正面認認真真寫好一篇文字,背面就電話號碼抄上去,記帳,算他的頁碼……我不知道有沒有算稿費啊什麼的……然後他有時候寫文章,畫上無數根電話線,牽到一段牽到另一段,我們要反覆看。更要命的是,他很多是散頁,我們沒法歸類。正反面還都寫滿了,有時候還要對一對這一頁和上一頁是不是相鄰的。」
▲陳丹青:
「這本前頭兩個大字:有帳,這是他的帳本,這也非常正常。魯迅的日記也好,大部分都是他的帳,書帳,日記。你看,這裡頭就是你或者黃帆做的標記,叫『烏鎮寫滿小本』。你看,這個上頭的字是我寫的,叫『先生畫得真好』,還有『外婆幫我掏耳朵』……這些句子我都放到美術館牆上去了。」
「哎呀,先生的稿子,他從不注日期。我辨認他的早期,晚期,發表過和未發表過,差不多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根據本子的大小。他越到晚年本子越小,精力不夠了。還有一個就是根據他的筆記,我因為從80年代初就整理他的手稿,從筆記上能認出來,越老精力越渙散,沒那麼精神了。10年和11年開始,筆記開始歪斜了,沒那麼有力道了。」
「你記得先生在晚晴小築的時候,小代告訴我他基本上每天就寫那麼一點兒……通常都在什麼地方寫?」
楊紹波:
「臥室,廚房裡寫過,飯桌上寫,買東西的帳單上,他都寫。但他從來不在書桌上寫的,好像。他在臥房裡面的時候誰都不能進去,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拿著個跟瓢一樣的東西,在那邊寫寫。」
「他想起來什麼時候寫,沒有固定寫作時間。在紐約在地鐵裡等我的時候,我發現他在寫。好幾次都是這樣。」
2.木心美術館
《眉目》
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
熱勢退盡,還有我寂寞的健康
如若再晤見,感覺是遠遠的
像有人在地平線上走,走過
只剩地平線,早春的霧迷濛了
所幸的是你畢竟算不得美
美,我就病重,就難痊癒
你這點才貌只夠我病十九天
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難看起來
你一生的華彩樂段也就完了
別人怎會當你是什麼寶貝呢
蔓草叢生,細雨如粉,鷓鴣幽啼
我將遷徙,卜居森林小丘之陬
靜等那足夠我愛的人物的到來
——木心
▲「這個就是獄中手稿館,光線非常弱。最早處理先生手稿的是Alexander Monroe,夢露女士現在是古根海姆的亞洲部主任。她明年要辦一個巨大的展覽,就是2017年回顧中國當代藝術幾十年。她最後一個展想要請木心先生的《獄中手稿》。大概20年前,1996年或是1997年,木心讓我把所有的獄中手稿交到她手上,她到我畫室來取走了這批手稿。我送她上計程車,我還說,你等下下車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
她就做了個表情,意思是說,你怎麼這麼不相信我,我怎麼會忘記。在2001年或是2000年,就在耶魯那個展上展出了木心的33件小畫和66件手稿。」
▲「木心很希望回來的時候能有一架鋼琴,不必很好,也不用很貴。我當時就誇口說,行,我替你去找。說這句話的時候大概2008或是2009年吧,我當時忙亂,也沒認真去做這件事情,不知道他那麼快就走。
然後他就走了,生前也沒實現這個願望——晚年可以有一架鋼琴摸一摸。去年尼採邀請展來的時候,魏瑪尼採學院院長就提了個建議,構造一個情景去朗誦,尼採和莎樂美的對話,同時要有一個鋼琴家彈奏尼採的作曲。這在歐洲巡演挺受歡迎的。然後我們就把這個節目要來了,原班人馬都請來了,就缺一架鋼琴。所以就買了這架鋼琴,放在倉庫裡面。
今年,先生89歲的生日,就把鋼琴挪上來了。放著也挺好看,所以就留下了。有一天,有一對很老的老夫婦,參觀完了就來到這裡。看見這架鋼琴,掀開他就開始彈奏,彈莫扎特,彈巴赫,彈蕭邦。所以,我很希望手上有兩下子的朋友們,可以過來彈一彈,彈多久都可以。」
3.木心故居——晚晴小築
好像是愛
一點點希望
還得雲淡風輕
昨日,買家具二件
本世紀初的長櫃
上世紀中葉的高櫥
那櫥,沉,烏幽幽
我仿佛咬了十九世紀一口肉
獨行俠的家不能稱家
鷹的巢,懸崖峭壁
詩稿積於櫃,書本列於櫥
我的懸崖峭壁哪
願無言而倚偎,聽落地的鐘
滴答滴答的童年少年
——木心
▲「這個就是晚琴小築的後門。你們看到這個景觀去年才出現,過去十年這就是一片空的。2010年,有一次我秋天回來看木心——那年我去了俄羅斯——當時是我自己來,路還走錯了。所以走到這的時候,我看見先生和小代等在這。我現在回想起來他身體衰弱無法在這兒等我,那是2011年的事兒了。實際上在去世前一年他還能站在這兒等我,馱著個背。」
▲「許多悼唁的人過來籤到,我看到這個場面,有點不適應。心裡想著,這是先生的家,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這兒。就是一個家出事兒了的感覺。 」
