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歸處是敦煌
文/樊錦詩 顧春芳
我其實想過離開敦煌
外界都認為我留在敦煌是自己選擇的。說實話,其實我有幾次都想離開敦煌。但是為什麼留下來,這是一個人的命。
20世紀60年代的莫高窟和今天的莫高窟不可同日而語,那時的敦煌人都是住土房,睡土炕,吃雜糧。研究所絕大多數人員都住在土坯平房裡,直到1980年,國家才給撥款修建了新的宿舍樓。當時的整個研究所只有一部手搖電話,和外界聯絡非常困難。晚上只能用蠟燭或手電照明,上趟廁所都要跑好遠的路。周圍根本沒有商店,有了錢也沒有地方可以買到東西。
雖然我大學時就習慣了獨立生活,但起初還是不能完全適應敦煌的生活。在這裡,吃得最多的菜是「老三片」,土豆片、蘿蔔片和白菜片。春天最好吃的食物,就是榆樹上結的榆錢。榆錢摘下來撒上鹽、和上面,在鍋裡一蒸,就是稀罕的美食。剛分配到敦煌的時候,我時常想念北京大學的食堂,想念學五食堂的飯菜,有時候想著想著都要流口水。因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累,有一次我竟然暈倒在辦公室。
我剛到莫高窟實習的時候鬧過一個笑話。我按北京的方法用香皂洗頭,洗完之後發現頭髮還是黏的。兩個多月的實習,一直到離開敦煌我也沒明白,為什麼洗了頭,我的頭髮還是會發黏?後來才知道敦煌的水鹼性很大,所以是苦的。喝水的玻璃杯上常常有白印,那是水裡結出的鹼。在敦煌,醋是必不可少的。到敦煌工作後,我發現敦煌當地人用洗衣粉洗頭。後來我回上海探親時,每次總要帶一些洗髮膏回敦煌,再後來變成帶洗髮精,而每次都是家人提醒我要帶什麼洗髮產品,因為上海的日用品更新換代非常快。
治沙和種樹,是當時研究所所有人都必須參加的兩項工作。保護石窟、防沙治沙最重要的措施就是種樹。種樹的事情從冬天就開始醞釀,一到開春就馬上栽下樹苗。這裡最好活的樹就是楊樹,現在圍繞莫高窟蜿蜒的參天大楊樹,都是當年的莫高窟人一棵棵親手植下的。
整個莫高窟直到1981年才通上電,在此之前的幾年已經自己發電,每天只能保證兩三個小時的用電,根本不能像在學校那樣,到了晚上還可以到自習室去學習。我第一次到莫高窟就住在下寺的破廟裡,解個手還需要到廟外較遠的土廁。一天晚上,我剛走出側門時,突然發現廟門外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兩個眼睛泛著綠光。我心裡一緊,想著當地同事說這地方有狼,趕緊回了屋,把門閂得緊緊的,嚇得一夜沒睡好。天亮後,走出屋子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是頭驢。
西北的生活,使我逐漸忘記了都市,忘記了一切和城市有關的生活,忘記了我也曾是「南國女兒」。我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全部傾注在工作中。剛到敦煌工作的日子裡,只要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上海的家人,首都的景象,我就會感到一種失落,這種失落一直會把我拽向憂鬱的深淵。為了抗拒這個深淵,我必須學會遺忘。我把臨出門時我姐姐送給我的小鏡子藏起來,不再每天照鏡子,直到現在我也不怎麼照鏡子。我漸漸習慣了宿舍沒有地板的泥地,地上永遠也掃不乾淨的沙塵;習慣了用報紙糊起來的天花板;習慣了半夜裡老鼠掉在枕頭上,然後我爬起來撣撣土,若無其事地繼續睡覺。
如果說我從來沒有猶豫、沒有動搖過,那是假話。敦煌和北京、上海相比,確實是兩個世界。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感到孤獨。尤其到了春天,整天整天地颳風,窗外颳風屋內下沙。我常常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把我給忘了,北大把我給忘了,老彭也把我給忘了。望著黑黢黢的窗外,我不止一次偷偷掉眼淚。可是第二天只要一走進石窟,我就感到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在畢業分配的最初那段時間,在和家人分別的十九年裡,有好幾次我都想過要離開敦煌。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適應了敦煌的生活。隨著我對敦煌石窟價值認識的逐步深入,我也逐漸對敦煌產生了割捨不斷的感情。我之所以最終沒有離開,其中固然有命運的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從情感上越來越離不開敦煌。而最終讓我安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守護敦煌,還是要感恩我的先生老彭。
