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萬葉集》翻譯中「枕詞」的翻譯方法(一)
京都女子大學文學部教授 劉小俊
一. 研究背景
自從上世紀20年代中期謝六逸將《萬葉集》的和歌翻譯介紹到我國後,近一個世紀以來,經過幾代學者的不懈努力,到今天已有3種《萬葉集》的全譯本及數種選譯本。而和歌翻譯研究也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不斷得到發展,成就斐然。然而,縱觀幾十年來和歌翻譯研究的成果,其主要研究多停留在翻譯形式的研究上。王向遠發表在《日語學習與研究》2017年第6期上的論文<《古今和歌集》漢譯中的歌體、歌意與「翻譯度」>對「歌意」即和歌內容的翻譯度進行了詳細的論述,可以說彌補了之前和歌翻譯研究的不足。但筆者認為,經過近百年的翻譯實踐以及40年的翻譯研究,和歌翻譯研究應當更進一步,對和歌的藝術境界如「歌境」及表現、修辭手法如「枕詞」、「序詞」、「掛詞」、「緣語」等的翻譯方法進行研究探討。有關和歌翻譯中「歌境」的問題,筆者曾在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2018年會(於內蒙古大學)上做了題為<和歌翻譯中詞義的重要性—以「霞かすみ」為例—>的研究報告,其中對和歌翻譯中詞義與歌境的關係做了分析論述,今後還將對這一課題進行更深入的探討和研究。而早在1987年李樹果就在<和歌的修辭技巧與漢譯問題>(1)一文中涉及到了枕詞、序詞、掛詞等的翻譯方法。遺憾的是,正如此論文被冠以<日本文學講座>,李樹果論文主要對和歌的修飾技巧作了一些淺顯的介紹和翻譯實踐,缺乏系統的分析論述和方法論。而且,據筆者調查,此後也並未出現有關方面的論文。因此,對和歌修辭法的翻譯研究可以說幾乎還是空白。另一方面,在如何處理枕詞的翻譯這一問題上,至今為止譯者們不約而同地採取了「可譯可不譯」的處理方法。但筆者認為這並不是理想的處理方法。本文在明確枕詞的特點、作用、類型等的基礎上,通過對照日本各類《萬葉集》注釋本及3種《萬葉集》漢語全譯本對枕詞的處理方法,以及對《萬葉集》卷一及卷二中枕詞的分類整理,對不同類型枕詞的翻譯處理方法進行論述,並提出本人的建議,以期為今後的和歌翻譯提供一種方法,並為和歌翻譯研究提供一個新的研究內容。
二. 枕詞及與被枕詞的關係
枕詞的定義是,「主に歌謡・和歌において、特定の語に冠して用いられる、多くは五音節の修飾語で、後に続く語を喚情的に修飾し、また五七調リズムの進行を助ける働きをする修飾法。」(2)而判定是否是枕詞還有一個重要條件,即「枕詞を(歌 筆者注)全體の主意に直接に関與しないものとする規定がある。」(3)。或許正因為有這一「規定」,因此才有了枕詞「可譯可不譯」的說法。
枕詞雖然與和歌的主題(主意)沒有直接關係,但卻在和歌創作中起著重要作用,特別是在歌謠與萬葉和歌中。因為,歌謠乃至《萬葉集》中的許多和歌是口誦的,因此,用於調整節奏的枕詞就尤其重要。本居宣長在《玉勝間》中說:「枕としもいふは、かしらにおく故と、たれも思ふめれど、さにはあらず、枕はかしらにおく物にはあらず、かしらをさゝゆるものにこそあれ。」(4)可見枕詞可起到支撐整首和歌的作用。當然,這個支撐不是指和歌內容上的支撐,而是藝術形式即音律節奏上的支撐。山口正在評介佐藤左千夫《新歌論》中有關枕詞的論述時寫道:「絵畫獨立の美を発揮するのが絵畫であるように歌的獨立美をあらわすのが歌であり、その歌を「歌的」にするのが枕詞であると雲っている。」(5)可見枕詞是和歌之所以呈現出和歌之「美」的重要因素。實際上,雖然《古今和歌集》以後枕詞不再被常用,但《萬葉集》的和歌中經常出現枕詞。據山口正統計,《萬葉集》中共有519個枕詞(6)。更有如《萬葉集》207的53句中就有10個枕詞這樣的例子,可見枕詞在節奏上是真正支撐起了這首和歌。有如此重要作用的枕詞自江戶時代以來就是和歌研究的一個重要分野,其研究內容包括枕詞的起源、界定、作用、種類、枕詞與序詞的區別、枕詞與被枕詞即接續枕詞的詞語之關係等。而在這些研究中與本文有關的是枕詞與被枕詞的關係。
