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台博物館的一間陳列室裡,靜靜地躺著一塊黑色石碑,它長1.37米,寬0.7米,上面還罩著玻璃罩。許多參觀的人走過看過,可能都不太注意這塊石碑有什麼特別之處。這可不是一般的石碑,而是四百年前大名鼎鼎的袁了凡先生撰寫的《象先禪師塔銘》碑。僧人的「塔銘」,也就是世人的墓志銘,這是袁了凡為一個叫象先禪師的大和尚寫的塔銘,銘文很長,大多講象先禪師的生平行狀。
說到袁了凡,有人就會想到《了凡四訓》善書,對,就是這位袁大人。袁了凡(1533-1606),浙江嘉善人,自稱「武塘了凡居士」,姓袁名黃,初號學海,後因聽了雲谷禪師一席話後改號「了凡」,自此世人常以其號了凡稱之。
他是明朝重要思想家,迄今所知中國第一位具名的善書作者。看過《了凡四訓》這一善書的人都知道,這「四訓」其實就是他的誡子書或訓子文,共四篇,即「立命之學」、「改過之法」、「積善之方」和「謙德之效」,這是袁了凡先生以親身經歷,深刻的闡述了「命由我作,福自己求」的人生道理,勸人積善改過,提高自我修養。這本書以及這些觀點對後世影響甚廣,特別是在當下十分流行。
袁了凡怎麼會跟慈雲寺有關、並親自撰寫《象先禪師塔銘》呢?這要從慈雲寺的歷史細細說起。慈雲寺,位於天台縣白鶴鎮桃源景區深處的高山之中,這裡,千峰競秀,萬壑爭奇,飛瀑流泉,松形參差,是傳說中的東漢永平五年(公元62年)劉阮遇仙的地方,歷來是文人墨客詠贊不絕之所。據《天台山方外志》記載:「慈雲寺,在縣西北三十五裡十四都,舊名安國雲居院,晉天福元年建,蓋僧德韶第二道場,大中祥符元年改今額,隆興初併入護國寺,有雙松亭,今廢。國初,寺廢,萬曆間僧真清講懺於此,弟子如惺繼講,業而重新之,清法師塔於寺左峰下。」結合方外志和其他資料,從中可見慈雲寺最早不叫慈雲寺,它在唐朝天寶年間叫安國雲居院,公元936年由當時吳越國國師——德韶法師重建,他領500個徒弟在此說法,作為他的第二道場。
筆者曾在《天台北地行》一文中提到,德韶法師在天台一共創建了十三個道場,通玄寺是他的第一個道場,而這座慈雲寺名列第二。以「慈雲」為名的寺廟,在國內很多(例如前幾天有新聞報導,重慶在走馬鎮新發現千年古剎慈雲寺遺址),大概這個詞很優美,內涵很豐富,因為它比喻佛之慈心廣大,猶如大雲覆蓋世界眾生,《雞蹠集》有:「如來慈心,如彼大雲,蔭注世界。」直到公元1008年,雲居院才正式改名為「慈雲寺」,這也同時是為了紀念曾在雲居院住持過的遵式大師,因為遵式大師被北宋真宗皇帝賜號為「慈雲」,從此遵式大師又稱慈雲大師,雲居院據此改為慈雲寺也有這層意思。
在歷史長河的風風雨雨中,興廢總是伴隨著每一座寺廟,慈雲寺也不例外。到了明朝初期,慈雲寺基本已廢,並成為普光山附近村民的自留山。直到明朝萬曆年間,一位大德高僧來到這裡,又改變了這裡的一切,他就是象先真清禪師。象先真清禪師(1537-1603),長沙湘潭人,俗姓羅,從小聰慧異常,讀書識字過目不忘,15歲時就成為邑生員,19歲時因家難,遂削髮出家,後因羨慕天台山「茲山幽曠,多聖賢居」,並且天台山是佛教天台宗創立地,他「夙稟臺教,仰智者之風,巖棲谷飲,固其志也。」故從南嶽衡山來到天台華頂山,先後在深雲庵、萬年寺、天柱峰下講懺修行,並從俗家手中贖回慈雲寺遺址,重建了慈雲寺,作為他的弘法道場。自此學徒雲集,四方推重,美名傳到當時的皇太后耳裡,皇太后遣使降旨褒崇賜金紋紫方袍,對他器重恩寵有加。
對這麼一位大德高僧,佛緣深厚的袁了凡自然不會失去認識的機會,加上兩人年齡相當,互相引為知己。袁了凡曾當過寶坻縣令,後升任兵部職方司主事,參與謀劃抗倭援朝戰事,可謂文武雙全,但不幸遭人陷害,罷歸鄉裡,從此深研佛學和道家學說,與僧人、道士的關係密切,交往頻繁。他除早年結識並改變他命運的雲谷禪師外,還有紫柏真可、象先真清禪師、幻餘禪師等,都是其摯友。
袁了凡稱得上是通曉儒釋道三教的稀世之才。公元1603年正月二十九日,象先禪師在外地講法途中獲病不起,自知住世不久,是日晚上,他起來告訴弟子說「吾即逝矣」,言畢,安然而逝。火化煙焰起時異香充塞,「火餘骨有三色而鏘鏘有聲,紅者如桃,白者如玉,綠者潤似琅竿猶香氣鬱鬱」,見者無不稱奇讚嘆。他的弟子如惺法師遵從師父遺願,懷抱骨灰回到天台山慈雲寺,建塔於慈雲寺之南岡,並委託象先禪師的老朋友袁了凡撰寫銘文。
