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初中時一個午間,我們一群男生以印度人搭火車的架勢圍在講臺的電腦上,形成一座小肉山。屏幕上播著的是在香港某大學小禮堂裡的一場Stand-up。一個叫Professor Danny Wong的中年男人,穿著黑色西裝,頂著個亮鋥鋥的地中海,伴著娘娘腔的聲調,煞有介事地用手指打著比劃著,口裡字正腔圓地吐出五個字"屌,閪,鳩,撚,柒"。引起我們一陣哄然,小肉山有如發生泥石流一樣忽然垮了臺。
十三歲的我,心靈裡最後的青蔥幼綠,在經歷了這麼一場泥石流後,寸草不生。
我要談的粗口,也大概要從這講起。
無論是誰,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布,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
——魯迅《論他媽的》
沙漠裡的奇觀
廣東,遠近聞名的文化沙漠。任何的陽春白雪降到這沙漠裡都會瞭然無存,即使有那麼一點點,也只是那些富紳貴婦醉生夢死生活的點綴品,那是有閒階級的消遣品。活在市井裡的廣東人,他們務實精明而又坦率隨性,換句話說就是貪財又現實,計較又小氣。如此民風培植出來的市井文化,挾裹著"談感情傷錢"的民間信仰,將浮於街市的穢語彙成勢不可擋的泥石流,日夜伴隨珠江奔湧,汩汩滔滔,大有"掃六合,席八荒"之勢。它便這樣,濫觴粵港澳,堤崩大中華,衝遍東南亞,匯至世界各地唐人街。
若你要借問此等奇觀何處可尋,欲一睹其澎湃洶湧。只需在粵港澳任意城市的菜集裡站著,隨便等一等,不用太久,就能聽到身旁傳來一陣騷亂,擠入看熱鬧的人群裡,你肯定能聽到與下面類似的對話:
——我屌你老母發雞盲啊!
(我【嗶】你媽你瞎了啊!)
——我屌,你仲敢鬧我?
(我【嗶】,你還敢罵我?)
——嗱!我家陣好閪火滾啊,唔好惹我啊撲街!
(嗱!我現在很【嗶】惱火,你別招惹我啊【嗶】)
——哎吖,仲惡我?當我漏噶!我屌閪你啊!
(哎吖,還對我這麼兇?以為我很弱啊!我【嗶】你個【嗶】)
——我屌撚你撲街冚家鏟啊!
(我【嗶】你這【嗶——】!)
——你有撚個咩?除條褲黎睇下!
(你有【嗶】嗎?脫下褲子來看一下)
——你過來啊!過來我就除褲屌爆你!
(你過來啊!過來我就脫下褲子【嗶】爆你!)
——黎啊,屌我啊笨,甘撚多廢話,成只閪甘!
(來啊,有本事來【嗶】我啊,這麼多廢話,像個【嗶】那樣!)
——你先至閪!你老母就喺條臭閪!
(你才是【嗶】!你老媽就是個【嗶】!)
——你睇下你嗰死閪樣!你冚家都喺臭化閪啊!
(你看看你一副【嗶】樣,全家都是發臭的【嗶】啊!)
——我屌鳩你啊,家陣條閪識講嘢好巴閉啊!?
(我【嗶】你啊,現在一條【嗶】會說人話就很厲害嗎!?)
——青山出黎噶你!?有病就睇獸醫啦!
(你是精神病院出來的嗎!?有病的話就去看獸醫啦!)
……
在兩人激揚文字的期間,當然還少不了指手畫腳與唾液橫飛,大概在十來分鐘之後,會出現一兩個熟人勸架,或是城管民警趕來,把兩人分開,他們最後以一句"今日先唔屌你"草草收尾,留下一地雞毛,圍觀群眾在一片唏噓中散場。
如果蔡康永也有幸一睹這奇觀,他肯定會癟起嘴搖搖頭,嘆道"這樣的鬥嘴有贏家嗎?"但其實這樣的問題並無太大意義,這種遭遇戰式的對罵,贏了不會得到稱讚誇獎,輸了也沒有雖敗猶榮,講粗口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要把別人講得貼趴在地上,叩頭認錯,而是為了抒達胸臆,交換情緒,具體作用與吟詩作詞無異。
而在這在他們十多分鐘珠璣四濺的對噴裡不難看出當中內容九成是廢話,一成是廢話的語氣助詞,其空洞程度堪稱零分作文的楷模。絕對不可能有觀眾能聽得出裡面的那些祈使句或感嘆句裡的除了要當別人祖宗以外的邏輯。粗口的內容經歷千年的歷史流轉,百回的改朝換代,依然歷久彌新,性與生殖器永遠是它的主題。最為傳統的,當然是先以問候別人母親開篇,從這開始問候遍妻兒子女,全家老小,堂表姊妹,最後遍歷祖宗十八代。粵語粗口在兼備這一基本特點的基礎上,還有內容相近而繁絮,髒話對接流暢而迅速的特色,同一動作或名詞能有多種不同字詞與發音,且詞性變化靈活,從而能輕易達到"罵娘三十句,句句不重樣"的驚人效果。進可如明朝將領袁崇煥呼"丟那媽,頂硬上!"振奮軍心舉家國情懷,退可像黃霑自嘲「169"(一碌鳩)而隱隱於市。使用簡單,無分男女,老少皆宜,風靡百年,經久不衰,深受粵語地區民眾喜愛。
『哦,你這該死的老夥計!』
——《生活大爆炸》配音詞
當我們在講粗口,我們在講什麼
要為粵語粗口溯源,恐怕是會讓許多語言學家汗顏的一件事,原因是載有這類詞彙文獻向來罕有,畢竟編史的都是文化人,文化人不屑於寫髒話,更不屑於寫嶺南之地這種荒蠻邊野的髒話,偶爾晃過只詞片語已經足夠令人稱奇,要對此刨根問底實在讓人為難。
