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年,他被羅馬教廷任命為湖廣教區主教,負責湖北和湖南的天主教事務。其實李文秀這個「大區經理」的不太好當。當時,外來宗教被很多民眾和官員抵制。再者,李文秀手裡也沒多少錢。但工作總得做,羅馬教廷催著要業績呢。反覆考慮之後,1840年,李文秀在長江北岸一個比較僻靜、但又離漢口市區中心不是太遙遠的城鄉結合部,建起了一個小教堂。房地產開發商最初起家的時候,都只能這麼幹。
這是武漢地區最早的教堂:柏泉天主堂。慢慢地,武漢被「開發商們」改變了。
真正把「房地產」生意做大的,是1862年上任的湖北代牧區主教,義大利人明位篤。明位篤的思路比較清晰。先搞錢:根據《北京條約》從清政府那裡訛了些賠償,2.5萬兩白銀。再囤地:立馬買了很大一塊沼地。填平了之後,就開始建社區:蓋住宅房、蓋學校,順便蓋了規模巨大的教堂。他還蓋了不少商務房產,收租金。明位篤經營了十幾年下來,實力大增。
競爭者來了。誰都知道漢口是肥肉啊。各類教會都開始往漢口跑。期初,明位篤沒在意。但慢慢地,他越來越感受到了危機。競爭者們發展得太快了!
明位篤仔細研究了一下競爭對手城市開發的套路,恍然大悟。他發現自己當了多年「開發商」,遺漏了一個很重要的領域:醫療。沒有醫療的城市社區是不完整的!競爭者們就抓住了醫療元素大做文章。比如:基督教新教派倫敦會,1866年率先建了個「大醫院」:漢口仁濟醫院(如今武漢協和醫院前身),辦得非常紅火。
明位篤下定決心了,強勢推進「醫療板塊」。
在義大利嘉諾撒仁愛修女會支持和管理下,1880年,明位篤的教區裡,建起了漢口天主堂醫院。以如今的視角看來,明位篤當年為醫療板塊的戰略布局,是可圈可點的:在整個漢口英租界中,天主堂醫院規劃佔了大量地塊,為醫院遠期發展提個足夠空間;其地理位置相當優越,位於華界與租界區的中心區域,醫院西側為華界,北側為英租界住宅區域,東側及南側是租界繁華的商業片區。要居民有居民,要便利有便利。
明位篤的繼任者們,繼續狠抓醫療板塊建設這個「城市硬菜」,漢口天主堂醫院迎來了大發展時期。1893 年,義大利人江城德主教主持醫院擴建,修建起一座病區大樓,開始收治住院病人。江城德極為聰明,醫院不單單設置了外國人病房,還建立了給中國官吏使用的「專用病房」。
丨漢口天主堂醫院丨
要說漢口天主堂醫院在武漢醫療圈地位的確立,還得算是1895年。那年,武漢大疫。什麼疾病呢?霍亂。1895年秋,天主堂醫院確認了武漢第一例霍亂病人,揭開了武漢地區治療霍亂的歷史。江成德主教瞅準時機,根據當時霍亂病流行的狀況,快速集資修建一座傳染病大樓。建設速度之快,堪稱清末「火神山醫院」。
1911年辛亥革命時,漢口天主堂醫院收治許多病患,他們家算是為中國近代革命事業做過貢獻。1914年,醫院建成了三個手術室、一個化驗室、以及武漢最早的X 光透視機房,那完全已經是現代化醫院了!
