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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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徽省的安慶市有個叫做潛山的縣城,潛山的最北面有個叫做官莊的小鎮,與嶽西、桐城、舒城三縣市相連。官莊地名始於宋代,據《宋史》記載:「屯田郎中員外郎,掌屯田、營田、職田、學田、官莊之政令。」清朝《吳振臣寧古塔紀略傳》載:「清康熙時,寧古塔將軍編流人隨旗下,設立官莊。」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其時的官莊是行政機構的名稱,千百年來這裡因為世代讀書,為官者眾,後人便以官莊為地名沿襲下來。
舊志中稱潛山縣古為揚州之域,實為蚩尤族之地,夏商周時期都屬揚州,春秋時為皖國,秦時屬九江郡,西漢廢除秦制,改九江郡為淮南國,一直到西晉仍然是郡治,隋朝廢郡置州,後復改為郡治,唐代改稱舒州,後屢經反覆。 對於潛山何以稱「潛山」,潛山教育界前輩光明甫在遺作《釋「潛」》一文中曾經認為「潛」字源於《漢書》, 而餘英時先生真正學術的起點,也恰恰是從研究漢朝開始。
餘氏在官莊鎮是大姓,乾隆壬子年(1792年),鄉賢餘文章建了餘氏五世堂支祠堂,格局為「四水歸堂」式的徽派建築,乾隆皇帝親賜予御筆「五世同堂」「七葉衍祥」的牌匾以及聖旨碑刻,餘文章便是餘英時的先祖。 餘氏宗祠名為「德馨莊」,門前有一棵四人合抱的銀杏樹,乾隆五十五年,當時餘文章已經將近九十高齡,膝下有七子,全家一百三十多口人,五世同居,縣令見聞奏報朝廷,乾隆乃賞賜「五世同堂」的牌匾,時隔三年又賜「七葉衍祥」四字。
餘文章有一子為餘必名,生一子名餘輝宣,餘輝宣之子餘宗謨有一子名餘祖圭,餘祖圭生一子名餘協中,餘協中便是餘英時的父親。 餘英時乳名小寶,字寶生,號清遺,本名餘敦雯,改名英時,乃是取「英雄出時世」之意。 餘英時是餘家有記載以來的第二十二代。
餘英時一九三零年農曆元月出生於天津,乃是破腹產所生,母親張韻清因為難產去世,張韻清是桐城人,是桐城名士張英、宰相張廷玉的後人,張女士能文擅詩,文學功底深厚,著有《谷香齋詩集》等。 桐城歷代文人集《桐舊集》中便收錄了張韻清先人的若干詩歌,計九人共五十首,這九人分別是:張氏、張瑩、張似誼、張令儀、張潤芬、張瑞芝、張玉芝、張愛芝、張熙春。
有趣的是,張韻清在桐城有一侄女,名為張先琦,後來嫁給了前中共中央宣傳部長丁關根。張先琦曾到官莊鎮尋找張韻清的墳墓,但是因為抗戰期間毀於戰禍,遍尋不得,其統戰意味,不言自明。九十年代以來,大陸不時透過各種管道傳達北京希望餘英時回國看看的願望,一度還派出一個十九人的安徽代表團親訪餘英時,動之以鄉情,但餘就是不為所動,甚至直截了當的表示他沒有鄉愁,對方只好啞口無言的離去。
八十多年前,餘英時在潛山度過了八年的鄉居生活,他所在的村叫做金城村,出生的屋子習慣性的被餘協中叫做西山大屋。 餘英時來潛山的原因,乃是因為抗戰爆發,當時父親餘協中因為忙於四處奔波,便將餘英時送回潛山老家寄養,餘英時的養母名叫張韻華,七十年代末餘英時回國時,還曾經在北京探望養母。
從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恰好是中國大陸波譎雲詭的歷史時期,餘英時及其身後的潛山餘氏家族的百年變遷,恰恰是中國近代史劇烈變動的縮影,二十世紀上半葉,潛山家族的分化,折射出國共政爭中近代史的戲劇性,而餘英時本身成長的歷程,經歷了自抗戰之後中國近代史中若干重要轉折點,餘英時都和這些轉折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辛亥士紳餘誼密