我不是好妻子、好母親
我一直說我並不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和老彭分居十九年,最後如果沒有老彭放棄自己的事業來敦煌,我就不可能在莫高窟堅持下來。
1968年,我懷第一個孩子時,本來打算到武漢生產。之所以計劃去武漢,是因為武漢的醫療和生活條件都比敦煌好。我從小體弱多病,上海家裡很擔心我分娩的時候出現意外,力主我去武漢。況且我在敦煌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生了孩子無人照顧,按照那時候的制度,產婦有五十六天產假,產婦的丈夫只有三天假。老彭也不放心我一個人在敦煌,堅決讓我去武漢。這樣的安排應該說是合乎常理的。
可是就在臨近分娩前的一個多月,我去向革委會請假。當時研究所的革委會主任不但不給請假,還對我說:「哪裡不能生孩子?非要到武漢去生。」聽到這樣的話,我整個人就愣在了那裡。我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只覺得又氣又羞,覺得這個人太不講理了!含著眼淚轉身就跑出了辦公室。我那時真想放聲大哭,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能哭,特別不能在這個時候哭,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脆弱。
不僅不能哭,我竟然還接到通知,讓我去農村參加秋收勞動。
十月是敦煌收棉花的季節,所裡要我和研究所其他同事一起去地裡摘棉花。敦煌的棉花長得很矮,我挺著大肚子,怎麼摘?所裡有的女同事很同情我,勸我不要去,一定要去請假。我賭氣說:「我決不去請假,生在地裡不是也挺好嘛!」就這樣,我就隨著大家到農村去摘棉花。摘了一天棉花,就動彈不得了。當時,我們吃住都在老鄉的家裡。
老鄉很有經驗,一眼就看出我快生了,非常同情我,也很為我著急。老鄉很善良,她希望給我說情讓我趕緊回去,以免發生意外。我說:「沒關係,謝謝您!」我沒有去求人,只想自己表現好一些,堅持摘完棉花後再去找革委會主任請假。等勞動結束回到研究所,我再去申請的時候,已經走不了了。也許是勞動強度過大,回到單位沒多久,我發現自己的小便有血。我沒有任何經驗,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所以找了位有經驗的女同事諮詢,她告訴我這是見紅了,哪兒都不能去了,必須馬上去醫院。
上海家裡知道我不會做針線活,在上海為我買好了嬰兒的衣服和用品,全部寄到了武漢。老彭也希望我回武漢生孩子,這樣照顧起來比較方便。他還把我婆婆從河北農村接到武漢,準備照顧我坐月子。婆婆特意從河北老家為我帶了紅棗、小米、雞蛋等不少營養品。老彭在武漢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就是不見我回去。而我這邊什麼準備也沒有做,連一件嬰兒的衣服都沒有。
我被送去醫院的時候,只帶了一些碎布,準備給孩子當尿布用。我很害怕因為自己下地幹活的原因,影響肚子裡的孩子。如果出了問題,那怎麼面對老彭?我當時都不敢想。
到了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就在那裡坐著,眼睜睜地看著病房裡燒得很旺的爐子,那爐子裡的火星子直往上冒。現在想來,那樣的環境怎麼能當產婦的病房,可當時的條件就是這樣。不知什麼原因,我感到自己渾身上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難受,內心極度煩躁。我就索性披上衣服出去散步。我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在醫院,也忘記了自己將要做母親,只感到渾身難受、精神恍惚,一心想往外走。