丨1938年漢口天主堂醫院的傷兵病房,有點像方艙醫院丨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醫院收治很多傷員,也算是為抗戰做過貢獻吧。不過,義大利畢竟是軸心國。所以,日本人佔領武漢後,作為義大利天主教會附屬機構,漢口天主堂醫院的小日子過得還不錯。
但好景不長,1944年12月,在美軍對武漢的大轟炸中,漢口天主堂醫院被炸了個稀巴爛。
當時的人大概想不到,若干年後,這家醫院還將與武漢全城一起,共同遭受另一次重大災難。
世事難料,即便實力強大,但也無力對抗時代的碾壓。
丨埃裡希·寶隆(Erich Paulun,1862-1909),同濟醫院以及同濟德文醫學堂創始人丨
1900年,庚子年。這年,上海的德國醫生策德裡烏斯死了。
策德裡烏斯醫生死於肺炎。天知道具體是什麼肺炎。那個時代,死亡時能有個大概的診斷就不錯了。而且,在近現代醫學的概念中,老年人因肺炎去世,是生命盡頭走下坡路的一個常見情況,不能算是什麼意外。策德裡烏斯醫生的家人沒出現什麼情況,這說明:策德裡烏斯的肺炎,應該是一個感染性肺炎,而非傳染性肺炎。
悲傷的時刻,策德裡烏斯醫生的助手,一位叫作寶隆的年輕醫生,挺身而出。
寶隆做了兩件事情。第一,維護正常的醫療秩序:他承擔起診所的所有工作。第二,有效地確保患者家屬情緒穩定:他娶了策德裡烏斯的長女。
寶隆是苦孩子出身。他一生都籠罩在傳染病的陰影裡。
他的家境本來還行,父親是建築師,一直承接各類建築工程,事業在上升期。本來寶隆是有機會當富二代的。但是,在寶隆3歲的時候,父母雙雙得了肺結核。當時,這種呼吸道傳染病是絕症。醫生建議就是,對寶隆的父母進行隔離治療。
應該說,及時的隔離治療還是取得了巨大成效的:寶隆的父母都死了;但是,寶隆和妹妹因為與父母隔離,得到了保護,兄妹倆沒事兒。
這就是隔離的意義。
寶隆和妹妹被親戚收養。之後的成長過程,便是一個調皮男孩的勵志故事。
1882年,寶隆在沃爾芬比特爾獲得高級中學畢業證書;同年,被皇家弗裡德裡希•威廉外科醫學學院錄取,接受醫學教育。
1886年,寶隆通過攻讀博士學位的口試。
1887年,在完成關於脊椎骨折方面的學位論文後,寶隆被授予博士學位。所以,理論上,寶隆是個外科系統醫師。
寶隆最重要的人生機遇期,是在海軍服役期間。1888年至1893年,他先後在皇家海軍狼號、伊爾梯斯號炮艦任上尉軍醫。在此期間,寶隆隨軍艦到了上海。寶隆的外向性格,讓他結識了不少人。其實包括在上海開診所的德國醫生卡爾·策德裡烏斯。
隨艦離開上海之後,寶隆寫信給策德裡烏斯:想在上海建立一所給中國人治病的醫院(考慮到後來寶隆在策德裡烏斯死後立馬娶了他的長女,筆者認為寶隆在寫信時還有其他想法)。
期初,策德裡烏斯不太支持寶隆。但寶隆沒放棄,他加緊做準備。從海軍退役後,寶隆先後在德國的兩所醫院工作進修,同時開始籌措在上海開醫院的資金。1895年,寶隆再次來到上海,在策德裡烏斯的診所裡當助手。
1900年,策德裡烏斯去世後不久。寶隆在上海德國教堂附近開始創建自己的醫院。醫院建成後,取名同濟醫院。寶隆與上海本地官員及社會賢達的關係不錯,很好地融入到本地生活圈中,上海的老百姓都喚他為「大寶醫生」。
1906年德國駐滬總領事克納佩向德國政府建議,希望為中國人設立德國醫學堂。這也是寶隆的夙願。寶隆與克納佩共同擬訂了計劃。1907年,上海德文醫學堂在同濟醫院的基礎上建成,次年學校改名為同濟德文醫學堂。寶隆任學堂首任總監,獲授教授稱號。
丨寶隆去世後,上海同濟醫院改名為「寶隆醫院」丨
故事到這裡,寶隆本應該「從此走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寶隆生有5個孩子。家裡人多,需要大房子。他就買下了隔壁鄰居的住房,以擴大他的住宅。不過,寶隆注意到一個問題:鄰居家裡此前曾住過傷寒病人。
治療過這位傷寒病人的醫生給寶隆保證:已將房屋進行了徹底消毒。寶隆相信了同行的話,就去查看了鄰居的房屋。但不久後,他也患上了傷寒。居家折騰了一個禮拜,病情越來越差,然後寶隆住進了自己的同濟醫院。兩天後,1909年3月5日,寶隆辭世,終年47歲。
如果當年的同濟醫院有醫院感染管理科,能對鄰居房屋的消殺工作進行質控管理;如果寶隆不是個大刀闊斧性格外向的外科系統醫師,而是個謹小慎微終日忙於鑑別診斷的內科醫師,或許,寶隆應該不會死那麼早。
影響人們健康的,除了時代的科技水平,還有自身性格、專業素養等各種因素構成的「綜合概率」。
丨武漢同濟醫院舊圖丨
1960年,庚子年。要是寶隆能活到這一年,他會感到遺憾的。
