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南京溧水區無想山水庫一中年女子將一同前來遊玩的另一名中年女子推落水庫,隨後雙雙溺亡的事件引起極大關注。溧水警方發布的通告稱,推人女子生前患有抑鬱症。這一悲劇事件是否真與抑鬱症有關聯,目前尚不明確,但卻引發了全社會對抑鬱症的極大關注,各種猜測、議論和偏見也甚囂塵上。
「我有抑鬱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沒什麼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離開。拜拜啦。」早在2012年,一位患有抑鬱症的網友「走飯」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自己的遺言後自殺。8年過去了,這條微博下面已有100多萬留言,14萬點讚,每天仍然有大量用戶不斷湧入。這裡似乎成為了一個「樹洞」,眾多抑鬱症患者在這裡訴說痛苦、孤獨和無助,也收穫慰藉、鼓勵和希望。
高速發展的時代,競爭激烈,壓力加劇。在人生的每個路口,我們都可能會迷茫、彷徨、焦慮甚至抑鬱。據世界衛生組織數據顯示,抑鬱症已經成為中國疾病負擔的第二大疾病,幾乎每14個成年人中就有1個抑鬱症患者。在此背景下,關注中國人的精神健康,讓陷於情緒泥沼的人們勇敢跨出新的一步,已然成為現代社會不可迴避的問題。
痛苦和掙扎,誰來解心憂
又是一個失眠夜。
秋雨淅淅瀝瀝地敲打玻璃窗,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80後王悅眼神空洞地站在窗邊,臉色蒼白得猶如一張白紙。
確診抑鬱症的兩個月內,王悅已經瘦了十多斤。她是保險公司資格頗老的業務員,七年的職場拼搏讓她有房有車,收入不錯,算是小有成功。但過著「中產」生活的她卻有難言之隱:「工作累、生活累、交際累,樁樁件件,疲憊不堪。」原來,王悅每年都承擔著幾百萬的銷售額度,為了完成任務必須四處奔波拜訪顧客,壓力大得喘不過氣來。漸漸地,她開始整夜失眠,前一晚睜著眼熬到天亮,第二天又要為下一次睡眠擔憂,一周能睡著的時間還不足十個小時。不知不覺間王悅開始大量脫髮,白天心跳不止,精神萎靡不振,仿佛身體裡所有的能量都被吸走了。「但是為了工作,一點兒也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我有抑鬱症,否則丟了工作怎麼辦?」 帶著面具生活,王悅痛苦又無奈。
據中國心理協會有關調查數據顯示,我國職場抑鬱症病患率已高達2.2%至4.8%。四十多年來,中國社會經歷了巨大的變革和發展,但快速前行的現代社會,卻也給人們的精神世界帶來了壓力。
當看到診斷書上「抑鬱症」三個字的時候,張芸和丈夫大吃一驚:「他才上初中,怎麼會得這個病?」在她看來,處於青春期的兒子最多有些叛逆,怎麼會和「抑鬱症」這一沉重的字眼扯上關係?
兩年前,張芸的兒子壯壯以優異成績從小學升入初中。初一入學他就沒了周末,從周六早到周日晚都被補習班填滿。連軸轉了一學期,張芸發現兒子出現了一些奇怪反應:一打開書大腦就一片眩暈,肚子裡翻江倒海,原來兩個小時能背完的內容,現在四個小時也背不完。「成績從原先的年級100多名落到300多名,從尖子班降至普通班,徹底把孩子的心理防線擊潰了,再也沒肯去過學校。」張芸向心理醫生訴苦,醫生勸她趕緊帶孩子去對標診斷抑鬱症:「無緣無故地哭,說自己不開心,找不到生活的意義,家長聽了不留意,再過兩三年病情加重,孩子很可能出現自殘行為!」
在中國,壯壯不是個別孩子。事實上,這些年抑鬱症已呈現出明顯的低齡化趨勢,青少年發病人數和發病率都在增加。國家衛健委數據顯示,我國17歲以下兒童青少年中,約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困擾。近日,國家衛健委發布《探索抑鬱症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要求各個高中及高等院校將抑鬱症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評估學生心理健康狀況,對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給予重點關注。