袁了凡悲痛之餘,以飽含深情的筆墨,濃彩了象先禪師的一生,並讚美了他心目中的天台山,他把天台山的神秀與象先禪師的高潔情操完全融合一體了,他在銘文的最後中寫道:「天台之山兮,雲樹茫茫;天台之水兮,蒹葭蒼蒼;有伊人兮,皎潔冰霜;神遊沙界兮,豈滯一方;虛空可裂兮,不朽此藏。」讀後令人印象難忘。如惺法師豎碑文在塔前,這塊碑就是前面講到的《象先禪師塔銘》碑。
這塊碑是由當時全國聞名的三位學人共同聯合完成:袁了凡撰寫銘文,由浙江臨海籍的中憲大夫、太僕寺少卿、地理學家、號稱「太初居士」的王士性(1547-1598)書丹,由浙江平湖籍的資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號稱「五臺居士」的陸光祖(1521-1597)篆額。這三位學人志趣相投,具有太多的相同點:同是浙江人,都是進士出身,都當過知縣,都佛緣深厚,皆有居士名號,誰都知道天台山是佛教聖地,他們三人除信佛外,且對佛學也富有研究。有此三人在碑上留跡,無疑此碑已是珍貴寶物,當然,也從中可見當時象先禪師影響之大。尤其是王士性,一生遊遍名山大川,但最鍾愛天台山並長期住在天台山,他曾築館於桃源春曉,館名為「儷仙」,由於這裡與慈雲寺很近,他常與袁了凡、象先禪師一起品茶談心,交流佛法心得。
時隔不久,1632年4月,「遊聖」徐霞客第二次來到天台山。這次他在飽覽桃源風光之後,還要趕往萬年寺遊覽,他把目光投向了桃源之上雲霧飄渺的慈雲寺。從時間來看,這時的慈雲寺,在如惺法師繼承象先禪師衣缽後,繼續發展,僧徒眾多,香火旺盛,是天台的一大名寺,已經名聲在外;特別是如惺法師,他於1617年在慈雲寺裡完成了著名的《大明高僧傳》一書,奠定了他在當時佛教界裡的重要地位,慈雲寺之名也更加廣為知曉。所以,這時候的徐霞客來到慈雲寺附近的桃源,很想去知名的慈雲寺看看也屬情理之中。那時從桃源到萬年寺,有兩條通道,一條是從秀溪直上,過九裡坑,到達萬年寺,這條路相對較短,風光秀美,但險峻無比,路窄難行;另一條路就是從桃源東邊的水磨嶺上去,經過慈雲寺,到巖頭墩的通玄寺再折向萬年寺,這條路明顯長得多,但相對平坦寬闊得多。徐霞客是個逢寺必訪同時又喜歡探險攬勝的人,這樣一來,對他來說就有個兩難選擇的問題。現在,我們已無從揣測他面對兩難時的真實想法,也許有些小遺憾,也許越是「無限風光在險峰」越要徵服的快意,我們只知道他最後選擇了前者,但他不忘在《遊天台山日記後》中註上一筆:「聞桃源溪口,亦有路登慈雲、通元(玄)二寺,入萬年。」
自明末至清末的三百多年間,《象先禪師塔銘》碑,一直豎立在慈雲寺的南面山崗,它見證了慈雲寺這段時間的興衰。一直到清朝光緒年間,據《台州府志》記載「象先禪師塔銘,文載方外志,碑未見。」也就是說這塊碑找不到了。但據居住在慈雲寺附近水磨嶺頭村的許尚傑、許尚忠兩位老人兄弟介紹,他們小時候就看到這塊碑就立在慈雲寺的遺址,即他們稱為大殿基的前面,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時,這塊碑被人推倒後放在道地裡當椅凳坐,在推倒、搬離過程中,碑的右上角一小部分斷掉。從豎而失蹤,再失而復得,中間許多事情都成了謎,我們也無需深入考證。
但有個小插曲還真值得一說。那是1999年2月10日的一天,天氣晴朗,霞光萬裡,天台博物館的文物工作者們,從一位姓禇的老人口裡得知,慈雲寺的《象先禪師塔銘》碑還在那裡。這是國家文物,必須收藏入館加以保護,憑著對文物保護的歷史責任感,他們僱了十個小工,登上高高的水磨嶺,來到慈雲寺遺址,見旁邊有口古井,三戶人家,寺廟早已荒廢,當時這塊碑不知怎麼,又被當地村民當洗衣板在用。也許是靠古井水質好,碑文腐蝕較少,所以大多清晰可辨。這十個小工,合力抬碑,費盡艱辛,從另一條道路的普光山抬下來,再用汽車運到縣博物館,成為館藏文物。
今日的慈雲寺,已是寺院倒塌,荒草淒淒,但四周群山環抱,綠竹蔭蔭,仍看得出這塊風水寶地的格局規模。許尚傑老人指著四周山頭跟我說:慈雲寺後靠 大彎崗頭,東倚倉肩嶺,右臨普光山,前對前門山,東邊有清澈的溪坑——洋坑流過,它是桃源坑的源頭。他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慈雲寺重修。我想,這是個清靜遠囂、適合禪修的寶地,需有大德者才能居之興之,如象先,如如惺。慈雲寺會有這麼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