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屋的西北角,是爺爺的穀倉。寂寂然的穀倉,與老屋一起,守護一家人的溫暖和安然。
穀倉是用厚實的木板嵌制而成,四根圓木角柱,底邊有五十公分的架空層,頂即二樓的樓板。四面透空,防潮防蟲。兩開間,每間一米五見方,深約二米五,高約兩米。倉門外伸出有六十公分寬的臺面,方面進出穀倉。我不知道穀倉木料的材質,但木板的寬大與厚實,總能感受出爺爺的用心與深情。
倉門由一塊塊活動木板構成,組合即為門,卸下就是板,板門上書有「五穀豐登」等吉言,以防搞混倉門順序。關上倉門,穀倉就是嚴嚴實實的長方體堡壘。
穀倉無疑是一家最重要的物件。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詩經·七月》有云:「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一座裝滿糧食的穀倉,就是一家的半邊家財。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糧食滿滿當當,意味著家庭殷實富足。
爺爺沒讀過書,鬥大的字不認識幾個,不懂得這些經典美辭,但他知道,一家人要吃飯,沒有糧食就要挨餓,要伺弄好田土,倉裡有糧了,婚嫁迎娶,平坡建房,就可計思了。家有餘糧,還可出借,借一升還一鬥,利滾利,這也是一家人鹹魚翻身的機會和盼頭。
穀倉是一家人溫飽之所在,也是爺爺辛苦勞作的見證。
爺爺窮苦出身,上天沒有給予他一個好的家境,卻有給了他一副好身板。一雙大手,使的東西都要比別人大一號。他用的鋤頭把粗大如椽,別人拿得起卻玩不轉。他的力氣太好了,別人一擔挑四個磚,他可以挑八個。他打稻子,不用拖谷桶,邊打邊用膝蓋頂,禾打到哪,谷桶也跟隨到了哪。
爺爺打小就與田土滾在一起。在土裡生,在土裡長,爺爺種田的經歷,堪稱傳奇。在十裡八鄉傳為佳話。
爺爺的種田經,就是凡事要趁早。春天還未來,他就要為春耕做準備。冬末春初,殘雪尚未消融,爺爺就要為開春播種做準備。那會,天寒地凍,爺爺赤著腳,猛地跳進水裡,趕著牛在田裡飛奔。忙完後,才覺寒氣已抵半腰。草火灼燒,不覺火烈。長期的傷寒,爺爺落下了嚴重的哮喘病。每到冬季,半夜咳嗽不止。我陪著他睡,他的咳嗽會把我吵醒。爺爺咳停了,我才能入睡。
「早起能頂半天工「。爺爺每天起得特別早。農忙季節,往往他犁了半畝地,天才會大亮。他犁地的時候,兩頭大牛牯圍著他轉,牛歇犁不歇。牛累了,他卻不知疲倦。
那年,日本鬼來了,村裡的人紛紛上山躲避,到了下種季節,也不敢出山耕地。田地荒了。爺爺壯著膽子下地勞動。一日,轟炸機貼著山尖呼嘯而來,水牛嚇得兩眼圓瞪,喘著粗氣。爺爺趕緊解開牛韁繩,放牛入山林躲避,自己則趴在犁上,渾身打顫。收工回家,剛準備跨進牛圈,突然「咻」地一聲,一發槍彈擦著頭皮,「叭」地打在門口的磚牆上,砸出碗口大的一個坑洞。爺爺驚恐的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正是爺爺堅持勞作,家裡才沒餓死人。
苦心人,天不負。辛苦勞作,家境漸好,略有餘糧。爺爺建起了房,備起來各式農具用品,也有了穀倉這個大件。收穫的季節,穀倉充實豐碩。平常的日子,穀倉向外釋放自己所有的收藏。像飽滿的乳房哺育的一家人,直至乾癟。
每一粒穀子裡,都浸著爺爺的汗與血,他懂得穀物的珍貴。在孩子們的眼裡,穀倉和家裡的其他物件沒有什麼兩樣,可爺爺對穀倉有著深沉的愛。穀倉是爺爺心裡的神。穀子到嘴邊了,哪容得再遭損耗和糟蹋呢。守護穀倉就是守護對土地的信仰。
穀倉最要防的是老鼠。到了冬天,田野裡供老鼠吃的東西少了,老鼠就瞄準了穀倉裡的糧食。老鼠一般選擇晚間進攻。為了打贏穀倉保衛戰,爺爺把床設到了最靠近穀倉的堂屋一角,養了一隻行動敏捷的大灰貓。半夜裡老鼠來了,發出咯吱咯吱的啃噬聲,爺爺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他首先派出被窩裡的貓,灰貓通常會不辱使命。
有時爺爺也會冒著嚴寒,起床為大灰貓助陣,他就點亮油燈,取出床頭的長木棍,敲打穀倉四壁,震懾和驅趕。狡猾的老鼠,佯裝潰退,待爺爺熄燈入睡後,復伺機而出。爺爺反反覆覆,直至疲憊不堪睡去。爺爺常常會拿豬油拌上飯,給大灰貓做午餐,感謝他為保護穀倉作出的貢獻。爺爺是容不得老鼠的,「倉鼠有餘糧」,那樣的飄緲之詞,他不懂也不需要。
後來,爺爺走了。穀倉在九十年代後期也隨老屋翻修,拆了。
穀倉沒了,像爺爺這樣深沉的愛著土地,把所有的熱情奉獻給土地的農民,少而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