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排的故事是一個好故事,郎平的故事也是一個好故事,但陳可辛沒有講好。
和《絕殺慕尼黑》相比,《奪冠》有點鈍刀子割肉,缺乏那種利刃切蘿蔔一般的快感。
和《摔跤吧爸爸》相比,《奪冠》沒有真正的高潮,無非是把結果已經人人皆知的比賽重新排演一遍,缺乏最終結局充滿懸念的激烈對抗,更沒有那種在戰勝自我的同時又為國爭光的酣暢淋漓的突破感、穿透感!
甚至,我覺得影片的主角,無論是貫穿全劇的「郎平」還是在最後階段出現的「朱婷」,都不如1981年張暖忻執導的女排電影《沙鷗》中女主角沙鷗——她們的性格含混、跳躍、缺乏內在連貫性,有時太過低調,有時又過於張揚,給人做作、矯情的感覺,而沙鷗的性格則冷峻、剛毅、頑強,但絲毫不咄咄逼人,散發著保爾·柯察金般的魅力。
拍攝《奪冠》,陳可辛一開始就走錯了路,他沒有想好究竟是拍「中國女排」還是拍「郎平」就匆匆開機了,結果整部影片不倫不類。
《奪冠》表現的「中國女排」嗎?
但最為華彩的五連冠老女排,個個無名無姓,面目模糊(儘管這可能並非陳可辛個人決定的),「女排精神」主要是通過吳剛飾演的「主教練」通過大灌雞湯的方式「說」出來的,而不是通過一個又一個生動感人的細節再現出來的。
《奪冠》是一部「郎平傳」嗎?但「郎平」的故事同樣缺乏真實飽滿的細節。
無論是事業還是個人生活,郎平的經歷都充滿傳奇色彩,郎平本人無疑也會經歷巨大的感情起伏,但陳可辛除了強調郎平「脖子以下沒有一塊骨頭是好的」之外,對此基本沒有什麼表現。
郎平的女兒白浪飾演的「青年郎平」,只會用大聲嘶喊掩飾內心的空虛,不過考慮她是素人,這一點尚可原諒。但《沙鷗》女主角的扮演者常姍姍也是素人,她的眼睛就非常有戲。當中國女排在日本獲得亞軍後的歸國途中,沙鷗無言地將銀牌丟入大海,有了這樣一個細節,人物就豐滿了。
鞏俐這次也令人失望,可謂紙片人的演法,看似氣場滿滿,但空如紙老虎。
因為把握不住郎平的內在氣質,鞏俐的表演就比較誇張,她飾演的「郎平」似乎有一點抑制不住的想炫耀自己懂英語,並且是從美國歸來的優越感,把郎平演「小」了,演膚淺了。
黃渤則是這部影片的一大敗筆,他的體型過於肥胖,毫無專業教練、並且是贏得過世界冠軍的名教練氣質,硬是把國家女排主教練演出了炊事員的感覺,也難怪原形陳忠和不滿意。他從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個專業名詞,北京奧運會對戰美國隊的前夜,大戰將臨,還在大唱港臺歌曲,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郎平」和「陳忠和」的關係,也很尷尬。
他們是好朋友嗎?但似乎沒有真正的熱血情誼,兩肋插刀;他們是互為對手,互以戰勝對方為最大榮耀嗎?但他們的關係又缺乏足夠大的張力,也沒有這種關係必須的惺惺相惜,「陳忠和」的分量也不足以和「郎平」相抗衡。
總而言之,他們朋友不像朋友,對手不像對手,只是兩個普通的熟人而已,沒有真正動人的情感力量。
由於這些因素的缺位,陳可辛就只能靠突如其來的音樂、雞湯和強行煽情來硬擠觀眾的眼淚,反而讓觀眾體驗到了一種莫名的尷尬。
當然,《奪冠》最主要的問題,還是這一類影片的老毛病:用非歷史的方式講述歷史。
中國女排之所以是今天的「中國女排」,決定性的一戰是1981年擊敗「東洋魔女」,成為世界冠軍。 但是,按照《奪冠》的交代,這一勝利的取得,完全是八十年代後「走向世界」帶來的,似乎和此前的歷史無關。
影片開始的字幕、以及一系列蒙太奇鏡頭,給觀眾以「時間從此開始」的印象,並且借「袁偉民」之口,抱怨他「十年沒有比賽的機會」,出國入住賓館後,就被房間裡的冰箱、彩電等電器「震撼」,深感「我們太落後了」。
這種感覺的確是八十年代的。但是,在四十年後重新表現這段歷史,難道還要停留在八十年代,而不能有新的視野和更尊重歷史的解讀嗎?