儘管枕詞與整首和歌的主題內容沒有直接關係,但與被枕詞之間卻有著修飾與被修飾或意思上的關聯等關係。枕詞與被枕詞的關係,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見解和分類。較新進學者白井伊津子在總結前輩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將枕詞和被枕詞的關係分為「意思上的」和「音上的」兩大類。前者如「野つ鳥—雉」「家つ鳥―鶏」「刈薦かりこもの―亂る」等,後者如「ははそばの―はは」「ちちのみの―ちち」等。此外,還有既是意思上的關係同時又附帶音節關係的,如「深海ふかみ松るの―深めて」「夕ゆう星つづの―夕へ」等(7)。由於枕詞與和歌內容沒有直接關係,在將和歌翻譯成現代日語時,各類注釋如巖波古典文學大系、小學館古典文學全集、新潮古典文學集成等在處理枕詞使都採用了在枕詞上加括號的做法,如「明日香の真神の原に、(ひさかたの)天の宮殿を……」(巖波文庫《萬葉集》一199)。但也有例外。中西進對枕詞有著獨特的見解,他認為《萬葉集》中「獨特な枕詞・序詞の豊かさも、「ひさかたの」とか「ぬばたまの」とかに、共通して寄せる心情があったからである。それを喚起しつつ次の語を連鎖させていくという方法で、単に次の語の枕として添えたといった底のものではない。だから、私は枕詞・序詞ということばを用いず、次の語に続くまたは接続と本文で説明している。」(8)基於這一觀點,中西進在將《萬葉集》的和歌翻譯成現代日語時採取了將枕詞也翻譯出來的方法,如將「ひさかたの」根據不同的被枕詞分別翻譯成「無限の」(《萬葉集》82)、「遙か彼方の」(《萬葉集》167)「悠久の」(《萬葉集》199)等。此外,窪田空穗的《萬葉集評註》(9)也頗有獨到之處,他在<語釋>中對每一個枕詞作了詳盡的註解,包括每個枕詞的形成以及與被枕詞的關係。而在翻譯成現代日語時,除極個別的被翻譯出以外,則不再出現枕詞。
此外,枕詞的界定即是否將其看作枕詞的判斷,對和歌翻譯來說,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因為這直接影響到翻譯時的處理方法。山口正指出:「枕詞を枕詞として認定することは、……かなり客観性を欠いたことになっている。それには枕詞自體の中に問題があって動揺している點が多いことも、原因として考えられる。固著性の問題、形態の問題、機能上の問題などがあると思われる。」(10)比如《萬葉集》45中的「坂とりの」中西進及巖波文庫《萬葉集》均將其視為枕詞,窪田空穗卻認為不能算作枕詞。217中的「秋山の」,巖波文庫《萬葉集》將其視為枕詞,而窪田空穗和中西進則均將其視為實景的表現。就翻譯《萬葉集》而言,雖然不能否認有極少學者可以以《萬葉集》原文為文本,就各種問題做出自己的判斷和見解並將其翻譯成漢語,但絕大部分學者包括現在出版的3種全譯本的譯者都需要參考日本的各類注釋進行翻譯工作。因此,採用哪種學說直接影響到譯者在翻譯時的處理方法。
三.目前漢譯本中的枕詞處理方法