潛山近代史上第一筆值得書寫的人,是士紳餘誼密,和餘英時的父親餘協中同輩,同屬「誼」字輩,是餘英時的堂叔,餘英時後來還應邀為餘誼密的詩文集寫序。餘誼密又名餘詠南,別號疏園,一八七三年出生,原籍江西,明朝初年餘氏先祖搬遷到潛山官莊林家衝,世代耕讀為業,做官為本,先大父餘誨輝曾著《愛日齋詩文集》,曾大父餘誨宗早逝,大父餘誨放於光緒七年赴考,病逝於南京。
餘英時對餘誼密非常崇仰,童年時父親就向他介紹餘誼密的「盛德大業」,抗戰時期,餘英時避戰亂回家鄉也曾瞻仰過餘誼密的舊居,見過餘誼密的書法手跡,曾發出「睹杯土拳石而仰泰山之高」的感慨。在為餘誼密的詩文集所撰寫的序言中,餘英時對餘誼密生前身後的不幸遭遇和結局有不平之鳴,他認為史學界應當重新認識並評價餘誼密的生平事跡。
餘誼密少年時,五叔餘鳳溪曾經命題令其作文,餘誼密雖年幼,立成百餘言,讓餘鳳溪驚嘆不已,隨即讓餘誼密從其讀書,後來餘鳳溪屢試不第,於是歸鄉主講於宜城、天柱等書院,餘誼密曾經隨其五叔就讀於這些書院,後來餘誼密考取了廩膳生員,隨後科舉拔貢門弟子,餘誼密獲選,是年晉京朝考補直隸州州判,後來又曾經擔任山東撫院吳贊延幕下文案,後來曾經擔任單縣縣令。
辛亥革命爆發之時,餘誼密開始了其在民國正式的官宦生涯,先任潛山縣臨時議會會長,繼而任安徽省臨時議院議員,後來先後任懷寧、南陵縣知事,後調任蕪湖知縣,因為蕪湖是商埠,清朝時曾經籤訂租界章程,但是外僑恃強凌弱,經常違章自由購地,以至於糾紛四起,餘誼密遍查舊檔,繪具地圖,撰寫租界條例,規定民間買賣易主,必須查明確無私賣外僑事情始準立約,外僑懾服。
餘誼密在懷寧縣期間,倪嗣衝攫取安徽省軍政大權進駐安慶後,對餘誼密頗為賞識,並不因為他曾是柏文蔚的下屬而棄之,後來倪嗣衝調他任南陵縣知事,任南陵縣長期間,餘誼密深惡鴉片之禍害,決心禁菸,受到南陵縣民的一致好評。
一九二一年,當時許世英擔任安徽省長,許世英和餘誼密於一八九七年同期參加朝考,算是「同年」,許世英任命餘誼密為淮泗道尹。第二年馬聯甲代理安徽省長,提拔餘誼密任政務廳長兼任蕪湖道尹。一九二三年冬,馬聯甲在安徽民主勢力的打擊下去職,餘誼密第二次辭官回鄉。一九二六年春,高世讀擔任安徽省長,重新啟用餘誼密擔任省政務廳長。這年冬天高世讀因病辭去省長職務,去職時推薦餘誼密擔任代理省長獲準。
當北伐軍進逼安徽時,作為安徽省的軍政首腦的陳調元和餘誼密易幟投誠,歸順於北伐軍麾下,一九二七年三月蔣介石任命陳調元為安徽省長,餘誼密任省政務委員會委員,蔣作賓擔任省長後,特推餘誼密當財政廳長,一九二七年冬,安徽省政府改組,餘誼密第三次辭官回鄉。 餘誼密曾回鄉建成「玉成堂」,自撰對聯曰:「餘少日孤貧止志氣未墮乃有今日,若後人奮勉要家聲丕震方可為人。」
一九三一年陳調元第三次主政安徽時,江淮大水泛濫,餘誼密趕赴上海向國帳會許靜仁等匯報災情,行至水災會門首,被汽車撞傷,後來未能痊癒,行走不便,故而回鄉養病,取別號疏園,校編五叔餘鳳溪的《梓天文韻言》,同時自編《疏園集》六卷。
本應該安享晚年餘誼密,完全可以不問世事,以詩文自娛,但是波濤洶湧的時代還是沒能放過他,三十年代初,大別山地區紅軍活動頻繁,餘誼密深感憂慮:「今日方面軍無不帶剿匪旗幟,而區區之匪竟任其縱橫,如入無人之境……深慮匪勢蔓延益廣,將至不可收拾。」因此餘誼密未雨綢繆,一方面購買槍枝彈藥,同時冒險回縣城組織團防,與其弟餘誼寅和次子餘覺配合國民黨第二十五陸軍向紅軍黃柏根據地進行了三個月的清剿。
一九三五年除夕,餘誼密奉母命回鄉過年,紅軍二十八軍政委高敬亭得知消息後,派人前去偵查,決定活捉餘誼密,參加行動的包括八十二師手槍團的兩個分隊和特務營的三個連共三百餘人。當時餘誼密已經聽聞紅軍要來抓捕他,但是他自信官莊修有碉堡,自己又帶有一個連的兵力,所以沒有在意。