「弄完(悼唁)以後,客人就散了,天也黑了,慢慢的。我們吃完晚飯,我們幾個就在這坐著守靈了。當時小代和小楊兩個人,他們沒有哭過,臉上的表情很有意思,愣愣地坐在這裡。五年前,當時他們很年輕。我就問他們,他們想不想先生?當時小代就說,先生沒有死。我很驚訝,他怎麼會這麼說。他說,你看先生的臥室,先生臥室裡還有光出來。平時我看先生休息以後我都會在這兒坐一會兒,怕他還有什麼需要我的。」
▲「2010年,冬天,12月,也就是先生逝世整一年前,他還能夠在門口等我。兩個美國的攝影人,就在這個地方給先生拍了大概十幾個小時的素材。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天下雪了,頃刻之間院子全白了。我就打開窗戶,他們拍了不少鏡頭。也就是在雪積起來之後,他們就建議我跟先生在院子裡走上一圈。先生就打扮好,帶上帽子,穿上大衣。那是我跟先生最後一次並肩散步。」
▲「客廳是他自己選的家具和書櫃,自己擺了一下。BBC就在這個門口,布好了燈。我就坐在這看,真是似幻似真。因為2011年我來的時候,先生已經沒有力氣去外面等我了,他就在這個門口,手裡拿著暖水袋。實在是想不到幾年之後會有一個英國人過來講他的繪畫。」
「在他去世那年,入院前在上海意外發現的。病床上,木心看到自己19歲時的相片,他認了半天,認出來。他說:「噫!……是我呢!神氣得很呢!」突然,木心牛頭痛苦。他頭一次當我面,失聲大慟……有誰近半個世紀再沒見過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嗎?」
「有幾位讀者近時不斷追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子推介木心先生。真是長話不能短說。淺白的一端,就是:先生有教於我。」
「2011年,5年前,許多事情在這間屋子裡發生……那也我們坐到幾時……翌晨,陰,小築一樓,景象壯觀:所有縣社搞的用具,擺件,衣帽,手杖,相框,書籍……全部堆放在客廳地上……固然這是好事,要做的,但人群背後的小楊見我到了,轉身拉我去迴廊,急得語無倫次:「不可以的!丹青老師,先生的東西不可以動啊!」
▲「先生是15歲離開烏鎮的,所以在他的印象中,他的故宅非常大的,他的花園。我相信所有小孩兒,只要是住在這種傳統的宅院裡面的,花園對他們來說都是非常巨大的。」
「這個就是他念念不忘的所謂民間文化。僕人、廚工、海伯伯……他們都能讀這些書,鬥嘴,鬥學問,牆上還題詩,還互相評論。 」
4.作而不述室與臥東懷西堂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
如欲相見
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木心
▲「他在床頭,病重,說一些胡話。這一頁是我記錄的內容,聽來最讓人心酸的一句是:你不要把我關起來。把一個人關起來不讓他自由,是最痛苦的。當他意識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時候,早年的那些恐懼又回來了。斷斷續續,醒來又昏睡。」
「他記得一個細節,一家人拍照的時候,人家樣子都擺好了,他還嫌自己小馬褂右邊的衣襟沒有弄好,正在那裡弄呢,還不是一個完成的動作,這就拍下來了。」
「實際上他個人風格最清晰其實是這批小的轉印畫。」
「這些繪畫,粗略地形容就是中國的那句古話叫做咫尺天涯。非常小,但是景別非常大。在微型的篇幅裡頭,能夠把廣大深淵的東西傳達出來,而且這些景又是不可指認的。有山,有月亮,有荒漠,有廢墟,有湖泊,有海。」
「中國雅之極也,四大古文明之中。」
「沒有一個藝術家不在乎聲名。」
▲「木心真有這個魔力,你稍微放下自己,讀他,他會給你點亮一小時,之後又暗下去了。你在說他的時刻,比你平時好。」
「我很清楚,我現在做的每件事是木心生前極端渴望的。唯一不能與他商量的,是怎麼去做。我跟先生三十年,又要苦心把他亮出來,又要苦心把他藏起來。為什麼呢?因為我明白,這個世道遠遠還沒學會怎樣認出一個天才,尊重一個天才,珍惜一個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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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字根據直播視頻摘錄
木心遺作的整理工作一直沒有中斷。
陳丹青在直播中透露,爭取明年可以整理出版第一本木心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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