雖然尋根不易,但是談談常識還是可以的。與中國許多方言一樣,粵語脫胎於古漢語,不少古字的用法依然有留存,讀音上的入聲和韻尾也有保留。同時也受到了許多來自百越語言的影響,就粗口來說,著名的"冚家鏟"(詛咒別人全家死光)裡的"冚"就源自壯族語言。粵語也與普通話一直保持溝通接觸,粗口上的切磋學習自然也不少,久而久之粵語粗口也把"傻逼","腦殘"這類朗朗上口又好學好用的髒詞收入囊中。在近代,由於廣州一口通商,香港被英國人殖民,也進口了不少英語髒話,其中以音譯自"poor guy"的"撲街"(倒黴,混蛋的意思),以及譯自"hamshop"的"鹹濕"(好色,淫穢之意)最具盛名。
常看香港電影的朋友會發現字幕上經常有一些帶"口"或帶"門"的生僻字,在這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這些字中七成是造字,五成是新造的髒字俗字。其中原因是,對於粵語俗字,教書先生不傳不教,一般字典不記不錄,但是人們置身街巷又時有聽聞,導致粵語俗字陷入了有音無字的尷尬境地。電影製作字幕需要音與字逐一相對,要學究式地查《康熙字典》難度太大,所以乾脆直接造字。故而粵語五大髒字:屌diu2(陽具,男性對女性作出性行為),閪hai1(陰戶),撚lan2(陽具),鳩gau1(陽具),柒cat6(陽具)都各有"門"字版,"閪"字不需多提,其餘字分別是"門小""門能""門九""門七",其造字的規律大概是以發音相近的字寫在"門"下,好認也好說。加"口"字造字的規律相近,多用於區別與漢語中發音相近卻又不同的助詞,例如"嗰""嘅""啲"(都帶有"的"的意思)。
除了造字,使用假借字也是解決有音無字的一個方法。假借字即借舊字讀音捨棄形義而闡新義,這一方法並不新鮮,在古代人們就常用假借字為新事物取字,或用於避開當朝皇帝的名諱,也會藉此規避"文字獄"。而在現代則主要用於記俗字,假借字的方法更受年輕人的歡迎,畢竟造字雖然能字音相對,但新造字書往往難於書寫,而且一些輸入法詞庫裡也沒完全收納這些新字,不少新造字也不見得受所有人認可甚至不認得。而採用假借字,近似音一念便可心領神會,自然更受歡迎。粵語五大髒字也各自有許多假借字,比如"撚"本身就是假借字,同時還有如"捻""卵""楞"等也是常用的假借字。
談過字形,也說說字義。與世界各地的粗言穢語一樣(日本除外),粵語粗口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生殖器與性,上文提及的五大髒字中,出"閪"是女性生殖器以外,其餘都有陽具之意,其中"屌"也有發生性行為的動詞用法。不過西方人『F』的對象一般是『YOU』,而國人則比較熱衷當人祖宗,為達到這一目的,可以對半老徐娘下手,甚至可以挖墳奸屍,其語言的震撼力比『YOU』強上不少。上述五大字的來源主要源於古漢語,但百越人們對這方面的表達也有強烈的需求,百越語的陽具稱作"賓周",但作為髒字雙音字有著發音累贅不夠爽快的缺點,所以粵語中說的"賓周"反而比較溫和中性,較少用於"爆粗"(即一連串地說髒話)。
除此以外,像玀柚(屁股),屎忽fenn1(屁股),波(乳房),奶(乳房),毛,這類帶有性暗示的身體部位也可當半個性器官看待,也不失為罵人的好詞,在爆粗的過程中經常會添上一兩個輔以豐富語言,增強氣勢,當然粗口不斷創新與改進的過程中也出現了像"生仔冇屎忽"(生的孩子沒有屁股,形容斷子絕孫)這類惡毒至極又鏗鏘有力的語句,也使這其中的一些詞成為罵戰中的主要戰力。
廣東人注重飲食,關於口的粗口也不遑多讓。粵語中用作罵人的"吃"可稱之為"吔"ya1,實際運用是"吃""吔"兩字都常見,其中"吃"字猶顯輕慢與鄙視,"吔"字則粗暴而有力。網絡上吃派與吔派的兩位代表人物分別是:
和
而不論是吃派還是吔派,他們的主菜必定是:屎。既然是髒話就必須要足夠汙穢,世間汙穢醜惡之物除了政治腐敗大概也沒有什麼可以與屎匹敵了。然而政治腐敗不可食用,所以屎就成了"吃"與"吔"的最優解。後來人們為了增加這一粗言的內涵,使之更具口感,有的採用了暗喻的手法借"蕉"喻"屎"創有"吔蕉"等詞,也有人運用拆字法,將"糞"字拆為"米田共"亦成為髒字菜單中的一味常見菜式。
在粵語粗口的"飲食男女全家桶"中,除了飲食,還有男女。除了上文提過了的"屌"以外,作為最早受西洋風氣影響的南粵群眾,對洋人的嘴上功夫也有較深的了解與體會,因此對"含"這一詞也發掘出了其作為髒字的潛力,創作出了"含鳩""含柒"(都是女性為男性口交的意思)等詞彙。隨著時代進步,男女平權,粵語粗口也與時俱進地把"舐"laai2也納入"飲食男女全家桶"之中,而舐字的代表作則為"舐閪"(男性為女性口交)。
粵語髒話體系博大精深,方才所言,不過蜻蜓點水,若要深入了解,還需多深入基層觀摩學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