以上介紹了枕詞的定義、與被枕詞的關係以及在日語注釋中的處理方法。其中最常見也是最簡單方便的方法就是在翻譯成現代日語時在枕詞上加括號。但是,漢語不同於日語,這種方法自然是行不通的。那麼,在和歌漢譯中應該如何處理枕詞?李樹果認為由於枕詞「只成了一個特定的修飾詞,所以在翻譯時枕詞可譯不可譯。」(11)那麼,什麼時候可譯什麼時候不可譯李樹果並沒有進行論述。但有一點筆者認為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可譯或不可譯不能隨性,需要有一定之規。本文就是基於這一考慮,對《萬葉集》卷一、卷二中出現的枕詞逐一進行考察梳理,將其分類並進行論述,對其在翻譯中的處理方法提出建議。在論述之前,有必要先將目前已經出版的3種《萬葉集》全譯本卷一、卷二對枕詞的處理方法做一個簡單梳理。目前已出版的《萬葉集》全譯本有楊烈譯《萬葉集》上下(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4年 本文中稱「楊譯」)、趙樂甡譯《萬葉集》(譯林出版社 2002年 本文中稱「趙譯」)、金偉 吳彥譯《萬葉集》上下(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8年 本文中稱金譯)。
楊譯對枕詞採取的是「可譯可不譯」的方法,如「明日香」的枕詞「飛ぶ鳥の」。78「飛ぶ鳥の明日香の裡をおきて去なば君があたりは見えずかもあらむ」,譯為「遠離明日香,此去新都邑。望不見諸君,仰天空獨立。」在這首和歌的翻譯中,譯者沒有將枕詞用於譯文。167(長歌)「飛ぶ鳥の 清御原の宮に」二句譯為「飛鳥淨見宮」。196(長歌)的第一、二句「飛ぶ鳥の 明日香の川の」譯為「飛鳥此日皇都地,明日香河上有橋。」同為196中還有這樣的歌句:「しきたへの 袖たづさはり 鏡なす 見れども飽かず 望月の いやめづらしみ 思ほしし 君と時どき 出でまして 遊びたまひし」,其中劃線部分是枕詞。這段的譯文是:「攜手相看看不足,十五滿月月如秋,殷勤珍重思君意,時時相見並同遊,」三個枕詞中前兩個沒有翻譯出來,「望月の」則被譯為「十五滿月」並加上了「月如秋」三個字。而「望月の」雖然有「滿月」的意思,但只是「めづらしみ」的枕詞,將其譯為「十五滿月月如秋」難免有過度翻譯之嫌。不難看出,譯者將其譯為七字一句是出於七言這種形式上的需要。前面所舉「飛ぶ鳥の」的譯或不譯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這種處理方法並非從和歌原文意思及枕詞本身出發,而是從翻譯形式需求出發,是否妥當,還有待於進一步探討。
與楊譯一律五言、七言的形式不同,趙譯在歌體上採用了較靈活的形式,如短歌分三行,長歌則有三言一句的和五言一句的。在處理枕詞上,譯者明確指出採用了「依據歌的內容和漢語關係,譯或不譯」的方法(12)。仍以上述所舉例子來看,78的譯文為:「離開明日香,別了故垣,從此君居處,望不見。」167「飛ぶ鳥の 清御原の宮に」二句譯為「飛鳥淨坐宮」。196的第一、二句「飛ぶ鳥の 明日香の川の」譯為「明日香,河上橋,(上遊過石橋,下遊過木橋。)」「飛ぶ鳥の」這個枕詞在167中出現在譯文中也是出於字數的原因,因為這首長歌的譯文採用了五言長詩的形式。其它沒有譯的兩例同樣也是出於形式上的需要。此外,196中的「しきたへの 袖たづさはり 鏡なす 見れども飽かず 望月の いやめづらしみ 思ほしし 君と時どき 出でまして 遊びたまひし」譯為:「兩兩行聯袂,鏡中瞧不盡。光彩如滿月,思戀亦難消。時時與夫遊,(城上宮常到)。」在這段譯文中,「鏡なす」和「望月の」兩個枕詞分別被譯作「鏡中」和「滿月」,這固然是這兩個枕詞所包含的原意,但如此翻譯已經偏離了枕詞本身的特質,仍是出於五言這一形式的需要。因此,可以說趙譯中枕詞的譯或不譯也是與形式有著很大關係的。
