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巨匠·文學篇》第一季共拍攝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 老舍、曹禺6位巨匠。《百年巨匠·文學篇》研討會暨開機儀式於2014年12月14日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新華網、人民網、中國藝術報等報導了開機儀式。
1904年11月25日,巴金先生誕生於四川成都。今天,是巴金先生誕辰116周年。巴老一直秉持「將心交給讀者」的創作態度,說真話,講真情,帶給世間無數的光與熱。謹摘選巴老最負盛名的中篇小說《憩園》,紀念這位偉大的作家。
一
我在外面混了十六年,最近才回到在這抗戰期間變成了「大後方」的家鄉來。雖說這是我生長的地方,可是這裡的一切都帶著不歡迎我的樣子。在街上我看不見一張熟面孔。其實連那些窄小光滑的石板道也沒有了,代替它們的全是些塵土飛揚的寬馬路。從前僻靜的街巷現在也顯得很熱鬧。公館門口包著鐵皮的黑漆門檻全給鋸光了,讓嶄新的私家包車傲慢地從那裡進出。商店的豪華門面幾乎叫我睜不開眼睛,有一次我大膽地跨進一家高門面的百貨公司,剛剛指著一件睡在玻璃櫥窗裡的東西問了價,就給店員猛喝似的回答嚇退了。
我好像一個異鄉人,住在一家小旅館裡,付了不算低的房金,卻住著一間開了窗便聞到煤臭、關了窗又見不到陽光的小屋子。除了睡覺的時刻,我差不多整天都不在這個房間裡。我喜歡逛街,一個人默默地在街上散步,熱鬧和冷靜對我並沒有差別。我有時埋著頭只顧想自己的事,有時我也會在街頭站一個鐘點聽一個瞎子唱書,或者找一個看相的談天。
有一天就在我埋頭逛街的時候,我的左膀忽然讓人捉住了,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我還以為自己不當心踩了別人的腳。
「怎麼,你在這兒?你住在哪兒?你回來了也不來看我!該挨罵!」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姚國棟,雖說是三級同學,可是他在大學讀畢業又留過洋,我卻只在大學念過半年書,就因為那位幫助我求學的伯父死去的緣故停學了。我後來做了一個寫過六本書卻沒有得到多少人注意的作家。他做過三年教授和兩年官,以後便回到家裡靠他父親遺下的七八百畝田過安閒日子,五年前又從本城一個中落的舊家楊姓那裡買了一所大公館,這些事我完全知道。他結了婚,生了孩子,死了太太,又接了太太,這些事我也全知道。他從來不給我寫信,我也不會去打聽他的地址。他辭了官路過上海的時候,找到我的住處,拉我出去在本地館子裡吃過一頓飯。他喝了酒滔滔不絕地對我講他的抱負、他的得意和他的不得意。我很少插嘴。只有在他問到我的寫作生活、書的銷路和稿費的多寡時才回答幾句。那個時候我只出版過兩本小說集,間或在雜誌上發表一兩篇短文,不知道怎樣他都讀過了,而且讀得仔細。「寫得不錯!你很能寫!就是氣魄太小!」他紅著臉,點著頭,對我說。我答不出話來,臉也紅了。「你為什麼盡寫些小人小事呢?我也要寫小說,我卻要寫些驚天動地的壯劇,英雄烈士的偉績!」他睜大眼睛,氣概不凡地把頭往後一揚,兩眼光閃閃地望著我。「好,好,」我含糊地應著,在他面前我顯得很寒傖了。他靜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第二天便上了船。可是他的小說卻始終不曾出版,好像他就沒有動過筆似的。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這位朋友,高身材,寬肩膀,濃眉,寬額,鷹鼻,嘴唇上薄下厚,臉大而長,他並沒有大的改變。只是人稍微發胖,皮色也白了些。他把我的瘦小的手捏在他那肥大的、汗溼的手裡。
「我知道你買了楊家公館,卻不知道你是不是住在城裡,我又想你會住在鄉下躲警報,又害怕你那位看門的不讓我進去,你看我這一身裝束!」我帶了一點窘相地答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挖苦我了。去年那次大轟炸以後,我在鄉下住過兩三個月就搬回來了。你住在哪兒?讓我去看看,我以後好去找你,」他誠懇地笑道。
「國際飯店。」
「你什麼時候到的?」
「大概有十來天。」
「那麼你就一直住在國際飯店?你回到家鄉十多天還住在旅館裡頭?你真怪!你不是還有闊親戚嗎?你那個有錢的叔父,這幾年做生意更發財了,年年都在買田。你為什麼不去找他?」他放開我的手大聲說,聲音是那麼高,好像想叫街上行人都聽見他的話似的。
「小聲點,小聲點,」我著急地提醒他。「你知道他們早就不跟我來往了……」
「可是現在不同了,你現在成名了,書都寫了好幾本,」他不等我說完便搶著說。「連我也很羨慕你呢!」
「你也不要挖苦我了。我一年的收入還不夠做一套像樣的西裝,他們哪裡看得起我?他們不是怕我向他們借錢,就是覺得有我這個窮親戚會給他們丟臉。哦,你的偉大的小說寫成沒有?」
他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你記性真好。我回家以後寫了兩年,足足寫壞了幾千張稿紙,還沒有整整齊齊地寫上兩萬字。我沒有這個本領。我後來又想拿起筆翻譯一點法國的作品,也不成。我譯雨果的小說,別人漂亮的文章,我譯出來連話都不像,丟開原書念譯文,連自己也念不斷句,一本《九十三年》、《九十三年》:法國小說家和詩人維·雨果的長篇歷史小說。我譯了兩章就丟開了。我這大學文科算是白念了。從此死了心,準備向你老弟認輸,以後再也不吹牛了。現在不講這些,你帶我到你的旅館裡去。國際飯店,是嗎?這個大旅館在哪條街,我怎麼不知道!」
