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編輯 | 黃月1
自3月11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新冠肺炎疫情已構成全球性大流行(pandemic)以來,全球民眾在生活的各個方面感受到了疫情迅速擴散的影響,體育迷們也不例外。
上周,NBA官方宣布2019-2020年賽季暫停,當天猶他爵士隊球員戈貝爾新冠病毒核酸檢測為陽性。早些時間,NBA曾發布內部通知稱將考慮採取空場比賽的形式。在被世衛組織稱為新冠肺炎大流行「震中」地區的歐洲,為避免人群聚集,包括英超、西甲、意甲、法甲和德甲在內的歐洲五大聯賽及歐冠歐聯杯賽事已全部暫停。在南美洲,除了南美解放者杯小組賽第三輪延期進行,阿根廷和巴拉圭的俱樂部賽事實行了空場模式。
截至3月15日,全球146個國家地區已有超過15萬名確診病例、5746人死亡。隨著疫情的不斷惡化,原定於7月22日開幕的東京奧運會也在考慮是否應該採取空場模式。據《紐約時報》報導,世衛組織與奧運會組委會在日前召開的一次電話會議中討論了在「最壞情況下」採取這一緊急措施的可能性,即只允許體育官員和直播工作人員進入比賽現場,讓一萬名來自全球各地的運動員面對空蕩蕩的觀眾席同臺競技。東京奧運會面臨的另一個選擇是延期。據3月17日日本體育雜誌《日刊體育》報導,東京奧組委理事高橋治之提出將東京奧運會延期至2022年舉行,多名奧組委理事已對這一方案表示同意。據稱,奧組委理事會將於本月30日召開會議討論該問題。
此前體育賽事不是沒有「空場比賽」(behind closed doors)的先例,但鮮少是出於公共衛生的考量。在疫情面前,空場模式恐將成為今年體育賽事的某種「新常態」,這一隱約浮現的前景不僅意味著體育市場的巨大經濟損失,也意味著作為觀眾的我們需要調整對於體育比賽的傳統認知——場內的運動員揮汗如雨、奮發拼搏,場下的觀眾尖叫歡呼、群情激昂。這也不禁讓人思考,為什麼我們難以想像體育比賽的現場沒有觀眾會是何種模樣?
日本東京街頭現代體育觀眾的誕生
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人發明了奧林匹克運動會,人們前往聖地奧林匹亞和德爾斐觀看運動員們展示身體力量之美;古羅馬人營造了宏偉的競技場供人們觀看角鬥士競技和戰車比賽;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醉心於比武大賽、箭術競技和民間足球;美國的西部拓荒者們則喜歡射擊比賽、賽馬、拳擊和牛仔競技。從古至今,世界各地的人們對於體育競技始終懷有巨大熱情。
現代體育形成於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中葉間。大多數目前廣受歡迎的體育項目由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公校或大學學生發明、改進或制定規則,例如足球、板球、橄欖球、拳擊、拳擊和草地網球。足球如今被譽為「世界第一運動」,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核心規則是劍橋大學學生在1843年制定的。到了1880年代,英國的足球觀眾已達到一萬名;在1890年代,足球賭博已經非常流行了。
與現代體育同步形成的是現代體育觀眾。美國歷史學家Allen Guttmann在《體育觀眾》(Sports Spectators)一書中梳理了西方體育觀眾的發展史並指出,1937年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到1939年二戰爆發的這段時間,見證了現代體育成為一個大眾現象:
「民主化和商業化同時將體育推向更廣泛的參與度和更多元的觀眾群體。大多數體育賽事的大門(現在真的有門了)向男性和女性敞開,向富人和窮人敞開,向白人和黑人敞開(儘管條件不同)。現代體育的贊助者面臨的問題不是如何驅離聚眾滋事的暴徒,而是如何將他們轉化成熱情洋溢卻表現良好(或至少沒有暴力行為)的觀眾。達到這一目的的其中一條途徑是通過學校和大學、媒體、少年文學來宣傳公平競爭、良好體育精神和彬彬有禮的觀看之道;另一條途徑則是通過營建體育館和運動場來控制入場觀眾,用不同價格區間的門票來分隔各社會階級。」
田徑、划船、球類項目等體育項目變得越來越理性化、專業化,將所有時間投入到某一項運動中、不斷精進自身水平的專業運動員開始出現。到了1880年代,體育領域引進了「打破記錄」的概念。體育專業化的結果之一就是出現了技巧高超的運動員在場內拼搏、缺乏運動基礎的觀眾在場外觀看的分野。