與以上兩種譯文不同的是,金譯本採用的是現代自由詩的形式。由於可以不拘泥於形式和字數,金譯在處理枕詞上較其它兩種譯本更傾向於將枕詞翻譯出來的方法。如在卷一、卷二中出現過4次的「やすみしし」,其它兩種譯本均採取了「不譯」的方法,而金譯則都譯為「御統天下的」。不過,對枕詞的處理方法,金譯與其它兩種譯本在根本上是一致的,採取的也是「可譯可不譯」的方法。如「草枕」,在5中並沒有翻譯,而在45中譯為「鋪芒草」,在69中譯為「枕草而眠」,在142和194中譯為「以草為枕」。這樣的處理想必也是出自譯文的需要。
如上所述,三種全譯本的譯者在處理枕詞上均採取了以譯文特別是譯文形式需要為主的方法。當然,這是為了使譯文更優美或更易懂,很重要,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方法。但是,作為和歌特有的修辭法,枕詞有著它的特質,譯文的需要固然重要,但在翻譯時還應該注重枕詞的特質,從枕詞本身出發,尋求其在翻譯時的處理方法。筆者認為枕詞不是「可譯可不譯」的問題,而是「該譯不該譯的問題」。因為枕詞的作用不僅是調整音節,有時還能起到醞釀情趣的作用。下文將通過對《萬葉集》卷一、卷二中的枕詞的逐一考察,對這一問題提出一些個人見解。
四.《萬葉集》卷一、卷二枕詞與被枕詞的分類及翻譯方法探討
筆者根據窪田空穂的『萬葉集評釈』,對《萬葉集》卷一、卷二中的枕詞與被枕詞的關係進行了考察和分類,並以此對哪些枕詞該譯哪些不該譯進行論述。之所以選擇窪田空穂的『萬葉集評釈』,是因為如前所述,這套評釋對每一首和歌中的每一個枕詞都做了詳盡的注釋和解說,而且除詞語的注釋、現代日語譯文外,每一首還附有評論,對理解作品有極大的幫助。此外,還需說明的一點是,前面也已經提到,枕詞的界定有不小的主觀性,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見解。下文中涉及到的枕詞均以窪田空穂的『萬葉集評釈』為準,解釋也同樣參照『萬葉集評釈』。
僅就管見,《萬葉集》卷一、卷二共有86個枕詞被使用了163次,其中134次被使用在36首長歌當中,可見枕詞於長歌的重要性。而這些枕詞與被枕詞的關係,按照上述白井伊津子的分類可分為「意思上的」和「音上的」兩大類。本著這一大原則,為了探討枕詞的翻譯方法,筆者對此進行了細分。在此需要首先說明的是,除以下論述的兩大類6分類之外,還有4個與被枕詞關係不明或者說來源不明的枕詞。
1.意思上的關係。(1)取其意用作枕詞。如「夏草の―しなゆ」,夏草在烈日照射下會失去活力,由此用作因思念、苦惱而萎靡不振之意的「しなゆ」的枕詞。「いさなとりの―海」,「いさな」用漢字標記為「鯨魚」,「いさなとり」即捕撈鯨魚之意。日本自古就有捕食鯨魚的習慣,「いなとりの」因其意思用作「海」的枕詞。(2)枕詞與被枕詞屬於修飾關係,枕詞表現被枕詞的實景、狀態、性質等。如「霞立つ―春」,「霞」即春霧,在《萬葉集》中是春天的代表性景物之一,「霞立つ」表現的是春天升起霧色的實景,是「春」的枕詞。「天伝ふ―日」,「天伝ふ」是指太陽由東升起向西而落的狀態,因此被用作「日」的枕詞。(3)枕詞和被枕詞是比喻與被比喻的關係或枕詞是被枕詞的連用修飾語的枕詞。如「朝鳥の―通ふ」,鳥有早早離開鳥巢去尋食的習性,「朝鳥の」即像清晨尋食的鳥兒一樣的比喻,以此用作夕來朝去的「通ふ」的枕詞。「若草の―夫つま」,「若草の」是像春天充滿活力的綠草的比喻,用作「夫つま」的枕詞。在日本上代,男女均稱配偶為「つま」。(4)枕詞讚譽被枕詞的,也可稱為是枕詞的美稱。如「飛ぶ鳥の―明日香」、「ももしきの―宮」等。