紅軍偽裝成拜年客,成功騙過了崗哨,順利將餘誼密活捉,同時抓捕了餘誼密的兒子餘覺和當地的許多地主,第二天國民黨二十五路軍聞訊前來救援,紅軍倉促之間做出決定,將餘誼密就地槍殺,隨後紅軍轉移到舒城,將餘的次子餘覺和其他地主一併槍殺,餘誼密之孫餘世鑄被家人用七千元贖回。 餘誼密的孫子餘世培當時也被槍殺,而餘世鑄雖然被贖回,但不久後即夭亡,當時年僅十二歲。
餘英時在《疏園遺作集存序》中如此感慨:「餘生也晚,值亂世,已不及見詠南公。平生盛德大業,唯於庭趨時得聞其一二。抗日戰事起,餘隨家人避難返皖西潛山故裡,先後逾八年,嘗於其間數訪公舊居小樓,一楹有林泉之勝,傲然宿儒精舍,不知其為顯官別構矣。」又言:「公以科第致身通顯所至皆有聲,而生平事跡流傳鄉裡間者轉多在其德業相勵之教,苟卿所謂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者於公徵之矣!」可見餘英時對餘誼密的感情,有趣的是,此序末尾日期署中華民國庚申年,可見餘英時先生的故國情懷。
革命烈士餘大化
正如我在引言中所說,餘英時及其身後的潛山餘氏家族的百年變遷,恰恰是中國近代史劇烈變動的縮影,二十世紀上半葉,潛山家族的分化,折射出國共政爭中近代史的戲劇性。餘氏家族既有餘誼密這樣的國民黨高官,自然也有餘大化這樣的共產黨烈士。
餘大化乃是餘誼密的侄子,和餘英時屬同輩,按照年齡來說,算是餘英時的堂哥,餘大化的父親餘誼和,和餘英時的父親餘協中(誼爽)同輩。
餘大化生於一八九九年,七歲讀私塾,二十歲到安慶,先後就讀於安徽省立第一甲種農校,安徽公立法政專門學校,安慶當時是安徽新思潮的大本營,陳獨秀便是從這裡走出,餘大化當時閱讀各種宣傳新思想的書刊,後來五四運動爆發,餘大化積極投身其間,餘大化當時被選為安慶學生聯合會委員,不僅如此,餘大化還率眾驅除了安徽公立法政專門學校的兩任校長,並迫使當局改派安徽教育界頗有聲望的光明甫擔任校長。
餘大化積極投身革命,引起了堂叔餘誼密的不滿,兩人曾經為此產生激烈爭吵,因此斷絕往來,後來曹錕賄選,餘大化在安慶參加並領導了「六二學潮」,反對三屆省議會議員選舉,當時餘大化加入了社會主義青年團,後來曹錕發布命令,通緝餘大化等人。而後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安慶當局改變態度,同意餘大化等人出國深造餘大化到達日本之後,參加了國民黨設在東京的左派組織。 有趣的是,今日潛山當地都認為餘大化在東京和周恩來有同窗之誼, 但是周恩來留學日本是一九一九年,一九二五年周恩來已經在廣州擔任和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並且在一九二五年領導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東徵。
餘大化積極支持「聯俄聯共」,同時目睹北伐節節勝利,迅速趕回國內,一九二七年二月餘大化被派回潛山,組建國民黨潛山縣臨時執行委員會,積極參與北伐,同年三月,餘大化和王效亭等人參加了在安慶召開的國民黨安徽省第一次代表大會,當時蔣介石從南昌來安慶,取締了國民黨左派組織安徽省黨部,會議被迫在武漢召開,四一二政變之後,餘大化在武漢向共產黨提出了入黨要求,經過中共安徽省臨委王步文介紹,加入了共產黨。
七一五政變之後,國共合作全面破裂,國民革命宣告失敗,安徽省清黨運動由此開端,潛山縣成立了清黨委員會,抓捕共產黨員,餘大化當時的共產黨員身份是保密的,他以國民黨縣黨部常委的身份,主持召開了國民黨潛山代表大會,但縣長儲乙燃在清黨委員會湯志先的支持下,竭力反對大會所做出的減免租稅、平均地權等議案,雙方矛盾日益激化,後縣長儲乙燃將餘大化、範笑山逮捕,當時地下黨組織劫獄,未能成功,為了防止再次劫獄,儲乙燃於十二月八日清晨封閉城門,將餘大化、範笑山風別殺害於東西轅門。
