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布朗作出澄清:「類愛滋病與愛滋病有著顯著的區別,既非由病毒引起,也不會傳染。」
初看上去,阮金(Kim Nguyen)再普通不過。
這位生活在美國田納西州的女人,喜歡穿一件淺黃色襯衫,並搭配暗紫色半框眼鏡和亮閃閃的耳釘。只不過,這位越南裔裁縫極為瘦弱,一枚金戒指戴在她那像枯樹枝一樣的左手無名指上,晃得幾乎能發出聲音來。
但最近,一篇刊登在國際醫學權威期刊《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的文章,讓這個普通的中年婦女為世人所知。
從2009年開始,阮金持續發燒,全身骨骼感染,並伴有其他奇怪的病症。當她向美國國家過敏症和傳染病研究所科學家莎拉·布朗(Sarah K. Browne)求助時,已經是重病纏身。布朗博士發現,這位病人的免疫系統已經無法正常運轉,難以像健康人那樣抵禦病菌的侵害,「好像得了愛滋病,但是愛滋病病毒抗體檢測呈陰性」。
在這篇發表於2012年8月23日的論文中,布朗及其團隊將阮金所患的怪病命名為「成人始發的免疫缺陷症」。這位女科學家解釋說,這是另外一種獲得性免疫缺陷症,多發於50歲左右的成年人。
由於搜集的病例均為亞洲人,參與研究的中國臺灣學者又將其稱為「亞洲新型免疫缺陷症」。這種疾病與愛滋病晚期的臨床症狀極為相似,率先進行報導的美聯社,給它取了一個醒目的名字——「類愛滋病」。國內很多媒體在轉載時,又將這種疾病「專門針對黃種人」拎出來作為標題,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為此,布朗對中國青年報記者特意作出澄清:「它與愛滋病有著顯著的區別,既非由病毒引起,也不會傳染。」
類愛滋病一直存在,只是知識還沒有進步,當時還沒有辦法了解
早在向布朗求助之前,阮金就飽受類愛滋病的折磨。「我感到頭暈和頭痛,快要垮掉了。」阮金對美聯社記者說,「我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
幾年下來,她的體重從41公斤降到了31公斤。來自田納西州傑克遜診所的小卡爾頓·海斯第一次為她診療時,被眼前這位瘦骨嶙峋的女人嚇壞了。海斯說:「她因為全身性的感染而變得羸弱不堪,乍看上去就像得了肺結核。」
布朗發現,這個62歲的女人體內產生了一種名叫「具中和力的抗γ幹擾素自體抗體」的物質。這種物質能夠阻斷伽馬乾擾素在免疫系統中發出清除感染的訊息。一旦阻斷了這一訊號,患有獲得性免疫缺陷症的病人,就很容易受到病毒、真菌和寄生蟲,尤其是分枝桿菌的侵害。
參與研究的臺灣成功大學臨床醫學研究所所長謝奇璋教授解釋說,這會導致「免疫力暴衝」現象的發生,即免疫控制失效而產生的自體免疫反應。患者會產生特別的抗體攻擊免疫系統,導致免疫力下降,從而難以抵擋分枝桿菌、沙門氏菌以及一些黴菌的感染。
「特別是分枝桿菌,在這種免疫缺損症的病人身上,會造成嚴重的散布性感染,有時候甚至會危及生命。」謝奇璋強調道。
這也是人們將阮金所患的疑難雜症與愛滋病聯繫起來的原因。「它之所以被稱為『類愛滋』,是因為它也是一種免疫缺陷症候群,易造成患者的某些感染,並且其中一些感染與愛滋病患者如出一轍。」布朗表示。
不過,這種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疾病,在北京協和醫院愛滋病診療中心主任李太生看來,「並不是一種新的疾病,至少在臨床上不是,此前在我們醫院也發現過這種病例,但是很少,並且都已治癒」。
謝奇璋也記得,30多年前,當他還在臺灣大學醫學系讀書時,就有教授稱看到過這樣的病人,還納悶說:「奇怪了,這是怎麼回事?」
這位免疫學博士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是在大學幾年級聽哪個老師提到此病。但他表示,當時的患者也具備成人始發的免疫缺陷症的臨床表現:一是反覆性的感染分枝桿菌或者是沙門氏菌;二是只在成年人身上才發生。
「我認為一定是一樣的病人,這個疾病是一直在的,只是知識還沒有進步,當時還沒有辦法了解。」他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
不過,來自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感染疾病科主任醫師徐小元教授指出,所謂的類愛滋病在臨床鑑別診斷中,更像是特發性CD4+T淋巴細胞減少症,「類愛滋病」只是它的「小名」。
他解釋說,這種十分罕見的症候群又被稱為HIV陰性AIDS樣症候群,早在1989年被德國的海納·道斯教授等人首先報告,發表於國際醫學權威期刊《柳葉刀》。這種疾病的臨床表現類似愛滋病,同樣也沒有HIV感染證據。
根據目前所掌握的病例,類愛滋病的確專門襲擊亞洲人
但謝奇璋並不認同這一說法。他指出在所掌握的病例體內,CD4+T淋巴細胞數量與健康人相當,反倒是出現了具中和力的抗γ幹擾素自體抗體。
大約在五六年前,他首次接觸到這種病例。那位患者的淋巴結因發炎而變得腫大,經檢查發現感染了非結核分枝桿菌。在經過一年的抗生素治療後,這位感染者康復出院。