這一年的10月,《中共中央關於增加全國重點高等學校的決定》確定了64所大學為全國重點大學。其中,醫學院校有6家:北京醫學院、中國協和醫科大學、上海第一醫學院、中山醫學院、北京中醫學院、以及部隊系統的第四軍醫大學。如果不考慮第四軍醫大學作為部隊院校的特殊性,當時中國醫學圈就是確立了北上廣鼎立的態勢。武漢不沾邊。
對於這一結果,武漢的兩家西醫院校,心情不一。
當時的武漢醫學院肯定是極度鬱悶的。他們本來是可以成為重點大學的一份子。因為,他們的祖宗是寶隆。
丨同濟大學醫學院遷武漢後改為「中南同濟醫學院」丨
這涉及中國近現代醫學教育史中的一件大事:同濟西遷。話說,寶隆去世之後,1912年,同濟德文醫學堂增設工科,更名為「同濟醫工學堂」。1927年8月,由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正式接管,命名為國立同濟大學。建國初,1950年2月,為了支援湘鄂粵桂豫贛六省(中南區)醫療衛生事業,上海的同濟大學醫學院遷往湖北武漢,與武漢大學醫學院合併,命名為「中南同濟醫學院」。1954年,漢口協和醫院,成為為中南同濟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現為武漢協和醫院)。1955年5月,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遷入武漢,成為中南同濟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現為武漢同濟醫院)。1955年8月,中南同濟醫學院更名為武漢醫學院。
上面的文字一定會讓你頭暈。簡單歸納一下:武漢醫學院原本是上海同濟大學的核心部分之一,是寶隆醫學衣缽的傳承者,他們是姓「同濟」的。1960年公布重點大學名單裡,有他們的骨肉兄弟:上海的同濟大學,但是沒有他們武漢醫學院。你說他們鬱悶嗎?
而武漢的另外一家西醫院校,湖北醫學院,則肯定鬆了一口氣。同城實力強勁的老牌帝國主義武漢醫學院沒進重點大學,這等於自己躲過一劫,中央給了幾十年的發展機遇期啊!
不過,湖北醫學院的創始人、醫學教育家朱裕璧當時真的高興不起來。兩年前,他被打成右派,醫學院院長的職務也丟了。
為啥落到這個田地?因為,話多。
當年湖北當地的報紙上,白紙黑字地記錄著1957年朱裕璧在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以及醫藥衛生界人士座談會上的言論。其發言之大膽,令如今的筆者都不敢摘抄。(唉,還是硬著頭皮抄一句最不太厲害的言論,以饗讀者。1957年,朱裕璧說:「現在對預防為主的思想,認識還不夠明確,衛生廳裡對這項工作,進行的很差。」就抄這點兒吧,朱裕璧的其它言論比這句厲害十倍以上。)
所以啊,他不右派,誰右派啊(註:1979年朱裕璧平反)。其實,就是個性使然。一個人的脾氣,到了大學階段,就成型了,改不了。朱裕璧在大學的時候,就是充滿表達欲望的文藝青年。
1921年,18歲的朱裕璧考入上海同德醫學專門學校。理論上,朱裕璧算是德國人寶隆的徒孫(讓我們講講同德醫學專門學校的歷史先。1918年8月,中華德醫學會創辦在上海創辦同德醫學專門學校。而中華德醫學會是由同濟德文醫學堂畢業同學成立的校友會性質的團體。取名「同德」學校與同濟和德國的淵源關係。該校在1924年至1925年曾經短暫分裂,出現「崇德醫學專門學校」的名稱)。
1925年,朱裕璧和同學創辦了一份刊物《崇德醫藥月刊》。朱裕璧在該刊上發表過一篇小品文《醫生的眼睛》:「醫生的眼睛需要具備兩種必須的功能:要認得清病,然後施以治療和處方;要認得清人,要施以矜憐與告誡。病認不清,則有如鈍刀殺人;人認不清,則待遇失其所,或且釀成意外之變。這兩椿事,皆大可危者也。是故,天下之人,要做醫生者,不可不有一雙好眼睛!」
朱裕璧應該想不到,很多很多年以後,他所的創辦學校,有一個畢業生,做了眼科醫生之後,認得清病,卻沒認清人,釀成意外之變。
其實啊,醫生們在學校裡學的就是些內外婦兒生理解剖之類的專業課,指望醫生們都有大智慧,是不現實的。醫生們,能救自己就不錯了。
丨1960年武漢市第二醫院敬贈衛生部的處方集丨
2020年,庚子年。三個月不到,已經發生了好多事。
不,讓我們還是先回到1960年那個庚子年。
整整六十年前,1960年的3月,武漢市第二醫院出版了《中西藥常用處方集》。印了兩千冊,定價兩塊八毛六,硬殼精裝。看得出,他們很用心。1960年4月5日,正好是清明節,他們醫院挑了一本處方集,在扉頁用毛筆畢恭畢敬地寫上「敬贈中央衛生部」,然後,寄往北京。
