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 文學報
蔣勳
「我從上遊到河口都走過的一條河,在接近失智失憶的喜悅時,走在陌生人間,含笑點頭,招呼說好,或回首揮別,叮嚀珍重,嗔愛都無,雲淡風輕,記憶的都要一一遺忘,一一告別。」
本文選自作家蔣勳的《雲淡風輕》一書,書名「雲淡風輕」與蔣勳中年的心境有關。他住在淡水河入海的地方,日日在窗口閱讀的風景便是大河入海,見到它自涓涓細流一路而來,有淺灘、有激流,有荒涼、有繁華,有喜悅、有哀傷,一段一段,有如東方的長卷繪畫。在長卷中,時間是真正的主軸,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移動。
01
歲月像一條長河,不同年齡,經歷不同的階段,在不同的流域,看到不同的風景。
大河的源頭常常在眾山環抱的高處,雲煙繚繞,也許只是不起眼的涓涓細流,或一泓飛瀑。往往沒有人會想到,這樣的小水,有朝一日,可以流成遠方一條波濤洶湧的寬闊大河。
從新店溪上溯到北勢溪、青潭、鷺鷥潭,青少年時是我常去露營的所在。青山綠水,雲嵐來去,沒有都市汙染,水潭清澈見底,潭底遊魚石粒都歷歷可見。當時來往碧潭一帶,雖有吊橋,兩岸還常靠手搖舢板渡船往來,船夫戴著鬥笠,烈日下,風雨中,賺一點小錢,擺渡過客。
我的童年是在大龍峒長大的。大龍峒是基隆河匯入淡水河的地區。基隆河在東,淡水河在西,清晨往圓山方向走,黎明旭日,可以聽到動物園裡獅子、老虎吼叫的回音。黃昏時,追著落日,過了覺修宮,就跑到淡水河邊。坐在河邊看落日,看颱風過後滾滾濁流,浪濤裡浮沉著死去的豬的屍體、冬瓜或女人的鞋子。
大龍峒、大稻埕一帶都是我童年玩耍的區域:圓環的小吃,延平北路光鮮燦爛的金鋪,演日本電影的第一劇場,大橋頭戲院前擠滿閒雜人等,等著散戲前五分鐘看戲尾,橋頭蹲著初來臺北打零工的人。
蔣勳畫作:《淡水河》
《雲淡風輕》配圖
那是淡水河的中遊地帶吧,在南端上遊的萬華淤淺後,載運貨物的船隻便聚集在中遊河岸這一帶,形成迪化街商鋪林立的繁榮。
一直到我二十五歲離開,我所有重要的記憶,都與這條河流的中遊風景有關。當時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住到這條河流的河口八裡,大河就要出海了。
和基隆河匯合之後,淡水河真有大河的氣勢了。浩浩蕩蕩,在觀音山和大屯山系之間蜿蜒徘徊,仿佛有許多彷徨不舍。但一旦過了關渡,這條大河似乎知道前面就是出海口了,一路筆直向北,決絕澎湃,對遙遠高山上的源頭也無留戀掛牽。
這就是我過中年後日日在窗口閱讀的風景。潮汐來去,日出日落,有時驚濤駭浪,風狂雨驟,有時風平浪靜,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像是說風景,當然也是心事。
02
以前有人要題詞,不知道寫什麼好,就常常用「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很中性,歲月悠悠,有花開,有花謝,沒有意圖一定是什麼樣的「來日」。我喜歡「方長」兩個字,像是漢朝人喜歡用的「未央」,真好,還沒到中央巔峰,所以並不緊迫,還有時間上的餘裕。像在眾山間看到涓涓細流,來日方長,真心祝願它從此流成一條大河。