韓久勝曾經指出,餘誼密在餘大化之死問題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韓甚至以《反動官僚餘誼密殺害二侄經過》為題撰寫文章批判餘誼密,韓久勝在文章中指出,當時餘大化被捕,因為其和餘誼密的關係,儲乙燃曾經打電話給餘誼密清室如何處置他的侄子餘大化,但是韓文明顯帶有主觀臆斷的色彩,文中居然出現了「餘誼密想起上年他把餘大化找到家中,對其參加革命活動的過激行為嚴加斥責,而餘大化慷慨陳詞,據理力爭,說的他啞口無言後揚長而去的『狂妄』情形,毫不猶豫的表示同意對餘大化處以極刑」 這樣明顯帶有政治立場的文字,因此餘誼密是否在餘大化之死問題上起到惡劣作用,也值得商榷。餘仲春在《餘誼密和餘大化》一文中提出了另外一種說法:「就在行刑時,餘誼密先生派出的營救信使攜電文剛到源潭,可惜晚了一步,誰也無法料到儲乙然來了個先斬後奏,突然襲擊。」 這顯然與韓久勝的說法大相逕庭。
餘誼密的曾孫餘仲春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也曾經指出:「曾祖父與餘大化烈士之間感情深厚,親若父子,而大化叔祖父對我的曾祖父餘誼密先生也是崇敬有加,餘大化之所以對餘誼密先生十分尊重,主要是因為他九歲喪父後,餘誼密先生盡心盡力將他和他的三個弟弟撫養成人,成家立業,還將他的二弟毓民安排在身邊從事秘書工作。這一切也是對某些記述中所言的「叔侄不和」、「斷絕關係」等說法的有力駁斥。」
餘仲春更指出,當餘大化就義的噩耗傳到安慶後,餘誼密異常悲痛,多日不思茶飯,分別手書了兩幅輓聯表達哀思。公祭的輓聯上聯為:「亂世橫死者亦多矣,此是也,彼非也;上年一敘話歷歷分明,奈何知不可而為,豈命焉有定?」下聯為:「吾家修宏才其難哉,天與之,命奪之;今耗百裡傳紛紛營救,孰意竟無故已去,只魂兮歸來。」家祭的輓聯為:「龍侄早逝心尤痛,伯父惜才淚更枯!」 但是韓久勝也在文章中錄入了這些輓聯,但是韓認為餘誼密乃是為了逃避潛山人民和餘氏家族的抨擊和責罵,並且韓久勝使用了諸如「假惺惺」這一類詞,認為餘誼密妄圖推卸殺侄的罪責。 但是韓的說法顯然帶有意識形態的色彩,難以服眾。
據餘仲春描述,當時餘誼密還出資購置棺木,將餘大化的遺體送回故裡安葬,並對其遺孀、兩個幼小的遺子以及毓民、友隆、化民的生活給予多方關照,同時囑咐自己的仲子竺僧對化民盡力予以幫助,還對在自己身邊工作的毓民進行了安撫。由於餘大化兄弟四人從小所缺失的父愛在曾祖父這裡得到了彌補,所以他們都親切地稱誼密先生為「伯伯」。
但是韓久勝指出,後來餘大化的胞弟餘化民參加共產黨,組織黃柏暴動,不幸被官莊團練逮捕,當時有人念及其是餘誼密的侄子,欲免其一死,餘誼密手書官莊團練:「社會敗類,家庭逆子,殺!」 但是韓久勝這種說法,依然缺乏可靠的依據,基本上屬於傳聞,帶有鮮明的階級鬥爭色彩,屬於顧頡剛所謂「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
與餘大化相似的是,烈士餘良鰲也頗值得一書,餘良鰲生於一八八一年,曾經參加過科舉考試,但是因為政見被除名,科舉廢除之後,餘良鰲積極參與民主革命,清帝退位之後,餘良鰲歷經沉浮,最終在萃新小學任教,當時該校有位陳姓同學,其伯父在《新青年》雜誌社工作,不斷的將《新青年》寄給這個學生,餘良鰲讀到之後大喜過望,將自己所授課程停下,以《新青年》為教材,向學生灌輸科學與民主的理念,但是不久之後餘良鰲便因宣揚馬列主義被開除。 這位陳姓同學的伯父,極有可能是籍貫安徽的陳獨秀或者是高一涵。