大概除了武漢本地人,很少有人知道武漢市第二醫院。不過,要是說起該院現在的名字,知名度那是相當的高:武漢市中心醫院。
如今這家醫院已是140歲的百年老院。而他們最初的前身,正是義大利人創建的漢口天主堂醫院。
說來話長。1944年,漢口天主堂醫院被美軍炸毀之後,元氣大傷,一直就沒能恢復像樣的院區。1952年10月,武漢市衛生局接管漢口天主堂醫院,改組為武漢巿立第四醫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1949年11月,原武漢市衛生局勝利街休養所改為武漢市立第二醫院。這個「武漢市立第二醫院」在建國初,曾經因「紀凱夫案件」全國聞名。1951年,武漢市立第二醫院總務科保險柜現款1200萬元(舊幣)丟失,該院工作人員紀凱夫打電話向公安局報案,結果被誣告為「賊喊捉賊」的盜竊犯,並被拘捕。後來,中南局紀委、公安部、衛生部、最高人民檢察署中南分署、 最高人民法院中南分院等11個單位組成聯合調查組,進駐該院。經過3個星期的調查,確定盜款人是武漢市立第二醫院監委、黨支部書記王清,而紀凱夫完全無辜。時逢中央決定開展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此事作為典型案例反映給毛澤東主席。毛澤東主席作出批示,要中南局迅速處理。1952年1月28日,中南局以「關於武漢市第二醫院盜款案的處理決定」為題的文件,公布了處理結果,對紀凱夫「取消嫌疑,恢復其名譽,對其一貫積極工作予以鼓勵,對其所受委屈予以安慰」。1952年,最高人民法院中南分局刑事審判庭判決:王清偷盜公款、隱瞞罪責、捏詞誣告陷害他人,處有期徒刑6年。對於「紀凱夫案件」認真、嚴肅的處理,在全國上下引起了震動。當時《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號召全黨和全國人民抵制和清除「國民黨反動統治的殘餘影響和資產階級的思想侵蝕」、「克服我們黨的若干部分的組織在組織上、政治上和成分上的不團結現象,使黨更加健全和鞏固起來」。
1955年2月,這家已在全國「大名鼎鼎」的武漢市立第二醫院,與從漢口天主堂醫院演變而來的武漢市立第四醫院合併,成立武漢巿第二醫院。1999年12月,武漢市第二醫院換上了「武漢市中心醫院」牌子。
丨1952年長江日報頭版刊登中南局處理武漢市立第二醫院盜款案的決定丨
他們醫院在1960年清明節敬贈衛生部的那本書,不知在什麼時候,被衛生部扔了,流落民間。說句實話吧,如果他們家當時是個著名醫學院校的附屬醫院,興許,那本書能被重視一些。
2010年6月,武漢中心醫院終於掛上了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醫院的牌子。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就是德國人寶隆的那個同濟。直到1985年7月,武漢醫學院改名為同濟醫科大學,找回了「同濟」,他們家才算是找回了重振雄風的自信。2000年,同濟醫科大學與華中理工大學、武漢城市建設學院合併,共同組建華中科技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成立並掛牌。
成為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醫院,讓武漢市中心醫院裡的同濟畢業生們找到了歸屬感。比如,他們醫院甲狀腺乳腺外科的江學慶醫生,是1986年畢業於同濟醫科大學;他們醫院急診科的艾芬醫生,是1997年畢業於同濟醫科大學…
武漢大學醫學部也為武漢市中心醫院輸送了不少人才,比如:2011年畢業於武漢大學醫學部的眼科醫生,李文亮。很多人不知道,武漢大學醫學部的前身,就是湖北醫學院。對,他們的創始人,正是那個「話多」的醫學文藝青年,朱裕璧。
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武漢市中心醫院的醫務人員,在疫情中傷亡慘重,成為最讓人心痛的醫院。
或許,要很多年以後,人們才能梳理清楚這團如同亂麻一般摻雜著時代、疾病、資源、以及個性等諸多元素的的無盡悲哀。
寫在後面:
2020年,庚子年的春風吹來。一些醫生的容貌、一些醫生的話語,和著花瓣,被吹進泥土裡。
一層一層的塵埃壓上去,會變成,歷史的頁巖化石。
丨李文亮去世時,記者在武漢市中心醫院監護室門口拍下同事們悼念的場景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