我忍不住笑起來。「名字很大的東西實際上往往是很小的。就在這附近。我們去罷。」
「怎麼,這又是什麼哲理?好,我去看看就知道。」他說著,臉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二
「怎麼,你會住這樣的房間!」他走進房門就驚叫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能讓你住在這兒!這樣黑,窗子也不打開!」他把窗門往外推開。他馬上咳了兩聲嗽,連忙離開窗,掏出手帕揩鼻子。「煤臭真難聞。虧你住得下去!你簡直不要命了。」
我苦笑,隨便答應了一句:「我跟你不同,我這條命不值錢。」
「好啦,不要再開玩笑了,」他正經地說。「你搬到我家裡去住。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一定要你搬去。」
「不必了,我過兩天就要走,」我支吾道。
「你就只有這點行李嗎?」他忽然指著屋角一個小皮箱問道,「還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我連鋪蓋也沒有帶來。」
他走到床前,向床上看了看。「你本領真大。這樣髒的床鋪,你居然能夠睡覺!」
我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行李越少越好。我馬上就給你搬去。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住在我家裡,我決不會麻煩你。你要是高興,我早晚來陪你談談;你要是不高興,我三天也不來看你。你要寫文章,我的花廳裡環境很好,很清靜,又沒有人打擾你。你說對不對?」
我對他這番誠意的邀請,找不到話拒絕,而且我聽見他這麼一講,我的心思也活動了。可是他並不等我回答,就叫了茶房來算清旅館帳,他搶先付了錢,又吩咐茶房把我的皮箱拿下樓去。
我們坐上人力車,二十分鐘以後,便到了他的家。
三
灰磚的高門牆,發亮的黑漆大門。兩個臉盆大的紅色篆體字「憩園」傲慢地從門楣上看下來。本來關著的內門,現在為我們的車子開了。白色的照壁迎著我。照壁上四個圖案形的土紅色篆字「長宜子孫」嵌在藍色的圓框子裡。我的眼光剛剛停在字上面,車子就轉彎了。車子在這個方石板鋪的院子裡滾了幾下,在二門口停下來。朋友提著我的皮箱跨進門檻,我拿著口袋跟在他後面。前面是一個正方形的鋪石板的天井,在天井的那一面便是大廳。一排金色的門遮掩了內院的一切。大廳上一個角落裡放著三部八成新的包車。
什麼地方傳來幾個人同時講話的聲音,可是眼前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
「趙青雲!趙青雲!」朋友大聲喚道。我們走下天井。我向左邊看,左邊是門房,幾扇門大開著,桌子板凳全是空著的。我又看右邊,右邊一排門全閉得緊緊的,在靠大廳的階上有兩扇小門,門楣上貼著一張白紙橫條,上面黑黑的兩個大字,還是那篆體的「憩園」。
「怎麼到處都寫著『憩園』?」我好奇地想道。
「就請你住在這裡頭,包你滿意!」朋友指著小門對我說。他不等我回答,又大聲喚起來:「老文!老文!」
我沒有聽見他的聽差們的應聲,我覺得老是讓他給我提行李,不大好,便伸過那隻空著的手去,說:「箱子給我提罷。」
「不要緊,」他答道,好像害怕我會把箱子搶過去似的,他加快腳步,急急走上石階,進到小門裡去了。我也只好跟著他進去。
我跨過門檻,就看見橫在門廊盡處的石欄杆,和欄外的假山、樹木、花草,同時也聽見一片吵鬧聲。
「誰在花園裡頭吵架?」朋友驚奇地自語道。他的話剛完,一群人沿著左邊石欄轉了出來,看見我那位朋友,便站住,恭敬地喚了一聲:「老爺。」
來的其實只有四個人:兩個穿長衫的聽差,一個穿短衣光著腳車夫模樣的年輕人,和一個穿一身乾淨學生服的小孩。這小孩的右邊膀子被那個年輕聽差拖著,可是他還在用力掙扎,口裡不住地嚷著:「我還是要來的,你們把我趕出去,我還是要來的!」他看見我那位朋友,氣憤地瞪了他一眼,噘起嘴,不講話。
朋友倒微微笑了。「怎麼你又跑進來了?」他問了一句。
「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怎麼進來不得?」小孩倔強地說。我看他:長長臉,眉清目秀,就是鼻子有點向左偏,上牙略微露出來。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
朋友把皮箱放下,吩咐那個年輕的聽差道:「趙青雲,把黎先生的箱子拿進下花廳去,你順便把下花廳打掃一下,黎先生要住在這兒。」年輕聽差應了一聲,又看了小孩一眼,才放開小孩的膀子,提著我的皮箱沿著右邊石欄杆走了。朋友又說:「老文,你去跟太太說,我請了一位好朋友來住,要她撿兩床乾淨的鋪蓋出來,喊人在下花廳鋪一張床。臉盆、茶壺同別的東西都預備好。」頭髮花白、缺了門牙的老聽差應了一聲「是」,馬上沿著左邊石欄杆走了。
剩下一個車夫,驚愕地站在小孩背後。朋友一揮手,短短地說聲:「去罷。」連他也走開了。
小孩不講話,也不走,只是噘起嘴瞪著我的朋友。