被開除之後的餘良鰲參加了國民黨左派組織,與餘大化一起投身到國民革命之中,清黨之後,餘良鰲積極反蔣,後來工農紅軍潛山獨立師建立,蔣介石派大軍進山圍剿,餘良鰲不幸被捕,後被多次嚴刑拷打,當時的縣長崔澍龍下令將其在梅城西門外殺害。
像餘大化、餘佔鰲這樣餘氏家族在國民革命與國共政爭中犧牲的烈士,還有很多,比如餘氏家族江西修水一支,與潛山餘氏家族同根同族,便有餘垂成、餘經邦等諸多烈士,餘垂成曾經擔任紅軍第十六軍政治部主任,餘經邦參加過秋收起義, 這些熱血青年在近代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跡,也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北平地下党項子明
餘英時曾經在《悼念志天表哥》一文中寫道:「志天表哥逝世,我個人特別難過,回想抗戰以後我們相處的一段日子,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我們一起在紐約相聚的情況,更是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志天一生(整整一生)都獻給了國家,他是一位真正的愛國者。從他女兒汪青那裡我知道他最後一年的心理狀態。他還是愛國,還是念念不忘為中國同胞謀幸福。他所承受的一切我心裡明白。」
但是餘英時對於這位名叫汪志天的表哥,懷念起來卻帶有諸多的顧慮:「我很想寫點東西紀念他,但是也怕下筆不慎,產生什麼副作用,所以治好暫時不寫,將來總有可以寫的時候。我曾受志天兄的影響,也關心祖國的事,有生之年,仍當本一己的良知為祖國做點事。志天兄並沒有死,他還活在許多人的心中。」 李慎之曾有名言:「革命吞噬自己的兒女」,放在汪志天的身上,恰如其分,這位後來改名為項子明的共產黨員,以自己起起伏伏的人生,踐行了李慎之的這句名言。
項子明一九二一年生於安徽桐城範崗鎮高黃村汪橋,其祖父汪炘是清末舉人,曾任良鄉縣令,和著名革命黨、反清義士吳越交往非常密切,吳越刺殺前夜,還曾經和汪炘一起飲酒。 三叔汪世銘畢業於清華大學,曾經留學哥倫比亞大學,後來成為民社黨革新派負責人。五叔汪伏生曾在英國倫敦大學留學,後來曾任蔣緯國漢文老師、行政院救濟總署分配廳廳長。其父親汪心濂,曾任職北洋財政部。 項子明的母親餘助賢,便是餘英時的四姑。
項子明在這樣的家庭中出生,卻天生對革命保持強烈興趣,一九三五年「一二九運動「爆發,當時十四歲的項子明便跟隨著學生隊伍參加遊行,一九三六年項子明加入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擔任組長,同時參加了張學良、楊虎城扣留蔣介石迫使其抗日之後的學生運動,一九三七年項子明由平津流亡到西安,參加了陝西抗日決死隊,後撤退到了甘肅天水,一九三八年輾轉到達延安。
據劉玉柱後來在一二九運動四十五周年的座談會上回憶,後來與項子明在北大曾經共事的韓天石,當年為了參加一二九運動,韓還曾經被北大開除。韓坦率承認,當時一二九運動並非自發,二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醞釀,當時韓天石還沒有入黨,但是後來被推舉為學生會主席,後來又發起了一二一六運動,風潮比一二九運動更大。
