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張陳氏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今兒個該去老二家了。
老大媳婦一大早就把她的鋪蓋衣物一應收拾妥當,堆在院子中間,現在床上只剩下了硬邦邦的床板子,張陳氏就那麼四仰八叉地躺著,她覺得骨頭被咯得生疼。
她幾次想開口喊老大媳婦,讓她把自己扶起來,哪怕是坐著靠在牆上,也比現下這麼生生咯著舒服。
可是老大媳婦才不近前,將她的家當拾掇完了就離得遠遠的,連看也不朝這邊看。
張陳氏一點脾氣也發不出來,自從四年前她突發腦溢血,留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她便再也沒有底氣發脾氣和罵人了。
求人家人家都不近前,還敢發脾氣和罵人?
張陳氏總算是活通透了。
她僵硬地躺在床板子上,直勾勾地盯著房頂上的梁子看。
十幾年以前,就在這間屋子裡,她從老二家偷偷拿了老二媳婦做月子的一籃子雞蛋送給老大媳婦,老大媳婦喜滋滋地接過來,一把就掀了籃子上的花布蓋,露出下面亮晶晶的雞蛋。
老大媳婦歡喜地挽了張陳氏的胳膊,口口聲聲地喊著親娘哎真是親娘,然後踩著凳子,把那一籃子雞蛋掛到梁上。
梁還是那個梁,人也還是那個人,但是心卻再不是那個心了。
張陳氏半身不遂,耳朵倒是變得好使,她聽著外面院子裡老大媳婦開始舀水洗菜準備做晌午飯了,心裡便更加焦急,盤算著老二家怎麼還沒人來接。
她覺得頭上癢得很,便將手指頭整個插進頭髮裡,胡亂地撓,頭髮的油膩感讓她覺得有些膈應,癢得她越發使勁撓,幾乎要把頭皮抓破了。
在老大家呆了十五天,便是十五天沒洗頭洗臉,不生蝨子才怪。
張陳氏便想起半個月前她還在老二家住著的時候,老二媳婦挑了個好天,把她抱出來躺在院裡兩張拼在一起的椅子上,燒了熱水給她洗頭,洗了一遍又一遍,旁邊的燒水壺都跟不上她們換水的進度。
洗完頭以後的張陳氏覺得整個人都是舒坦的,她躺在椅子上任老二媳婦擺布。
老二媳婦給她把頭髮散開,拿了篦子給她往下刮蝨子,颳了一會又抱怨她頭髮太長,要拿剪刀給她剪了,張陳氏就連連地擺著能動的右手,嘴裡含混不清地說著不行不行。
老二媳婦就假裝生氣,把剪子往地上一扔,指著她便說道:「不讓我剪是吧,那我以後也不伺候你,這麼一頭長頭髮,你留著養蝨子吧。」
張陳氏就怕了,她真怕老二媳婦不給她洗頭,如果老二媳婦真的不給她洗頭,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給她洗頭了,她這一頭長髮果真會變成蝨子的天下。
可是她也捨不得她的頭髮,這頭髮跟了她一輩子,從來沒剪過,雖然現在又白又稀疏,她就是寶貝得和什麼似的,她沒生病的時候最愛的就是每天早上起來把頭髮在後腦勺盤成個小髻。
張陳氏眯著眼睛瞧了會兒頭頂上白晃晃的日光,那日光直直的,刺得她眼睛可真不舒服,然而這日光也讓她周身熱乎乎暖和和起來,她甚至覺得連心窩裡都跟著亮堂起來了。
於是她便收了目光,用背部蹭著椅子,脖子努力地往老二媳婦的方向轉,又醞釀了半晌,方才開口道:「老二家的,別生氣了,聽你的,咱剪,咱不攢蝨子。」
2
張陳氏按著頭皮撓了好大一會,瘙癢不但一點都沒減輕,反而多了疼痛感,她便不敢再撓,一會老二媳婦就來接她,接回家會給她洗頭洗澡,萬一撓破了老二媳婦肯定會吵她。
張陳氏這麼想的時候,心裡倒忍不住笑起來,她們婆媳兩個鬥了二十來年,全村人都知道她倆不對付,到頭來,盡心伺候自己的人,還就是她。
人吶,不經歷大事永遠不知道誰真心對你好。
可是她年輕那會怎麼就沒琢磨透呢?