有一段時間也喜歡寫「天長地久」。這是老子的句子,使人領悟生命只是一瞬,然而「天長地久」,慢慢懂喜悅,也慢慢懂哀傷。
喜悅與哀傷過後,大概就是雲淡風輕吧。雲淡風輕好像是河口的風景,大河就要入海,一心告別,無有掛礙。
我喜歡莊子寫一條大河到了河口的故事。原來很自滿自大的大河,寬闊洶湧,覺得自己在世間無與倫比。但是有一天大河要出海了,它嚇了一跳,面前是更寬廣更洶湧的海洋,無邊無際。
這是成語「望洋興嘆」的典故出處。驕傲自負的大河,望著面前的海洋,長嘆了一口氣。莊子愛自然,在浩大無窮盡的自然中,可能領悟到自己的存在多麼渺小吧。
蔣勳畫作:天長地久
《雲淡風輕》配圖
我因此愛上了河口,可以在這個年紀,坐在窗口,眺望一條大河入海,知道它如何從涓涓細流一路而來,上遊、中遊,有淺灘、有激流,有荒涼、有繁華,有喜悅、有哀傷,一段一段,像東方的長卷繪畫。
當生命可以前瞻,也可以回顧的時候,也許就懂了雲淡風輕的意思了吧。
東方有古老的記憶,歷史夠久,文明也就像一條長河,有各個不同階段的風景,很難只截取片段以偏概全。
宋元的長卷繪畫因此成為獨特的美學形式,近幾年我談詩詞,談繪畫,大概是在思索東方美學的特殊意義,留白、長卷、水墨、跋尾,連續不斷的歷朝歷代的收藏印記。東方美學其實是生命的領悟,領悟能夠永續,才是來日方長,領悟能夠傳承,才是天長地久。
東方美學是在漫長的歲月裡領悟了時間的意義,領悟了生命是一個圓,周而復始。
03
我對《千裡江山圖》最大的驚訝是色彩,在1191.5 釐米長的空間裡,群青濃豔富麗的靛藍和石綠碧玉般透潤溫柔的光交互輝映,熠耀輝煌,像寶石閃爍。是青金石,是孔雀石,貴重的礦石、次寶石,打碎,磨研成細粉,加了膠,在絹上一層一層敷染。寶石冷豔又內斂的光,華麗璀璨,好像畫著千裡江山,又像是畫著自己短暫又華麗的青春。
夕陽的餘光,山間明滅,透著赤金,江山裡且行且走,洋溢著十八歲青春應該有的自負,洋溢著十八歲青春應該有的孤獨,洋溢著十八歲青春應該有的對美的無限耽溺與眷戀。我想到李白,想到他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盛唐以後在文化裡慢慢消逝的對青春的嚮往,又在王希孟的畫裡發出亮光。
《千裡江山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 藏
文化是有機的,像人,有生、老、病、死。盛唐的詩,像氣力旺盛的少年,有用不完的高音,高音到極限還可以縱跳自如。盛唐的詩和書法,大氣開闊,沒有不能攀登的高峰。「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盛世的美,可以這樣不屑世俗,直上雲霄的高峰。
宋的美學當然不是盛世,國力衰頹,生命力弱,酸腐瑣碎就多。宋徽宗累積一百年的安定繁華,仿佛知道末世就在面前,徽宗的「瘦金」閃爍銳利,鋒芒盡出,不含蓄,也不內斂,他仿佛要在毀滅前唱出「崑崙玉碎」的末世哀音,悽厲高亢,不同於盛唐繁華,但是「寧為玉碎」,政和宣和美學還是讓人驚動。
我用這樣的方式看王希孟十八歲的《千裡江山圖》,揮霍青綠,像揮霍自己的青春,時代要毀壞,自己的肉身也即將逝去。十八歲,可以做什麼?可以留下什麼?用全部生命拼搏一戰,一千年後,讓歷史驚動。
04
被歸類於「青綠山水」,王希孟使用傳統的群青和石綠顏料,顯然有不同於前人的表現。