敦煌醫院的護士長真好,見我不在病房就到處找我。等找到我之後,她見我神情恍惚,就不停地寬慰我:「你怎麼在這裡散步啊?外面冷。你馬上就要做媽媽了,可千萬不能著涼。」我說:「我難受,想走走。」看得出她非常心疼我,她說:「好啊!那我陪著你吧,咱倆回病房聊聊天。」就這樣,護士長把我攙回了病房。到了病房,她發現我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怕我再有意外,她就不走,一直陪著我聊天。就這樣,我慢慢睡著了。這位護士長對我真好,我永遠也忘不了她。
第二天上午起床不久,我發現床單溼了,以為自己尿床了,很不好意思。其實我根本不懂,直到很多護士過來按著我,我才知道是羊水破了。大概兩三個小時之後,孩子出生了。
孩子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怎麼辦?人家說:「你這個當母親的也真是的,怎麼連件衣服也不給孩子準備。」我能說什麼,有苦說不出。只能用自己穿的「棉猴」權當衣服裹著孩子赤裸的身體。孩子那麼小,醫生說六斤都不到,我的眼淚直往肚子裡流。醫生接著問:「你怎麼是一個人?你丈夫呢?」我說:「我丈夫還不知道。」醫生驚訝地看著我:「那趕緊找人給你丈夫打個電報,告訴他你生了個男孩。」
後來,醫院的護士幫助我給武漢發了個加急電報。
等老彭挑著擔子到醫院找到我的時候,孩子已經出生好幾天了。那時我再也控制不住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
老彭見我哭,他也很難過。他說,接到電報後,聽說我已在敦煌生了孩子,他立即就把兩個家給我們母子準備的衣服、奶粉、雞蛋等各種各樣東西全部帶上,找了一副扁擔,擔了滿滿兩筐,急匆匆地上了火車。他從武昌車站坐火車出發,到鄭州換乘火車,又經過兩天兩夜,到達敦煌北面的柳園火車站,在柳園火車站又換坐了長途汽車才到敦煌。他到敦煌縣城後,馬上給研究所打電話,研究所唯一的手搖電話居然無人接聽。他只好在研究所駐敦煌縣城辦事處找人打聽,終於碰到一個年輕人,他告訴老彭,樊錦詩在醫院裡。他馬上挑著擔子趕到醫院。他聽說兒子已經出生好幾天了,還光著屁股,難過得直掉眼淚。
那時敦煌的醫院條件很差,很小的病房,只有兩張病床,住了兩個病人。老彭沒地方可以休息。出院回到莫高窟後,他就住在莫高窟中寺的另外一間房子裡,陪我坐月子。
老彭挑來的擔子是個「百寶囊」,裡面什麼都有,幾經周折,居然雞蛋一個都沒有碎,他真了不起。唯獨帶來的衣服太大了,孩子太小了,沒有一件可以穿。我就比著那些衣服的樣式,找舊布自己做。依樣畫葫蘆地做了三四套小衣服、小褲子,這樣就可以替換了。我印象特別深的是,老彭怕沒有長輩在旁邊指點,我又完全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所以特地隨身帶了一本《媽媽手冊》。多長時間喝水,多長時間喝奶,孩子哭鬧是什麼原因,手冊裡面都有。後來我就根據這本《媽媽手冊》把孩子帶到了一歲多。
產後,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心裡很難過。就在我出院回到莫高窟宿舍的日子裡,時常可以聽到外面在開鬥爭會,不時聽到有人大聲吼叫。每當這時我就特別煩躁,老彭就說:「別管他,你休息你的。」但是我心裡不舒服,這麼鬥來鬥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老彭才到敦煌十多天,離孩子滿月還差十天左右,武漢大學就來電報催老彭回去,是工宣隊來的電報,意思是說怎麼能請這麼長的假。我說老彭你走吧,心裡當然非常難過。老彭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帶孩子,就靠那本《媽媽手冊》。漸漸地我覺得自己沒有奶水了,研究所來探望的人說我吃得太少,一定要多吃,否則就不會有奶水。
南方人坐月子要喝各種各樣的湯,什麼魚湯、雞湯、豬蹄子燉湯,當地人坐月子吃的是小米和羊肉湯,吃羊肉講究要吃羯羊肉。我就自己動手熬小米湯,燉羊肉湯。我對自己說千萬不能再病倒了,要是病倒,孩子就更可憐了,到時候讓老彭怎麼辦呢?