她年輕的時候多張揚啊,仗著自己家老頭子在村裡說得上話,全村男女老少她就沒有怕過的,誰家打麥場的車軲轆壓著她家麥子了,誰家的雞啊鴨啊狗啊沒看好跑到田裡糟蹋糧食了,她能拍著巴掌圍著整個村莊罵好幾個圈。
她把這罵街的本事也用到了對付自己的兒媳婦身上,尤其是老二媳婦。
張陳氏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這麼討厭老二媳婦,大概是因為老二媳婦娘家太寒酸,她記得老二媳婦嫁過來的時候,陪嫁的只有一張桌子,一個立式衣櫃,兩把椅子,比早她七年嫁過來的老大媳婦家寒酸太多了。
她打心眼裡就瞧不上家底薄的人家。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罵老二媳婦的時候,那時候老二媳婦剛過門一個來月,還是個抹不開面的,張陳氏跳著高罵了她十幾分鐘,她跑到房裡藏起來一點動靜都不敢出。
可是等三四次下來,老二媳婦便開始有樣學樣了,張陳氏蹦高,她也蹦,張陳氏把巴掌拍得啪啪響,她也拍,張陳氏唾沫星子飛老遠,她也讓唾沫星子飛。
並且她越蹦越高,越拍越響,唾沫星子就和那過年放的煙花一樣,四濺。
張陳氏便佔不著上風了,心裡恨得痒痒,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說,惡人自有惡人磨,張老婆子可算是遇上對手了。
可張陳氏縱橫村裡這麼多年,又哪裡是個吃素的,她有的是法子整人。
張陳氏老伴去世早,當村長那些年也沒想到給自己多劃出塊養老宅子,張陳氏沒地方住,便將就著住在老二家,老二結婚以後她搬到了廚屋對面的西間屋,另起爐灶,也算是分開家了。
老二媳婦三年生了倆,都是女娃,一個將將會走路說話,另一個還在襁褓中,哪個都離不開人,可張陳氏手都不伸一下,不但自己不伸,還不讓自己的二兒子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打工潮已經成了農村青年最掙錢的門道,張陳氏為了整治老二媳婦,便遊說二兒子跟著旁人出去打工掙錢,並拍著胸脯信誓旦旦:
「總共就那麼幾畝地,我和你媳婦兩個勞動力就夠了,麥收秋收你再回來,多掙點錢再追生個小子。」
忽悠走了兒子,她心滿意足地提著個旱菸袋,坐在西屋的門檻子上,咬牙切齒:「得使勁治治她,要不她得上天。」
可老二媳婦素來也是個有骨氣的,她找了兩塊大方巾,背上背一個,懷裡掛一個,解放了雙手,自己該做飯做飯,該下地下地,晚上等兩個娃都睡了,她自己再熬著夜,給娃們縫縫補補,裁衣服做鞋,經常是忙到後半夜。
那一日老二媳婦剛餵飽了兩個孩子,自己還沒顧上扒拉兩口,就被鄰居喊著去地裡幫忙照看澆地的水管。
老二媳婦麻利地將娃背身上,手裡又拿了半塊油餅,胡亂地往嘴巴裡塞,腮幫子都鼓起很大的包。
出了院子便碰見張陳氏抽著旱菸袋,悠閒地坐在大門口曬太陽,她把腿伸得老長,見著老二媳婦也沒有讓的意思。
老二媳婦抬腿邁過,兩聲輕蔑的「哼」同時從她們喉嚨裡憤懣地發出,老二媳婦終是沒忍住,回頭對著張陳氏說道:「老東西,你現在治我,等你老了你看我怎麼治你!」
這句話約莫當年的張陳氏是沒當回事的,但是中風後的張陳氏確真往心裡去了。
3
張陳氏中風正巧就在七十三歲上。那天中午她風風光光地過完了自己的七十三歲壽辰,下午便被急呼呼地送往了縣醫院。
生命無礙,倒是落了個偏癱的後遺症,半邊身子沒知覺,生活不能自理。
她初初知道自己落下這麼個需要人伺候的病,心裡頓時就涼下來,她使勁努了努那張上下已經錯位了嘴巴,發出了絕望的嗚咽聲。
誰能料到自己飛揚跋扈了大半輩子,怎麼到最後還被束縛住了手腳,往後得求著人過日子了?
出院以後張陳氏便開始了輪住生涯,兩兒子家輪流照顧,每家半個月。
張陳氏沒想到頭一輪,便在老大媳婦家受了屈。
張陳氏身體機能低下,喝水沒一會就想解手,她一喊,老大媳婦就要放下手裡的活去扶她。一兩天下來,那老大媳婦便開始嫌棄張陳氏跑茅房的次數忒多,她便想了個法子,每天就給她吃乾糧,極少喝水,連點稀飯都沒有。
張陳氏用牙床費力地咬著幹饅頭,心就開始寒起來,這老大媳婦她偏心了多少年啊,好吃好喝的都緊著她家,孩子幫她看,農活幫她幹,到頭來需要她伺候了,嗖一下就變臉了。
她心裡更忐忑的是,過幾天輪到老二家,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呢,老二媳婦還不吃了她?
去老二家那天天氣還不錯,太陽暖和和的,老二媳婦從車上架著她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揶揄她:「呦,你現在不蹦躂了吧,你有本事再蹦躂蹦躂啊,你再跳著高地罵我啊!」
張陳氏今非昔比,又寄人籬下,也懂得服軟了,她一邊乾笑,一邊用歪斜的嘴說著軟和話:
「老二家你還記仇來,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別再提了,饒了我老婆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