2011年一場巴塞隆納隊足球賽的觀眾席有意思的是,各類體育組織的成立也在某種程度上將這種區分制度化了:在英國,英格蘭足球協會(Football Association)於1863年成立,業餘體育協會(Amateur Athletic Association)於1880年成立。之後類似的機構在美國、德國和法國相繼成立。1904年,國際足球聯合會(FIFA)成立,9年後國際業餘體育聯合會(International Amateur Athletic Federation)成立。Guttmann認為,儘管管理觀眾不是這些國家或國際體育機構成立的核心目的,但鑑於體育機構通常也對比賽場所有管理權,它們往往肩負出臺和執行觀眾管理條例的責任。而隨著體育賽事越來越商業化——比如英國職業足球聯賽和美國棒球聯賽——球隊管理者和聯賽組織者也在制定和執行觀眾守則上發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媒體在塑造現代體育和現代觀眾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體育新聞在19世紀出現並取得了長足發展,到了19世紀末,歐美國家的主要日報都開闢了體育專欄,體育類刊物也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許多當今體育領域最重要的賽事實際上是由20世紀初的媒體創立的。由報刊雜誌贊助體育比賽,然後對此進行報導的做法在當時非常流行,對於媒體來說這是一種雙贏:大名鼎鼎的環法自行車賽創立於1903年,事後被證明是法國體育日報《L』Auto》一項異常成功的促銷策略(當年這份報紙賣出了1400萬份)。金手套業餘拳擊巡迴賽由《紐約每日新聞》(從1927年起)和《芝加哥論壇報》(從1928年起)贊助。《芝加哥論壇報》體育編輯Arch Ward還於1933年和1934年分別創立了美國棒球全明星賽和美國大學全明星橄欖球賽。法國體育日報《L』Equipe》編輯Gabriel Hanot則在歐洲杯的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他和其他媒體同僚的倡議下,歐洲杯於1955年開賽。
作為第一屆環法自行車賽贊助商的《L』Auto》日報隨著體育報導的日益增多,記者們也不可避免地注意並記錄下比賽過程中的觀眾表現,讀者則在這個過程中學習到了什麼是恰當的觀賽舉止,什麼不是。「我們需要記住,媒體曾經發揮了在激烈比賽中塑造非暴力觀看模式的作用,」Guttmann寫道,「整體而言,紙質媒體幫助塑造了文明的粉絲。」
體育觀眾的心態
我們為什麼喜歡去現場觀看體育比賽?美國社會學家J. Michael Schwartz在一篇發表於1973年的文章中總結了當時西方社會學家們的研究結論。
首先,人們能夠從觀看傑出表現中獲得愉悅感。藝術、音樂、宗教、學術、政治、體育——作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屬性,人類在種種活動和思想領域中展現了無窮的創造力、挑戰能力和認知的邊界。體育象徵著人類對身體技能的掌握,體育比賽則是對身體技能極限的檢驗。鑑於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並不精通任何身體技能,特別是那些要求極端自律和常年苦練的運動,我們喜歡通過觀看他人比賽來想像或幻想勝利的感覺。對於我們來說,傑出運動員是完美的象徵,對某個傑出運動員的認同感往往能進而投射到城市、省份、國家、種族等某個更大的群體上。
另一些社會學家認為,體育比賽是人們紓解生活壓力、調解社會衝突的重要渠道,是一個社會文化特性的某種隱秘表達。這一理論派生出許多針對個別體育項目的有趣解釋。比如Louis Zurcher和Arnold Meadow在《鬥牛與棒球:文化機構互動的一個範例》(On Bullfights and Baseball: An Example of Interaction of Cultural Institutions)一文中指出,鬥牛作為一種「國民運動」實際上反映了墨西哥社會潛意識中的挫折感:鬥牛象徵著墨西哥家庭中的男權結構,牛代表父親的力量,它被鬥牛士(兒子)不斷挑戰,在觀眾(母親)的鼓勵下鬥牛士最終挑戰成功。
還有一些社會學家認為,觀眾觀看比賽反映出的是這一比賽及圍繞比賽展開的一系列儀式背後的文化。在美國,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是美國大學的橄欖球比賽文化。幾乎每一所知名大學都在橄欖球比賽中有一個「死對頭」(通常就是學術水平和地理距離較近的另一所大學),例如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史丹福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和南加州大學。與對手學校的比賽往往是學校的年度盛事,甚至許多畢業多年的校友也會回到母校觀看比賽、會見舊友,重溫母校的「神聖傳統」和「共同價值觀」。在這裡,觀看比賽本身恐怕並不是首要目的。
與此同時,也有社會學家注意到,對於許多體育迷來說,觀看比賽是建立某種共同經歷、獲取談資的手段——和政治或宗教相比,體育的爭議性較小,且同樣能夠引起他人的共鳴。另外,體育比賽也幫助觀眾在急速變化的人生中獲取某種穩定和安全感,有研究發現,美國的體育迷往往在青少年時期就開始追隨某一特定球隊,其忠誠度在成年時期也很少出現改變。