「青綠」的群青、石綠這些礦物顏料,在北朝的敦煌壁畫裡可以看到,這樣的群青石綠,最初是仿效自然中的山色吧。
《千裡江山圖》怎麼使用「青綠」?王希孟如何理解「青綠」?「青綠」是傳統宮廷美學,對照隋朝展子虔的《遊春圖》、唐人的《明皇幸蜀圖》,甚至北宋同時代王詵的《瀛山圖》,都可以看出王希孟對「青綠」的理解有所不同。
「 青綠」 在《千裡江山圖》裡, 不再是現實山色的模擬,「青」「綠」還原成創作者心理的色彩,像是王希孟對青春的嚮往,這麼華貴,這麼繽紛,這麼熠耀發亮。「青」「綠」把絹絲的底色襯成一種金赤,又和墨色疊合,構成光的明滅變幻。濃豔的「青綠」閃爍,和淡淡的墨色若即若離,繁華即將逝去,是最後夕陽的餘光,要在逝去前吶喊嘯叫出生命的高亢之音。《千裡江山圖》擺脫了傳統「青綠」的客觀性,使「青」「綠」成為畫面心理的空間。
《千裡江山圖》局部
《千裡江山圖》的「青」和「綠」堆疊得很厚,這也是它很少展出的原因吧。每一次展出,要展開要捲起,礦石粉都會脫落。臺北故宮博物院李唐的《萬壑松風》,細看原作就知道是「青綠」,許多人誤以為是水墨,就因為年代久,收放次數多,「青綠」脫落,露出底部墨色。
《千裡江山圖》用這樣濃重的「青綠」寫青春的激情,已很不同於傳統「青綠」。畫面中「青」「綠」厚薄變化極多,產生豐富的多樣層次,寶石藍貴氣凝定,一帶遠山和草茵被光照亮,溫暖柔和的「翠綠」,和水面深邃沉黯的「湖綠」顯然不同。
宋徽宗「嘉之」的原因,或許不是因為青年畫家遵奉了「青綠」傳統,而是嘉許讚揚他背叛和創新了「青綠」的歷史吧。
王希孟的《千裡江山圖》是政和宣和的獨特美學,華麗、耽溺,對美的眷戀,至死不悔,和徽宗的「瘦金」和聲,美到極限,美到絕對,近於絕望,仿佛一聲飄在空氣中慢慢逝去的長長嘆息。
《千裡江山圖》在美術史上被長期忽略,蔡京題跋之後,僅有元代溥光和尚推崇備至。宋元以後,山水美學追求「滄桑」,「滄桑」被理解為「老」,甚至「衰老」,使筆墨愈來愈走向荒疏枯澀,空靈寂靜,走到末流,無愛無恨,一味賣弄枯禪,已經毫無生命力。王希孟的重「青綠」是青春之歌,富貴濃鬱,明豔顧盼,像一曲青年的重金屬音樂,讓人耳目為之一新。
屈斜路湖
《雲淡風輕》配圖
長卷是中國特有的繪畫形式,也常稱為「手卷」。數十年前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上課,莊嚴老師常常調出長卷,數百釐米長,要學生「把玩」。四名研究生戰戰兢兢,慢慢把畫卷展開。體會「把玩」,知道是文人間私密的觀看,與在美術館擠在大眾中看畫不一樣。
十二米長的《千裡江山圖》一眼看不完。想像拿在手中「把玩」,慢慢展開,右手是時間的過去,左手是時間的未來。「把玩」長卷是認識到自己和江山都在時間之中,時間在移動,一切都在逝去,有逝去的感傷,也有步步意外發現的驚訝喜悅。瀏覽《千裡江山圖》,也是在閱讀生命的繁華若夢吧。
內容選自
《雲淡風輕》
蔣勳/著
博集天卷·湖南美術出版社
2020年3月版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書中插圖
網站:wxb.whb.cn
郵發代號:3-22
原標題:《蔣勳:雲淡風輕,像是說風景,當然也是心事 | 此刻夜讀》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