陳可辛顯然不能跳出舊的「傷痕」思維的窠臼。
在影片中,「袁偉民」為了磨礪中國女排,安排他們與江蘇男排對陣,觀眾席上,坐滿了身穿六五式軍裝的解放軍戰士,只是,他們沒有營造熱烈、歡快的氛圍,卻用非常難聽的聲音唱著六十年代的歌曲,在女排姑娘們為自己的技戰術能力而焦慮的氛圍中,他們成了一種幹擾性的存在,陳可辛把他們表現得冷漠、機械,如同殭屍一般,並用淺焦鏡頭將他們虛化了。
無疑,陳可辛是想告訴觀眾,只有擺脫前一個時代的「幹擾」,女排才能取得成功。 這當然是一種誤導性的解讀。
簡單梳理一下歷史。 中國現代女子排球運動起步於1953年。
1956年,成立僅三年中國女子排球隊在法國舉行的第二屆世界女子排球錦標賽中,先後擊敗奧地利、荷蘭和西德等歐洲強隊,獲得第6名。
在影片中「袁偉民」抱怨的那「十年」裡,在毛主席「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號召的指引下,全民運動蓬勃發展,業餘體校遍地開花,工廠、學校、人民公社都有自己的運動隊,都要搞自己的運動會,中華民族成了一個「體育民族」,為以後進軍競技體育奠定了堅實的人才基礎。
1976年,袁偉民擔任中國女子排球隊主教練。他1958年進入南京體育學院學習並開始排球生涯,完完全全是新中國培養的體育人才。
在此之前的1973年4月,13歲的郎平進入北京工人體育館少年體校排球班練習排球;
1976年,進入北京市業餘體校,同年入選北京市排球隊;
1978年,郎平入選中國女排。
這樣的一個簡單的脈絡足以使我們明白,1981年的勝利及之後幾年中國女排的輝煌戰績,絕非憑空而來,而是新中國體育事業厚積薄發,勢能轉化為動能的結果。
可以說,到了七十年代末,中國已經是世界女子排球運動的強國,中國女排也已經是一支世界強隊,僅僅需要一個機會向世界展示出來罷了。
女排精神的基本內核——團結協作,頑強拼搏——顯然孕育於此前的集體主義時代,個人顧個人的「聯產承包精神」不能提供這樣的精神資源。
反過來說,中國女排在經歷了八十年代初期的輝煌之後,即陷入青黃不接的狀況,在低谷徘徊了很多年,難道不是和體育從「事業」向「商業」轉軌,全民體育盛況不再,類似郎平這樣的體育苗子缺乏系統培訓的機會有關嗎?
陳可辛後來在接受採訪時,用「百廢待興」來形容八十年代初的中國,我只能說,他對歷史的理解是差之毫厘,謬之千裡了!
《奪冠》還有一些明顯的裂隙,陳可辛完全沒有能力將其縫合。
2008年北京奧運會,郎平作為美國女排主教練率隊參賽,並擊敗「陳忠和」率領的中國女排取得銀牌,這是影片最富戲劇性的一幕。
北京奧運會的口號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按照這一口號,郎平的行為不僅毫無問題,並且是這一口號的最好體現。
但是,我們都知道,同一個夢想是沒有的。 中國人有中國夢,這就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美國人也有美國夢,普通人的美國夢也許僅僅是個人成功,但美國權勢集團的美國夢就是永遠做霸主。
這其中的心路歷程,郎平又是如何走過的呢?有沒有經歷過矛盾、掙扎、痛苦?她是如何說服自己的?影片對此惜墨如金。
郎平在沉寂了幾年之後,又重新執掌中國女排帥印,帶領中國女排再登巔峰,這是影片的另一個戲劇性情節。
但郎平的回歸,究竟是「老女排精神」的回歸?抑或是從美國帶回了「先進理念」?
陳可辛一會讓「郎平」大談先進理念,一會又讓女排在老女排的訓練場露營,看來他也沒有明白。
「朱婷」希望自己成為郎平,但郎平認為她錯了,「你要成為你自己」,這是不是意味著「女排精神」不能再對新一代有激勵作用?
《奪冠》中諸如此類不能自洽的裂隙比比皆是,整部影片也就顯得斑駁陸離了。
《奪冠》中也有令人動容的橋段。
當1981年11月16日,中國女排在日本大阪打滿五局戰勝日本女排奪得世界盃時,全中國似乎都在屏住呼吸觀看這場扣人心弦的比賽。
在車間、在大學教室、在商場,凡是有電視直播的地方都會擠滿了人群,宋世雄激情解說的聲音在神州大地上空迴蕩。
這一幕,在去年的國慶獻禮片《我和我的祖國》中,徐崢執導的「奪冠」也有精彩表現。
女排獲勝了,舉國狂歡,人們舉著火把和紅旗,敲鑼打鼓,跑到長安街上慶祝。
這裡真實的背景是:社會主義對全體人民都提供保障的制度安排、廉潔清明的政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貧富差距,使中國結束了近代以來一盤散沙的局面,中華民族第一次凝聚成了一個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
這才是女排精神真正堅實的基石!
今天,面對嚴峻挑戰的中國,也許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樣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