項子明在延安被選為陝北公學學生會主席,並且在一九三八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後任陝北公學學生總會組織部長,次年項子明隨華北聯合大學到敵後根據地河北省阜平,被選為華北聯大第一屆學生會主席,一九四零年任華北聯大黨委青年委員,在華北地區,項子明積極發展共產黨員,一九四五年化名為汪志德,進入北大法律系一年級學習,作地下黨學生工作,任北京大學地下黨負責人,兼管中法大學和照樣大學地下黨組織,一九四九年前夕任地下黨東城區指揮部負責人。 項子明主管北大地下黨時,西南聯大遷回北京,原來北京大學的黨員陸續轉回北大,西南聯大的黨組織習慣上稱為南系,而項子明領導的北大地下黨通常被稱為北系。 一九四九年以後,項子明曾經擔任北京市學校黨員訓練班,任黨委書記,而後任北平市委組織部科長,一九五三年後在北京市委辦公室工作,一九五六年擔任北京市委辦公室主任,隨後任北京市委秘書長,文革前夕,項子明一度擔任北京市委常委。
文革開始時,北京市委被揭發出一起震動全國的「暢觀樓反革命事件「,矛頭指向北京市市長彭真,項子明亦受牽連,起因是一九六一年北京市委遵照毛澤東、鄧小平的指示,對中央文件進行清理檢查,總結經驗教訓,當時市委指定鄧拓主持文件的檢查工作,但是鄧拓並未直接參與,具體工作由項子明負責,清理檢查中央文件在暢春樓進行,文革風暴初起,邊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尤其是康生,蓄意捏造材料,而後謝富治主管北京市委,就此事在全市組織大規模的揭發和批判,不僅僅在在暢春樓清理檢查中央文件的同志受到迫害,就連曾經到過暢春樓參加過其他會議的人也受到牽連。
文革之後的項子明,依舊為北大奔忙,一九八三年,項子明擔任北大代理黨委書記,率團赴美訪問,期間積極爭取丁石孫擔任北大校長,在波士頓時,項子明參加一個物理學家的晚宴,巧遇中學同學楊振寧,楊一眼就認出了項子明。項子明在紐約訪問時,當時餘英時專門從普林斯頓跑來,剛開始的時候,餘英時有一些拘謹,吃午飯的時候項子明對餘英時說:「你研究中國思想史這麼多年,應當去給北大的學生講講治學。」餘英時答道:「就怕給你惹麻煩。」餘英時還堅持要帶項子明坐一次紐約的地鐵,在地鐵裡餘英時告訴同行的袁明,他從小是在項子明家長大的,表兄弟情同手足,後來項子明參加了革命,而他則選擇了治學之路,袁明後來回憶起餘英時這段話,覺得很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
餘英時八十年代中期曾經寫信給項子明,寫信推薦一位他的博士車淑珊前往北大,因為車淑珊博士論文寫的是杜甫的詩歌,需要前往北大查閱相關資料,希望項子明給予照顧,餘英時還託車淑珊帶了幾本書給項子明,信中還提到當時項子明的女兒汪青已經到達美國,餘英時夫婦非常喜歡她,餘英時信中還提到大陸最近有不少好消息,很讓人振奮。
項子明在一九八五年查出患上了鼻咽癌,一九八九年又查出患上了結腸癌並且轉移到了肝部,當時中國經歷了一場空前的風雲變幻,餘英時先生在這場大變局中挺身而出,而項子明雖然在病重,卻依然關心著這場關係到國家前途的風波,風波平息之後,項子明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在臨去世之前他不願意多增加別人的焦慮,總是對別人說:「我身體很好,沒有問題。」據項子明的愛人顏純說,項子明沒有留下多少的遺言。 (作者為《知識人》叢書主編,著有《王國維與民國政治》、《革命時代的知識人》等,編有《辛亥百年:回顧與反思》等書。本文刊發時注釋略去。)
8月6日晚,政治學者任劍濤將做客東方歷史沙龍,主講「從古典到現代:公共生活的歷史演變」,詳情請見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今日推送的第二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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