這個孩子挺照顧我,在那樣的生活條件下,從生下來就沒有生過病,我自己倒病了一場。只是他長到三個月左右,我的奶水就不夠了。我給上海家裡寫信,讓家裡人寄奶粉過來。男孩子胃口好,奶粉越吃越多,到後來每個月要吃五六斤奶粉。現在的嬰兒有專用的奶粉,那時候奶粉不分大人小孩,小孩吃了也很好,一點事也沒有。後來奶粉不夠的時候,就逐漸給孩子搭配著吃上海家裡寄來的奶糕,不時添加蘋果、蛋黃這些輔食。
但問題很快出現了,我休完產假就要上班,孩子怎麼辦?我去上班,孩子沒人帶,只有捆在襁褓裡,臨走之前餵飽了讓他睡,中間回來再餵一次奶。小孩都六七個月了,還繼續捆在襁褓裡。大家都說絕對不能再這樣了,因為孩子大了他會掙扎,如果不巧繩子套在脖子上就很危險。可是,誰來看孩子呢?敦煌是找不到保姆的。從此,我上班的時候總是提心弔膽,只要回宿舍遠遠聽到孩子的哭聲,我心裡就踏實一些;如果開門看見他衝著我笑,我就趕緊去親他;如果沒有孩子的聲音,我就會擔心是不是出事了?
一天清早,我去地裡幹活,等到回來餵奶時,宿舍門一開發現孩子一個人在玩,還回頭衝著我笑,笑得非常開心。再一看,不得了!屎拉了一床。我一邊收拾一邊想,把孩子一個人關在屋裡,不是長遠之計。還有一次我下班回宿舍,發現孩子從床上滾了下來,臉上沾滿了地上的煤渣。敦煌四五月份的氣溫還比較低,屋裡需要生爐子。我臨走的時候把爐子給擋上了,沒想到孩子滾在了爐子下面的煤渣裡,幸虧沒有滾到爐子上。這件事情讓我非常後怕。所以我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孩子送走。送哪兒呢?如果送到武漢,老彭一個人也照顧不了,最後我們商量後決定把孩子送到河北老家他姐姐那兒,請老彭姐姐幫我們帶孩子。
1968年元月,我父親含冤去世,11月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第二年,我又要親手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別的地方寄養。這些事情湊在一起,現在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1973年10月,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在武漢出生,休完產假之後我必須回敦煌上班,孩子依然沒辦法帶回敦煌。還只得請老彭姐姐繼續幫著帶老二。老二在送去河北老家的路途中,因患重感冒導致了嚴重的哮喘。後來在老家,老二又因感冒打了青黴素。可能是遺傳了我的基因,孩子出現了嚴重的過敏反應,差一點丟了性命。
因老二送河北老彭姐姐家寄養,老大就只能接回武漢,由老彭親自照顧。1978年,老大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老二也已經五歲了。姐姐也有了自己的孫子,負擔很重。我和老彭商量後,做了個決定,這次把老二從河北老家接回武漢之後,我無論如何要想辦法調離敦煌。
我去河北老彭姐姐家接老二的時候,已經兩三年沒見到孩子了。我進了院門,見門裡面有個小孩站著,黑不溜秋、一絲不掛,我以為是鄰居家的小孩,也沒在意。進屋看見大姐,我說:「大姐,我來了。」大姐說:「你來啦,你沒見你兒嗎?」我說:「沒見到啊。」她說:「剛才就在門邊啊。」過了一會兒,大姐去把他領了進來。孩子領進來的時候穿得可整齊了,還給他穿上了長筒襪子。大姐拉著孩子說:「這是你媽,叫媽。」我這才反應過來,剛才那個黑不溜秋、一絲不掛的男孩正是我的兒子。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裡,眼淚直往下掉。孩子喊我媽,我一聽是一口河北話。
我在河北待了三天,就把孩子帶回來了。我到哪裡他就跟我到哪裡,孩子是怕我再走了。我們離開的時候他不哭也不鬧。孩子的大姑倒是哭得很傷心,因為從小帶他,有了感情,捨不得他走。孩子就這樣離開了河北,跟我走了。
我先把孩子帶到北京,在北京買了火車票,我們母子倆再一同坐上回武漢的火車。我們一家四口終於團圓了。武漢大學的宿舍,房間非常小,我們四個人就擠在一張床上。我看著他們父子三個,心想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必須要想辦法解決分居問題。那怎麼才能離開敦煌呢?有人給我支了個招,說只要半年不到單位上班,就算自動脫崗,自動離職,這樣就可以離開這個單位。我那天想好了,就採用這個脫崗的辦法,不回敦煌。我在武漢住了半年,全心全意照顧他們父子三人的生活。