我們為什麼喜歡去現場觀看體育比賽?這個問題有許多答案體育比賽還是一種構建性別身份的手段。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體育運動往往與男性氣質相關——許多體育項目要求速度、力量、進取心和機智,這些特質通常被認為是男性相關的特質。通過觀賞男性運動員的傑出表現,男性觀眾強化自己的性別認同和男性氣概。一些男性厭惡甚至敵視那些聲稱自己在體育運動方面知識淵博的女性。
對社會整體而言,觀賞性運動因此有著深遠的影響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觀賞性運動承接了重大節慶活動在歷史上發揮的功能,為現代社會的人們提供從單調生活中短暫脫離出來的機會,激發人們的激情與活力。同樣重要的是,觀賞性運動能夠起到增強社會凝聚力的作用——四年一度的世界盃和奧運會能夠吸引全球觀眾的目光,不僅是因為這些重大賽事難得一見,更是因為國家隊在大型國際比賽中的優異表現往往讓本國觀眾激動不已。
儘管體育比賽也會滋生社會治安問題——例如大名鼎鼎的「足球流氓」——但對於國家來說體育比賽依然好處多多。正如Schwartz所言:
「對於高級法律官員來說,他們更可能會鼓勵這些(體育)活動的舉辦,因為它們既能激發民眾的熱情,又能為被壓制的敵意提供『安全閥』。畢竟,如果社會矛盾積累到即將爆發的程度,政治領袖得到的建議往往是允許人們通過去政治化的媒介——比如體育——來抒發表達(即使是到了足球騷亂這樣的極端情況)。」
沒有了現場觀眾,體育比賽會怎樣?
對於千千萬萬的體育迷來說,體育比賽已經是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讓生活在全球各地的人有了共同話題,為有著共同運動愛好的人提供某種身份認同感。如今體育已經是一個價值6000-7000億美元的龐大市場,其增長率超過了全球GDP。
隨著數字媒體技術的推陳出新,體育迷觀看比賽的方式也在越來越多元化,去現場觀看比賽不再是獲得參與感的最重要方式。根據英國品牌公關公司Performance Communications發布的《體育觀眾未來報告》(The Future of the Sports Fan),智慧型手機的普及讓粉絲能夠全天候24小時在各種平臺上獲取賽事信息,創新性的直播技術(例如捕捉個體運動員的運動數據、虛擬實境和增強現實)則讓粉絲能夠以更有娛樂性、更高效的方式足不出戶地欣賞比賽。與此同時,水漲船高的比賽門票也「勸退」了部分粉絲,3/4的受訪者表示他們曾經因為門票價格放棄去現場觀賽,79%的受訪者認為體育比賽的門票售價過高。
儘管如此,依然有很多體育迷認為去現場觀賽、為心儀的隊伍加油助威是一種不可替代的經歷。85%的受訪者認為體育比賽若沒有粉絲就毫無意義,66%的受訪者認為成為粉絲意味這去現場觀賽,55%的受訪者認為粉絲支持心儀隊伍的方式就是掏錢購買比賽門票。
觀眾不被允許前往現場觀看比賽的情況雖然罕見,但並不是沒有發生過。空場比賽通常是出於防止隊伍雙方支持者爆發群體性暴力衝突的考量,這在1980-1981年歐洲杯、2007年意甲聯賽等足球賽事中都出現過。2015年金鶯隊對芝加哥白襪隊的比賽是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MLB)的歷史上第一次空場比賽。當時比賽所在地巴爾迪摩市因為一位非裔男子Freddie Gray在被警方拘留時意外身亡爆發了激烈的種族衝突。據稱,比賽現場因為太過空曠安靜,坐在一個球隊休息區的球員甚至能聽到另一個球隊休息區的對手們的交談聲。
2015年金鶯隊對芝加哥白襪隊的比賽現場無論如何,因其巨大的負面經濟效應,空場比賽是一個需要慎重做出的決定。沒有觀眾意味著沒有門票收入和現場消費收入,這也有可能會影響到現場直播的收視率,因為部分觀眾會認為沒有現場觀眾讓比賽缺少必要的氣氛。南加州大學副教授、體育行業研究者David Carter認為空場比賽的經濟影響較為複雜:媒體及贊助商或許大致不會受到影響,但一支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小聯盟棒球隊或許比紐約洋基隊更依賴於門票收入。
對於下場比賽的運動員來說,沒有觀眾的影響也會是巨大的。心理學家的研究發現,現場觀眾能夠影響運動員的表現,喝彩能夠帶來正面效應,喝倒彩則帶來負面效應,這是為什麼職業運動員通常也要接受心理訓練的原因。
曾代表芝加哥白襪隊出戰那場2015年空場比賽的舊金山巨人隊球員Jeff Samardzija在接受《今日美國》採訪時談及當時的經歷,表示那雖然是「一生一次的經歷」,但「說實話我不會向人推薦」。「比賽應該在粉絲面前進行。我理解現在有很多人在電視上觀看比賽,但它(棒球)絕對是一項觀賞性運動。」湖人隊球星勒布朗·詹姆斯在被問及NBA或將採取空場比賽模式時評論稱:「沒有粉絲打比賽?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觀眾,我就不會下場比賽。我是為他們打球的。我為了我的隊友、我的粉絲打球,這是這項運動的全部意義。所以如果我出現在體育館裡而那裡沒有粉絲,我是不會打的,隨便其他人怎麼做。」
