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野蠻生長》是盛可以的又一銀針,所向之處,皆是生活中的黑暗領地、人性中的罪惡部分。
《野蠻生長》,盛可以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1月版,32.00元
盛可以新作《野蠻生長》,著力於書寫人間罪惡,它裡面的人物,每一個都是刪節版的中國約伯。他們從出生到死亡,所有的遭遇都似乎是緣於撒旦的糾纏,沒完沒了。可惜,他們都生活在上帝的領地之外。也許,沒有上帝,撒旦就肆無忌憚了。於是,《野蠻生長》裡的人物們,比約伯的經歷更為悽慘,他們全都沒有《聖經》裡的約伯那麼幸運,堅持信仰就能夠換來更多的果實。盛可以拒絕了上帝的光芒,這不是因為她不信上帝,或者特意要否定上帝,而是小說的故事發生地,本就見不著上帝所綻放的笑容,在那塊土地上,只有撒旦的魔杖會隨時光顧。
小說以李辛亥開始,也以李辛亥結束。一百年,一個輪迴下來,李辛亥死了,雖然瞑目,卻一個曾孫輩都見不著。李辛亥孫輩們的慘狀命運,他可能沒有去目睹,卻把他的死烘託得悲壯,甚至是幸運。死,在盛可以的筆下,似乎是最好的解脫方式。況且,李辛亥還能夠瞑目,他的兒子,也即敘事者「我」的父親,還能夠最終妥協下來,認錯,且承認那個身份神秘、無人知曉的鄧淑芬身份。這種死能瞑目的安慰,不僅僅是李辛亥的最好收場,更是盛可以給予讀者們的最好慰藉。在結尾有這麼一處亮光,雖然來自太平間,卻也照亮了人心。生存和死亡,它們相對,也相生。探討生存的意義,死亡無比重要。可是,在死那一刻,能夠安然的,又有幾個呢?
我們不知道李辛亥兒女中鄧淑芬那一脈的命運如何,只清楚李辛亥兒子李甲戌一脈的遭遇。也許,李辛亥最終安詳逝去,是還能夠寄希望於改姓後的女兒,也就是不在李家、不在「辛亥」之後的時空裡生活的孩子。那一份希望,虛無縹緲,但若隱若現。而對於生長於這塊土地的李甲戌,他有兒有女,可每一個的結局都是慘澹悽零,註定了他也要孤苦煢孑。
李甲戌女兒李春天,生下來就被父親倒拎著要送河裡淹死,被接生婆攔住沒成。她被當做畜生一樣養大,絲毫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匆匆嫁出去後,本渴望逃離艱辛,步入的卻是新的苦難深淵。丈夫劉芝麻,也不把她當人看,不僅僅是洩慾、生孩子的工具,更是承擔家庭責任、領受生存苦計的奴隸。懷孕八個月,被計生工作者暴力打胎、強制結紮。後來去城裡做事,遇上孫湘西,似乎有了一段開心日子,可終究也是被騙。後來,和劉芝麻一起賣烤牛肉串。一次,剛知曉女兒劉一草的死,城管恰巧來掀攤,於是對打,劉芝麻不小心用竹篾捅死了一個城管,被判死刑。李春天捧著劉芝麻骨灰,交給公婆,連這時候,最哀苦的她,也還要挨打。李春天最後變得神經兮兮,雖有孫湘西還幫她墊房租,可這點資助,顯然是杯水車薪。
《留一個房間給你用》:盛可以著,北京燕山出版社20 12年12月版,29.80元
李春天的悲劇並不孤單,李順秋和李夏至,是她真正的「難兄難弟」,連「我」李小寒也是。李夏至考上大學,為了政治理想,卻迅速被屠殺,那是時代之惡,更是個人之殤、家庭之痛。李順秋,雖然從歷史災難中存活過來,卻也受盡了人間的罪,從監獄的苦役中殘留下的那副病殃身體,還要再歸到日常中來體驗精神的苦熬。娶了肖水芹,生下女兒李線線,似乎可以開啟新生活。可肖水芹對線線的期望,逼迫著她自己,連帶李順秋的病軀,再次投入賺錢的生活之戰裡,絲毫得不到喘息。後來,李順秋得了吸血蟲病,但也如常地幹活受累,肖水芹患上絨毛癌,為了賺錢她去做特殊「流鶯」。最後,肖水芹離家死亡,李線線失蹤,李順秋復歸孤身。而最小的妹妹「我」,雖然逃離了那個充滿暴虐氣的家庭,但走向社會、奔往理想的途中,感受到的依然是惡的肆虐。盛可以安排「我」的角色,不僅僅是敘述者,更是去感受更廣闊的惡。「我」的遭遇,讓小說中的黑暗來得更為兇猛,它不是一個偏遠地帶的窮苦慘狀,更不是哪個特殊時代的、熬熬就可挺過去的災難,而是無邊無際、無窮無盡。你逃離一個苦難,隨即奔往的也是苦難,絕望叢生。
這種無邊的黑暗,不僅籠罩「我」們兄弟姐妹們,還繼續延伸至後代。李春天生下的兩個女兒,也是小說核心人物,她們也是見證悲慘世界的飽滿人物。劉一花初中畢業去打工,努力想賺錢供妹妹劉一草讀書,先在當地市裡漁網廠做工,與小流氓六子混熟,後來一起去廣州,劉一花在夜總會做事,出賣色相,六子做保安。六子不小心被抓去收容所,被活活打死。劉一花去解救六子時,求救於胡禮來。胡禮來後來喜歡上劉一花,劉一花不答應,後來被胡禮來掐死、分屍。劉一草,雖然成績優異,卻早早就有男朋友,高中畢業時,被同學們輪姦,跳樓自殺。而李順秋的兒女李線線,小說給予她的筆墨不多,但隱隱地可猜出,她更務實、認真,她能傲然地領受著家庭強行施予的沉重負擔。但她的冷漠,對於父母也是一種無形的殺傷力。她最後的失蹤,也算逃離。可又能逃離到哪裡去呢?頂多又是一個「我」,甚至只會是再一個劉一花。
輕易可得的憐憫是廉價的,隨便而來的光明照亮不了那些真正經受過深重苦難的人心。《野蠻生長》中的人物所承受的罪惡,每一個都比《舊約》中的約伯更為慘痛。但是,盛可以不在文本中呈現憐憫,也不予他們現世的希望。盛可以不提供這些,她的寫作哲學,不是提供救贖,而是闡述罪惡;她不提供溫暖,她只照亮黑暗,在她的小說裡,罪惡觸目驚心、黑暗赤裸堅硬。她曾自述:「在我的小說中,我用一根銀針準確地刺進生活的內部,以及人性的穴位,於是,真實的站立,虛假的倒塌。因為,在虛假和偽善的人間,我不去審那樣粉飾畸形的美。」《野蠻生長》就是盛可以的又一銀針,所向之處,皆是生活中的黑暗領地、人性中的罪惡部分。銀針所到之處,一片荒蕪之地即刻呈現。荒涼的世界、蕪亂的人生,漫無邊際,綿延不絕。那一個個野蠻生長出來的生命體,刺向我們不再敢於糾纏的虛假歷史,捅向我們日益習慣的偽善人性。盛可以用故事呈現她的智慧,但,只有內心堅韌、信仰真實、靈魂正直的讀者才能領受它們,才敢於借著故事,去正視社會歷史的黑暗真相、直面世俗生活的殘酷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