「這是你的材料,你很可以寫下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朋友得意地笑著對我說,然後提高聲音:「這位是楊少爺,就是這個公館的舊主人,這位是黎先生,小說家。」
我朝小孩點一個頭。可是他並不理我,他帶著疑惑和仇恨的眼光望了我一眼,然後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大人似的問我的朋友道:
「你今天怎麼不趕走我?你在做什麼把戲?」
朋友並不生氣,他還是笑嘻嘻地望著小孩,從容地答道:「今天碰巧黎先生在這兒,我介紹他跟你認識。其實你也太不講理了,房子既然賣給別人,就是別人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常常進來找麻煩呢?」
「房子是他們賣的。我又沒有賣過。我來,又不弄壞你的東西,我不過折幾枝花。這些花橫豎你們難得有人看,折兩枝,也算不了什麼。你就這樣小器!」小孩昂著頭理直氣壯地說。
「那麼你為什麼老是跟我的聽差吵架?」朋友含笑問道。
「他們不講理,我進來給他們看見,他們就拖我出去。他們說我來偷東西。真混帳!房子都讓他們賣掉了,我還希罕你家裡這點東西?我又不是沒有飯吃,不過不像你有錢罷了。其實多幾個造孽錢又算什麼!」這小孩嘴唇薄,看得出是個會講話的人,兩隻眼睛很明亮,說話的時候,一張臉掙得通紅。
「你讓他們賣掉房子?話倒說得漂亮!其實你就不讓他們賣,他們還是要賣!」朋友哈哈笑起來。「有趣得很,你今年幾歲了?」
「我多少歲跟你有什麼相干?」孩子氣惱地掉開頭說。
那個年輕聽差出現了,他站在朋友面前,恭敬地說:「老爺,花廳收拾好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你去罷,」朋友吩咐道。
年輕聽差望著小孩,又問一句:「這個小娃兒——」
朋友不等年輕聽差講完,就打岔說:「讓他在這兒跟黎先生談談也好。」他又對我說:「老黎,你可以跟他談談,」(他指著小孩)「你不要放過這個好材料啊。」
朋友走了,年輕聽差也走了。只剩下我同小孩兩人站在欄杆旁邊。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他臉上憤怒的表情消失了,他正在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他不移動腳步,也不講話。最後還是我說一句:「你請坐罷。」我用手拍拍石欄杆。
他不答話,也不動。
「你今年幾歲了?」我又問一句。
他自語似的小聲答了一句:「十五歲。」他忽然走到我面前,閃著眼睛,伸手拉我的膀子,央求我:「請你折枝茶花給我好不好?」
文章來源 | 選自《海的夢 憩園》,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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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巨匠·文學篇》開機儀式
2014年12月14日,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何建明,中國民生銀行社會責任管理委員會代表單宇紅,《百年巨匠》出品人、總策劃楊京島,《百年巨匠·文學篇》總導演肖同慶共同為《百年巨匠·文學篇》開機揭幕,開機儀式由中國現代文學館吳義勤館長主持
2014年12月14日,《百年巨匠·文學篇》開機儀式出席嘉賓合影
莫言為《百年巨匠·文學篇》代言
王蒙為《百年巨匠·文學篇》代言
監製 | 衎堂 燕辰
責任編輯 | 大白
美術編輯 | 神奇海螺
關於我們
由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集團)、百年藝尊(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銀谷藝術館等聯合攝製的《百年巨匠》,是我國第一部聚焦20世紀人文、科技領域大師巨匠的大型人物傳記紀錄片。《百年巨匠》第一季分為美術篇、書法篇、京劇篇、話劇篇、音樂篇、文學篇,共110集。《百年巨匠》第二季由建築篇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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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巨匠》系列叢書連續三年被教育部、文化和旅遊部、財政部列為高雅藝術進校園教材。中共中央組織部「中國共產黨員網」將《百年巨匠》美術篇紀錄片、書籍作為視頻教材和知識講座內容。2017年,《百年巨匠》影像製品入選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全國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向全國老年人推薦的優秀出版物。2018年,《百年巨匠》系列叢書(10卷)被評為2017年度全國文化遺產優秀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