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巴尼亞,對大多數人來說恐怕是個「總覺得在哪裡聽過」但仔細想想卻又並不了解的國名。它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抬中國進聯合國」的主力國家之一,也曾經在短暫的外交蜜月期內被稱作「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
它的國土不大人口又少,但在歷史上也曾經剛過一波——它曾經是既反美又反蘇的。到現在,它在整個歐洲內論發達程度敬陪末座,被大眾認為是「一個被傳銷毀了的國家」。
阿爾巴尼亞印象
對於中國人來說,1971年中國重返聯合國的大事件,可能是最容易讓人記住這個國家的關鍵節點——阿爾巴尼亞不僅投出了76張贊成票中的一票,更是提出方案的發起國之一。然而比較尷尬的是阿爾及利亞也在這個列表裡,這兩個國名還挺像,一旦不夠了解就很容易弄混。
如果是比較年長的人,則可能經歷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阿蜜月期。此前蘇聯在政治上向我國施加巨大壓力,阿爾巴尼亞卻並沒有跟著「老大哥」的馬首是瞻,它幾乎是東歐陣營中唯一與中國交好的國家。由於不夠聽話,阿國甚至被排除出了華約圈子。
那段日子,中阿之間關係非常密切,音樂方面有《歌聲飛向地拉那》這樣的時代作品,電影方面則有《海岸風雷》、《寧死不屈》、《伏擊戰》等等情懷滿滿的老片子。
不過,隨著1976年兩國關係跌到冰點,這樣一個體量有限、並不足以在世界局勢上掀起大風浪的國家,也就逐漸在國人眼中失去了熱度。
山鷹之國與碉堡國家
從地圖上一望可知,阿爾巴尼亞真的是個不怎麼起眼的小國,國土面積不到3萬平方公裡,人口將近三百萬。這樣既無戰略縱深、也沒有豐富資源的國家,卻一度敢於硬扛美蘇兩大怪物,不能不說和它的歷史慣性也有些關聯。
它的國旗以紅色為底,上有一隻黑色雙頭鷹,這是他們民族英雄斯坎德培的徽章,至今在該國首都還有紀念廣場。
在15世紀,斯坎德培以阿爾巴尼亞的多山地形為依託,堅持打遊擊戰抵抗奧斯曼帝國的入侵,即使雙方力量懸殊也沒肯投降。後來雄鷹便成為他們民族精神的圖騰,也由此誕生了「山鷹之國」的稱呼。
總之,雖然從面積上來看這是個小國,但卻是個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國。二戰後,阿爾巴尼亞的一把手是恩維爾·霍查,他率領人民擊敗了法西斯義大利和納粹德國,實現了民族解放。
其後他在位的四十餘年中,雖然在改革農耕、根除舊俗等方面頗有成就,但他的獨斷統治、封閉外交也導致經濟發展遲滯、國民生活水準不高,為之後的內亂埋下了導火索。
阿爾巴尼亞一度反美反蘇,與周邊的義大利、希臘、南斯拉夫等國家也是一堆舊恨新仇,因此在二戰後有過相當長時間的閉關自守。
為了防備他國軍事力量的入侵,他們以「一手拿鎬,一手拿槍」為口號,在3萬平方公裡的國土上修造了近70萬座碉堡,成為全球人均碉堡最多的國家,人送外號「碉堡國家」。
關於恩維爾·霍查治下的阿爾巴尼亞,曾有人編了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段子來描述它:
一盞紅綠燈——現代化程度不行,汽車數量少,因此也不需要大量紅綠燈來調控交通。
二牛抬槓——以牛車為主流交通工具,一個不小心就互相槓上了。
三群當道——很多地方仍停留在農耕社會,路上隨處可見牛群、羊群和雞群。
四處碉堡——為了防範外敵,修築了密度極大的碉堡工事。
武警林立——警察多,便衣也很多。
六親不認——霍查既獨斷又多疑,執政期間進行了多次大清洗,位高權重者往往肉體消滅。
七竅不通——社會封閉,與大部分國家都不進行基本的交流。
八面威風——霍查在國內進行鐵腕統治、個人迷信,地位唯我獨尊。
久久不變——體制僵化,拒絕改變。
十分落後——在當時,阿爾巴尼亞已經被視為歐洲最貧窮的國家。
東歐劇變的十字路口