2.音上的關係。(1)直接與音有關的。如「溢あふ水み―近江」、「葦あしの若う末れの―足」。也有較複雜的,如「御み心を―吉野」。「御み心を」之後應接動詞「寄よす」,而「寄よす」的「よ」與「吉野」的「よ」同音。由此,「御み心を」成為「吉野」的枕詞。(2)由意思轉變而來的,成轉音。如「うまごり―あや」,直接引用窪田空穂的注釋如下:「「味うま」は賞美しての語。「凝ごり」は、織物の織の意で、名詞。味うまき織の意味。意味で綾と続き、その綾を、同音の副詞の「あや」に転じ、その枕詞としたもの。」(13)「玉たま襷だすき―畝うね火び」、「襷を項うねじに掛けることをうなぐといふので、そのうなを、音の近い畝うねに転じて枕詞としたもの。」(14)
如上所述,與被枕詞有這樣或那樣關係的枕詞,在翻譯時是否可以一概採用「可譯可不譯」的方法?對此,筆者是採取否認態度的。儘管如前文引用中西進的觀點,枕詞不僅可以調節和歌的音節節奏,同時也包含著歌人的心情。但是,漢語畢竟不同於日語,有些枕詞特別是與「音」相關的枕詞,即便是硬翻譯成漢語,不但不能表現出枕詞原有的美妙之處,有時還會讓讀者感到莫名其妙,甚至產生誤解。如128「我が聞きし耳によく似る葦の末うれの足痛む我が背せつとめたぶべし」,這首和歌中的「葦の末うれの」之所以用於「足」的枕詞,是因為「葦」「足」同音,從原文中讀者可以體會到這種疊音帶來的節奏感。但這種節奏感是無法在漢語譯文中表現出來的。這首和歌的一種漢譯版本是這樣的:「正如傳聞一樣 腿如蘆絮的阿哥 請多保重」(15)。這個譯文將枕詞「葦の末うれの」譯為「腿如蘆絮」,不僅沒有表現出枕詞原有的特徵和其帶來的節奏感,反而令人費解。「蘆絮」即蘆花,譯者的本意大概是想用「蘆絮」形容腿疾,但是讀者是否能由「蘆絮」聯想到腿疾?用「蘆絮」來形容腿是否恰當?這些都有必要探討。以下就從枕詞本身的特徵和特質以及翻譯需要這兩個方面出發,對《萬葉集》卷一、卷二中枕詞的翻譯方法,即哪些應該翻譯出來,哪些不需要翻譯出來做一個具體詳細的論述。
先談談不應翻譯的枕詞。首先,4例與被枕詞關係不明的枕詞應該被排除在需翻譯之外。如196中的「あぢわはふ―目」,據窪田空穂「あぢわはふ」的訓和意思都不確定,因此,與被枕詞的關係也不明確。這樣的枕詞自然無法翻譯成漢語。除「あぢわはふ」外,《萬葉集》卷一、卷二中還有3個與被枕詞關係不明的枕詞。此外,與被枕詞關係為「音的關係」的枕詞,也應排除在翻譯之外。理由不言而喻,如疊音、轉音都是利用日語的發音而成為枕詞的,與被枕詞之間也沒有意思上的關聯。有著完全不同發音的漢語是無法將其翻譯出來的。而與被枕詞是「意思上」關係的第一類枕詞中的(1)和(4)也在不翻譯之列。屬於(1)的枕詞雖然與被枕詞在意思上有關聯,但卻是聯想的關係。如「夏草の―しなゆ」,通過被陽光暴曬色夏草聯想到萎靡不振,從而用於「しなゆ」的枕詞,並被萬葉歌人們用以調節和歌的節奏。但是,當把和歌翻譯成漢語時,如何解決過度翻譯的問題本就是一個尚待解決的課題,如果把這類枕詞也翻譯出來的話,這個課題就更難以解決。因此,筆者不主張把這類枕詞翻譯出來。
應翻譯出來的是第一類中的(2)(3)。(2)是因為這類枕詞表現了被枕詞的實際情景、性質、狀態等。如「霞立つ―春」,眾所周知,「霞」即春霧是春天的代表性景物之一,在《萬葉集》中還被當作報春的景物詠進和歌當中。再如「草枕―旅」,「草枕」被認為是上代日本人旅行途中以草為枕的實際情況(16),將其翻譯出來能夠有效地表達旅途的艱辛。(3)是因為這類枕詞是形容被枕詞的。如167中的「大船の―思ひ頼めて」,「大船の」即是枕詞,也是比喻人們好似乘上大船般的依賴。但是,同為「大船の」,在109中則是「津守」的枕詞,屬於第一類中的(1),是不需翻譯的。這個例子說明枕詞中有些是只用在固定的詞前面的,有些則是用在不同的詞前面的。所以,在翻譯時要具體情況具體對待,不能一概而論。而且,即使是形容或比喻的枕詞也不是都能夠翻譯成漢語的。如「黒」「夜」等的枕詞「ぬばたまの」,「ぬばたま」是射幹的種子,呈黑色,用來比喻頭髮或黑夜的黑。但射幹這種植物在我國主要用於中藥材,並不像牡丹、菊花那樣為人們熟知,而知道其種子是黑色的人可能就更少。比如將「ぬばたまの夜」譯成「夜如射乾子」,我國讀者未必能夠理解其意。因此,應該避免此類翻譯。