但就眼下嚴峻的疫情而言,我們的確需要改變改變觀看比賽的方式(甚至接受比賽暫停的現實),更糟的是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體育比賽能夠恢復正常。在密西根大學體育營銷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Dae Hee Kwak看來,疫情持續或將對體育比賽產生深遠影響:
「假設疫情持續,各國政府禁止大規模人群聚集活動,人們以各種方式自我隔離。體育比賽在電視上是否會給人不一樣的感受?人們是否會感到失望,特別在那些去現場觀看比賽是本土身份重要組成部分的地方?這是肯定的。但就現在來看,這種取捨是微不足道的。對你的家人、朋友、社區健康安全的擔憂應該一直優先於對體育賽事長期傷害的擔憂。」
參考資料:
Schwartz, J. M. (1973). Causes and Effects of Spectator Sports.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port Sociology, 8(3), 25–45. https://doi.org/10.1177/101269027300800302
Zurcher, Louis & Meadow, Arnold. (1967). On Bullfights and Baseball: An Example of Interaction of Social Institu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arative Sociology, 8(1), 99-116.
https://doi.org/10.1163/156854267X00088
Guttmann, A. (1986). Sports Spectator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The Future of the Sports Fan》
https://www.fotball.no/globalassets/dommer/the-future-sports-fan_spilleregler_english.pdf
《As coronavirus spreads, Olympics face ticking clock and a tough call》
https://www.nytimes.com/2020/03/05/sports/olympics/coronavirus-tokyo.html
《A brief history of spectator sports》
https://general-history.com/a-brief-history-of-spectator-sports/
《Report: NBA tells teams to prepare to play without fans in coronavirus memo》
https://bleacherreport.com/articles/2879665-report-nba-tells-teams-to-prepare-to-play-without-fans-in-coronavirus-memo
《What if coronavirus concerns force sports leagues to close doors to fans?》
https://www.usatoday.com/story/sports/2020/03/06/coronavirus-what-would-sports-us-look-like-without-fans/4951168002/
《「I Ain’t Playing」: LeBron James scoffs at games without fans due to coronavirus》
https://www.theguardian.com/sport/2020/mar/07/nba-games-coronavirus-lebron-james
《This isn’t the first time sports teams have played in eerily empty arenas》
https://theconversation.com/this-isnt-the-first-time-sports-teams-have-played-in-eerily-empty-arenas-133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