但是,在武漢生活的這段時間裡,不知為什麼,我經常失眠,晚上睡不著,潛意識中總是牽掛著敦煌。我越是壓抑自己不去想莫高窟,那些壁畫就越是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儘管嘴上說不再回敦煌,但是心裡沒有放下。我越猶豫,心裡就越想著敦煌。有天晚上,老彭和孩子們都睡了。我還是睡不著,起來翻書。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捧起了一本關於敦煌石窟研究的書。
半年一過,我又回了敦煌,為什麼呢?原因很簡單。不在敦煌的半年時間,單位不給我發一分錢的工資,僅靠老彭的工資,難以維持一家四口的生活,我要回敦煌才有工資。省裡當時也要求我儘快回去,因為我是當時唯一的一個副所長。我想,回敦煌也好,可以當面與組織說明困難,名正言順地調走。
1979年,我帶上了老二曉民,重返敦煌。誰知回敦煌後,省委、省政府主管部門不同意我調走,堅決要把我留下。這樣,我在敦煌,一方面應對工作,另一方面,老二有哮喘病,我要儘量帶好孩子。因為老二從小不在父母身邊,性格有點內向,不太敢說話。孩子很聽話,你怎麼教他就怎麼做。我也不著急,想著要讓他放鬆,就放開他,讓他跟小朋友滿處跑著去玩,今天到水溝裡,明天又去玩沙子,漸漸地他就活潑起來了,身體也慢慢有所好轉。有時候,我也會帶他進城,去之前跟他「約法三章」:「曉民,咱們進城只是去看看,不買東西,你要買東西就不進城了。」他雖然點頭答應,但畢竟是小孩子,一到商場的玩具櫃檯就挪不開腳了。我問他:「曉民你是不是看上玩具了?」他只是盯著玩具看,不說話。看了好一會兒,他自己跟我說:「我們有玩具,我們不買。」我常給他講些童話故事,教他學數數,孩子逐漸會數到一百、一千,後來兩千都會數。
這時,敦煌文物研究所在莫高窟辦了一年級到五年級的複合班,因幼小的職工子弟不多,就讓高中畢業的職工子弟擔任教員,教五個年級的幼小職工子弟。我的孩子在莫高窟上學後,一次回來問我:「媽媽,為什麼2-1=1?」當時我真想說,這你都不懂!可是,我又想到數學對小孩來說比較抽象,所以就用點油燈的火柴來引導他掌握加減法。過一陣子孩子又問:「媽媽,媽媽,為什麼36÷6=6?」我心想,難道學校老師不教乘法口訣嗎?我就給他教。有一次,孩子寫了錯字,我給他指出來,他說是老師說的,我不便在他面前批評老師,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老二在我身邊有兩三年時間,他很愉快,哮喘病也好了。但我意識到孩子在莫高窟這樣的學校繼續學下去不是長遠之計,無奈只有把他送出去上學。老彭借探親之機,到敦煌就把曉民帶走了,送到上海我的姐姐那兒。在上海過了兩年後,我姐姐說孩子不好好上學,經常獨自跑掉,這使姐姐和母親擔驚受怕,要我把孩子領走。孩子為啥要跑呢?可能是我姐姐管束得嚴了一些,孩子記得自己是和媽媽一起坐火車到上海的,他要坐火車去敦煌找媽媽。
那是1984年,由於我自己在接受審查,根本顧不上去上海領孩子。這時恰逢老彭到上海出差,便把孩子從上海接到武漢,從此他一個人帶了兩個孩子。我覺得老彭太了不起,我的孩子太可憐。
~the end~
樊錦詩,1938年生,浙江杭州人。生於北京,長於上海。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考古專業。1963年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至今。現為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2018年被授予「改革先鋒」稱號,2019年被授予「文物保護傑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
顧春芳,上海寶山人。著有詩集《四月的沉醉》,學術專著《呈現與闡釋》《意象生成》等。現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與本平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