枕詞不僅可以起到調節音節節奏的作用,同時還可以給和歌增添情趣。第一類中的(4)即作為讚譽被枕詞的美稱,在這方面應該發揮了一定的作用。因此,筆者是主張將其翻譯出來的。但有些較難理解或容易引起誤解的筆者主張不翻譯。就《萬葉集》卷一、卷二而言,「飛ぶ鳥の」這一枕詞就不宜翻譯出來。「飛ぶ鳥の」共出現了3次,78、196「飛ぶ鳥の―明日香」、167「飛ぶ鳥の―浄の宮」。依照窪田空穂的註解,「飛ぶ鳥の」之所以成為讚美「明日香」的枕詞是有歷史淵源的。天武天皇十五年,由大和國獻上赤雉,被視作吉兆,因此該原號為朱鳥。而當時的藤原宮位於明日香,因此有了這一枕詞(17)。但這一歷史知識或者說細節在我國讀者人群中並不廣為人知,而且如作「飛鳥」有可能使讀者產生是「飛翔的鳥」(這本也是原意)之意的錯覺。還有如「神風に―伊勢」也不宜翻譯。而如「やすみしし―大君」「ももしきの―宮」這類不僅是美稱,同時也說明被枕詞性質的枕詞則應翻譯出來。
本著以上原則,筆者將《萬葉集》卷一、卷二中的枕詞從翻譯與不翻譯的角度出發,進行分類如下一節。
五.《萬葉集》卷一、卷二枕詞翻譯分類
(註:括號表示窪田空穂不認為是枕詞。)
以上,從和歌創作技巧本身出發,對《萬葉集》翻譯中枕詞的處理方法做了論述,並從枕詞與被枕詞的關係出發,對《萬葉集》卷一、卷二中的枕詞做了該翻譯與不該翻譯的嘗試性分類。當然,在翻譯實踐中很難這樣一概而論,根據譯文需要做一定調整也是必要的。
註:
(1)《日語學習與研究》1987年第4期(1987年8月)p38-p44
(2)日本古典文學大辭典(簡約版)(巖波書店 1982年12月)p1707
(3)白井伊津子『古代和歌における修辭』(塙書房 2005年9月)p5
(4)本居宣長『玉勝間』(日本思想體系 本居宣長 巖波書店 1982年4月)p246
(5)山口正『萬葉修辭の研究』(山口正著作集第一巻 教育出版センター 1984年9月)p367
(6)參見山口正『萬葉修辭の研究』(山口正著作集第一巻 教育出版センター 1984年9月)
(7)參見白井伊津子『古代和歌における修辭』「第一章 枕詞・被枕詞の関係分類の試み」(塙書房 2005年9月)
(8)中西進『萬葉集:全訳注原文付』(講談社 1984年9月)p36-37
(9)窪田空穂『萬葉集評釈』(東京堂出版 1984年9月)
(10)山口正『萬葉修辭の研究』(山口正著作集第一巻 教育出版センター 1984年9月)P381
(11)李樹果<和歌的修辭技巧與漢譯問題>(日語學習與研究》1987年第4期(1987年8月)p38
(12)趙樂甡譯《萬葉集》<說明>(譯林出版社 2002年4月) p24
(13)窪田空穂『萬葉集評釈』(東京堂出版 1984年9月)p337
(14)窪田空穂『萬葉集評釈』(東京堂出版 1984年9月)p78
(15)金偉 吳彥譯《萬葉集》上(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8年2月)p76
(16)窪田空穂『萬葉集評釈』(東京堂出版 1984年9月)p36
(17)參見窪田空穂『萬葉集評釈』(東京堂出版 1984年9月)p168
*原載『人文論叢』68號(京都女子大學人文學科 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