1985年,一代鐵腕執政者霍查去世,阿爾巴尼亞的局勢就像是驟然鬆開了閥門的高壓鍋,此前一直壓抑在內部的矛盾開始暗潮湧動,尋找各種渠道噴發出來。霍查的副手拉米茲·阿利雅接任了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一書記,在他手上,原本閉關鎖國的外交關係有所調整。
他著手修復與中蘇的關係,也和西方陣營進行接觸。然而,此時的世界已經山雨欲來,東歐劇變箭在弦上了。眼看著東歐漸漸變天,一個又一個社會主義政黨失去對國家的掌控,羅馬尼亞甚至出現了領導人死於非命的「前車之鑑」。
拉米茲·阿利雅
在身邊世界的大潮之下,阿利雅終於改變了手上這艘大船的航向:1991年組織大選,宣布放棄了馬列主義道路;到1992年又被迫再度大選,總統職位移交到了另一黨派代表貝裡沙的手上。
勞動黨下臺了,接手掌權的民主黨迅速推行了經濟改革,計劃經濟下的物資短缺得到了緩解,一大例子便是大量湧入市場的西歐廉價二手車(當然,也有傳說說其中至少半數以上都是贓車)。但是,從計劃經濟轉型為市場經濟,並不是僅僅打開國門就能自然達成的。
工業底子近乎為零,山地居多的地形也不適宜發展現代化農業,再加上政治上雖然騰籠換鳥,說是改走市場經濟道路,但是官場上還是以前那批人,貪腐成風、效率低下的狀況並沒有得到多少改善。
薩利·貝裡沙
最致命的一點來自四十多年的閉關鎖國,大部分掌控權力的人對國外的世界缺乏必要了解,這樣的人卻要去制定和執行新的經濟政策……
由此,貝裡沙為首的阿爾巴尼亞新政府很快就面臨了「沒錢」的窘境——國有企業私有化初期,GDP增速可喜,但這些數字更像是迴光返照。處於經濟轉型期的國企舉步維艱,它們恰恰又是國有銀行主要的放貸對象。
到1994年末,阿爾巴尼亞三大國有銀行的壞帳率超過了50%,銀行的生存岌岌可危。為了保住銀行,政府不但提高了貸款審批標準,甚至還實行了貸款配額制度。所謂貸款配額制,簡單理解就是連貸款都要一出手就打折——哪怕是通過審核合格的貸款申請,也只能獲得申請數額的45%。
可想而知,這樣的手法給銀行續了命,卻讓企業缺錢的情況愈演愈烈。國企需要的貸款申請不下來,民營企業同樣貸不到錢。一時之間,這個國家所有的企業都在忙著找錢。
跌入傳銷的巨大漩渦
在巨大的市場需求面前,資本露出了最本質的面目——只要獲利夠大,他們連絞死自己的絞索都敢賣出去。一些膽子大、頭腦活的人盯上了這個商機,開辦了實質為「地下銀行」的基金公司,以高於銀行的利率吸引客戶存款,再把籌集到的資金拿去放債和經營。
一開始,這些基金公司的利率尚處於可控區間,而且確實緩解了企業求貸若渴的壓力。政府對此喜聞樂見,甚至還給了不少的政策扶持。然而這樣的口子一旦打開就關不上,沒有人會嫌來錢太慢。
實體經濟來錢太慢,就去做外匯做地產,膽子再肥點就做偷渡走私。為了爭奪資金來源,基金公司競相提高利率,互相攀比著發廣告請代言,政府官員親自下場,為這些項目打包票做宣傳。
當資金需求越來越大,金字塔式的集資模式逐漸成型,公司們吸引來新的資金,償付掉舊的款項,數字越滾越大,風險也越架越高。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就是一場起自無良商人、又有政府親自下場的「龐氏騙局」。
當時的阿爾巴尼亞民眾不但在報紙上看到各種一夜暴富的廣告,還常常在街頭看到政府官員真人演講,就連總統貝裡沙也親自參加活動,為國家基金呼籲造勢。回到家裡,親戚朋友紛紛現身說法,哪個認識的熟人把錢投了進去,沒多久就賺到了20%以上的利息!這不是比銀行好得多嗎?
權威媒體與身邊真人的雙重轟炸,說服力是驚人的。再加上當時適逢南斯拉夫內戰期間,同為阿爾巴尼亞人的科索沃正在搞民族獨立,政府和基金公司便利用「同仇敵愾」的民族情緒,聲稱國家會利用集資來的錢資助科索沃武裝,號召民眾對科索沃同胞的「偉大事業」出錢投資。
科索沃
面對席捲全國的巨大漩渦,也並非沒有人能看出潛在的不靠譜。1995年初,阿爾巴尼亞政府便頒布法令,試圖限制非銀行機構吸納資金的行為。
但時至此刻,很多政府官員都已經完成了利益的深度綁定,就算金字塔崩塌,位於塔尖的老闆和高官也根本不擔心拿不到錢,又有誰肯懸崖勒馬,放掉到手的巨大利益?