相比之下,阮金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布朗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這位皮膚暗黃的女人極為瘦弱,肌肉、骨骼以及皮膚上都有小規模的感染。
「總之,她渾身上下都很不舒服。」布朗說,「當時她的病情已進入晚期,進行抗生素治療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了。」
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促使布朗下決心對這一病症展開研究。
她發現早在2004年,美國就已收到25例和阮金情況類似的病例報告。這些患者大多來自東亞地區。他們並沒有感染HIV病毒,但有的感染了瀰漫性非結核分枝桿菌,有的患了涉及具中和力的抗γ幹擾素自體抗體的機會性感染。
5年後,她率領的團隊獲準就愛滋病病毒呈陰性的病人展開研究。研究剛剛開始的半年裡,他們就搜集到100宗病例。這些病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感染,但是所感染的病菌,對正常的人體免疫系統來講,都是可以抵禦的。
布朗聯合來自中國臺灣、泰國等國家和地區的學者,對這一罕見的病症進行研究。在他們選取的203名受試者中,其中有97名出現類愛滋病症狀的患者,他們平均年齡在50歲左右。這些患者均來自亞洲,其中80餘名來自泰國,10餘名來自中國臺灣,還有少數來自菲律賓、越南等國。
之所以選取亞洲病例樣本,布朗解釋說:「我們知道的不少病例報告來自亞洲地區,這些病人患有嚴重的感染,並且這些感染都與已知的免疫缺陷有關。」而在亞洲之外,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所發現的12例病患,也全部是亞洲裔的黃種人。
因此,類愛滋病也得到一個專有的名稱:亞洲新型免疫缺陷症。
「叫『新型』還可以商量,但是叫『亞洲』不行。」徐小元評價說,「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或者2000年的時候,世界衛生組織就出過『特發性CD4+T淋巴細胞減少症』診療指南。之所以是世界衛生組織出這個指南,是因為該病在全球各地都有可能得,包括歐洲和非洲。」
李太生也覺得「亞洲人或黃種人易受該病毒攻擊」的結論太武斷:「因為並沒有在亞洲之外的國家和地區做免疫學、流行病學的研究和調查。」
參與研究的謝奇璋承認,樣本的選取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他表示,說這種病症專門襲擊黃種人或亞洲人「大概也是對的」,「在美國佔一半以上白種人中,幾乎沒有發現過這樣的病例,在美國本土看到的也只是亞洲裔。」
布朗也指出,絕大多數的成人始發的免疫缺陷症患者,都是生活在別處的亞洲人、或在亞洲出生的人。她認為是亞洲的遺傳和環境中的一些因素共同誘發了該病,但並不確定具體是什麼原因。
這種疾病能否被預防,以及怎樣來預防,科學家也不知道
2012年9月11日,在衛生部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衛生部新聞發言人鄧海華表示,目前我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已經有了相關檢測技術的儲備,尚未有診斷報告。鄧海華在回答記者提問時還特別指出,國內所謂的「陰性愛滋病,」和「成人始發的免疫缺陷症」有著本質不同。
不過,論文作者之一謝奇璋推測說:「在中國大陸,這種病例肯定是有的,並且應該也不少。」
北京協和醫院李太生就見到過兩例類似的病例。據謝奇璋分析,北京等地患病人數應該會比較少,南方特別是廣東、福建一帶可能比較多,「因為廣東、福建和臺灣比較類似,跟中南半島的種族也比較接近」。
布朗也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他們曾經診治的一個成人始發的免疫缺陷症患者就來自中國大陸。
所幸的是,在目前的醫療水平下,該病的死亡率可以控制在一個很低的水平。參與研究的臺灣學者,除謝奇璋之外,還有臺灣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感染科薛博仁醫師,他們參與診療的十幾例患者基本都已治癒。
此前,這類患者除了可能會出現持續發熱、骨骼感染等症狀之外,神經壓迫症狀(神經系統感染)和呼吸窘迫症狀(肺部感染)也比較常見。因此,他們可能會被誤診為肺結核或肺炎。
除此之外,由於不曉得病因,不知道這種對抗伽馬乾擾素的抗體,也沒有適當的抗生素進行治療,類愛滋病一度導致很高的死亡率,甚至達到100%。即便是現在,如果病人本來已經出現神經感染,或者嚴重的內臟器官感染,仍有可能會危及生命。
布朗說:「到目前為止,這種疾病能否被預防,以及怎樣來預防,我們也不知道。」
這位擁有慄色長髮的醫生,頗為興奮地對中國青年報記者透露說:「阮金的病情現在有所好轉,並能享受到家庭之樂了。她和她的丈夫曾說,是布朗博士等醫生拯救了她的生命。這句話對我們來講,意義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