據1996年統計,當時全國共有近百家金字塔式的集資基金公司,其中八家最大的公司負債總額已高達12億美元,超過全國年GDP的60%。與此同時,它們承諾的月利率已經飆升到40%以上,還有無數人正在變賣家產田宅,削尖腦袋想著擠上這一趟「財富快車」。
到了這個時候,阿爾巴尼亞全國已經成為傳銷活動的巨大培養皿。連國際社會也關注起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世界銀行派出專人,前來核查該國的融資情況。
但阿國政府馬上就要迎來四年一度的大選,可想而知必然是咬緊牙關死扛,他們把集資活動稱作 「人民資本主義」,總統貝裡沙甚至放話 「阿爾巴尼亞的錢是世界上最乾淨的」。
傳銷暴雷,終成內戰
1996年5月,阿國四年一度的大選正常舉行,民主黨高舉著國家基金的標誌拉票,從中獲利的儲戶、期待獲利的儲戶硬生生地給貝裡沙投出了連任。
再加上也有不少人對大選不抱信心,搶在大選之前大量搶兌,基金公司再度提高利率,利率一路狂飆到70%,甚至還有打出100%利率的。一切的一切持續到1996年底,這場席捲全國的傳銷活動終於暴雷。
從現實的角度來說,其實就是可能吸出來的資金已到盡頭,全國遍地都是傾家蕩產投入基金的儲戶。之前還是一夜暴富的聚寶盆,忽然之間老闆破產的破產、跑路的跑路,只剩下大量處於金字塔底層的儲戶血本無歸。
暴病者有之,自殺者有之,人們好像現在才從迷夢中驚醒過來,被迫度過一個最為黑暗無光的新年。1997年初,政府迫於國內民眾和國際輿論的雙重壓力,對銀行提款額度進行限制,又凍結了一批公司的帳戶來防止資金外逃。
但截留的資金相比拿不回來的那些,可說只是杯水車薪。同時,與政府相關的醜聞接連爆出:被處理的全是沒後臺的公司,真正有靠山的公司不但不受控制,甚至還繼續在電視上播放廣告;貝裡沙得以連任不僅僅依靠儲戶的選票支持,連賄選的錢都出在這些儲戶身上……
危機四伏的火藥桶已經被點燃,在首都地拉那,在全國各地的大中城市,先後都爆發了針對此事的示威遊行,飽受金字塔集資之苦的人們打出「打倒強盜政府」、「打倒貝裡沙」的口號,上街要錢。
在霍查故裡、勞動黨高層也更具有影響力的南部大區,類似活動聲勢更烈,一部分支持舊政府的原人民軍、原秘密警察退役成員,引導示威者奪取了發羅拉市郊區及帕沙裡曼海軍基地的武器庫。示威者被武裝起來之後,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反對派,發羅拉全城陷入無政府狀態。
政府為了控制局面,宣布戒嚴,命令軍警前往平亂。但其中最大的問題,在於就連軍警或者其家人也很可能是基金事件的受害者。一時間駕駛飛機叛逃義大利者有之,直接把武器送給反對派者有之,還有帶槍帶炮加入對面的。
此前被貝裡沙政府革職斥退的舊軍官紛紛重操舊業,熟門熟路地攻佔了各地軍火庫,各種輕重武器流落民間。在那段時間,幾乎隨處可見坐在坦克上朝天鳴槍的武裝民眾。此前大量修築用來防備外敵的碉堡,修好之後一次沒用過,如今卻成了雙方開打內戰的工事。
內戰打得飛起,貝裡沙政府也只能接受現實,與在野党進行圓桌會談,希望談出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停火方案。然而各黨派各執一詞、討價還價,始終無法達成共識。
局勢日復一日地惡化下去,首都地拉那也亂了,機場遇襲被迫關閉,國防部長茹拉利全家出逃,總統貝裡沙躲到了亞得裡亞海上的義大利船裡,整個政府距離流亡海外就差最後一步。
這場內戰持續了三個月,國家機器近乎完全癱瘓,暴亂和隨之而來的治安糜爛成為許多阿國民眾畢生難忘的夢魘。最後,新組建的內閣不得不向國際社會請求維和部隊支援,終於把局面穩定到了新一輪大選結束。
結語
這場瘋狂傳銷引發的內戰,最終以又一輪大選的騰籠換鳥落下帷幕。基金事件的始作俑者民主黨大選慘敗,以社會黨為首領的中左翼政黨聯盟則獲得大量支持,雷傑普·邁達尼就任新一任總統。看上去至少已經停火不打了,但內戰對於這個國家的影響遠遠沒有結束。
雷傑普·邁達尼
大量財富流失加上內戰戰火的摧殘,讓阿爾巴尼亞本來就奄奄一息的經濟更加雪上加霜;數以百萬計的輕重武器流散到民間,僅輕重機槍就接近七十萬挺,社會治安風險大增;政壇鬥爭更加白熱化,1998年前總統貝裡沙就領導了一場意圖奪權的暴動。
在阿爾巴尼亞,誰也不知道下次動蕩會從哪個角落開始。
2001年元旦,阿國的學生搜集了數萬枚內戰中使用過的子彈(殼),鑄造成了一口名為「和平鍾」的銅鐘,安放在地拉那市中心,鐘上刻著 「我在子彈中出生」的文字。對於一個被傳銷毀了的國家而言,這口鐘也可說是無言的歷史殷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