「有人整日痛哭,有人卻只覺得麻木;有人靠暴飲暴食發洩情緒,有人幾天都不願意吃飯;有人借整天睡覺來減輕痛苦,有人卻被各種情緒折磨得睡不著……抑鬱症在個人身上的表現不盡相同,但大多數抑鬱症患者,都會追問自己這些問題: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怎麼樣能找到自己的價值?如果找不到答案,抑鬱程度很可能會加重。」南京腦科醫院心理科醫生郭蘇皖認為,物質生活不豐富的時候,人們忙於面對生存的壓力,沒有時間照顧自己的情感和情緒。當溫飽的問題滿足之後,勢必會思考人生的意義、自己的價值。「抑鬱好比一個人對自我的攻擊。它出於對自我發展的要求,卻因為方法走偏,對自己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苛責,於是自我就變得越來萎縮,最終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活力。」
理解與陪伴,挽救孤獨的心靈
受到精神情緒問題的困擾,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並不知道如何科學應對。「普通人會覺得抑鬱症算不上疾病,頂多是一種情緒問題,把它稱作『鬧氣』『作』。」在心理諮詢師廖祥慧看來,目前社會大眾對抑鬱症還不夠了解,從而導致了較為普遍的淡化和輕視:「在臨床治療中,我被抑鬱症患者的家屬問得很多的一句話就是:『他什麼時候能好?』我想說,抑鬱症的治癒不僅關乎醫療手段和時間,也和理解、陪伴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當回到過去和走向未來都無法做到時,沒有任何力量的個人向外求助的第一步往往是自己最親的人——父母。但因為父母對抑鬱症大多數並不了解,往往不知道孩子的內心已經「崩潰」。心理醫師秦小虹就對一對曾經前來尋求幫助的母女印象深刻:陡增的工作壓力和複雜的人際關係,導致剛入職一年多的女兒難以適應,最終被確認為重度抑鬱,需要服藥治療。這個診斷結果讓一向嚴厲的母親語氣突然變得激動,對女兒劈頭蓋臉地吼:「沒病吃什麼藥?」面無表情的女兒直往秦小虹身後躲,讓她看了心疼。還有一次,秦小虹的同事複診一個患抑鬱症的孩子,小孩在看書,醫生便誇獎說「這孩子真用功」,一旁的孩子父親卻緊接著來了句「用功,假用功」,猶如當頭一棒。
「當父母看到孩子意志力癱瘓、喪失行為能力時,就會不斷地用所謂激將法來刺激他們,另一方面父母也很心疼,情緒上同樣開始著急、焦慮,容易對著孩子發洩情緒,造成事實的傷害。」秦小虹說,面對抑鬱症,最親密的親人如果不能提供陪伴、慰藉與幫助,反而指責批評,也許會導致患者在情緒的泥沼裡越陷越深。
本已背負著沉重的負擔,社會對抑鬱症的種種過度反應,更讓患者的心「雪上加霜」。
前段時間,女大學生因為患上抑鬱症,而被航空公司拒絕登機的新聞迅速成為熱點,種種猜測加重了人們對抑鬱症的惶恐。在空無一人的寢室刷著熱搜,22歲的李可凡不禁苦笑。2018年,李可凡被診斷為中度抑鬱,醫生建議她保持正常學習生活,輔以藥物治療和心理輔導,但舍友們知曉後始終擔心她會有「出格」行為,堅決要求換寢,她只能搬到冷清的單人寢室,漸漸地,她也自覺是「異類」,不再奢望別人的理解和幫助。「微博超話『抑鬱症』的詞條中,最常看到的就是抑鬱症同人講述剛確診便被要求休學在家、家長陪讀,」孤獨的她,對每個講述者都感同身受,「也許在外人看來,我們難以理喻,會給別人的生活帶來負面影響,其實,我們只要一些溫暖的目光和友好的陪伴。」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張『疾病價值表』,當周圍有人生病時,我們會主動參照這個表格來理解疾病,甚至判斷患者。」 心理諮詢師高雪瑞見過的很多抑鬱症患者,都曾因為來自外界的歧視、誤解表現出自信不足、非常敏感、社交恐懼等精神問題,有人甚至會因為別人不經意的眼神、笑聲、交談聲而疑神疑鬼到心理崩潰。「假如有位成功人士得了心梗,大家會覺得這是他工作太過勞累所致,內心會對他會產生一種同情和尊重。與之相反,如果有人得了抑鬱症,人們會認為這是緣於患者的性格弱點,認為此人心胸狹隘、想不開、矯情,下意識地產生鄙視和排斥。」
大眾的無知、偏見和誤解不但會傷害抑鬱症患者的身體和情緒,更可能妨礙他(她)正常參與社會的交流和凝聚。「上周您的平均屏幕使用時間為18小時39分鐘,增加了33%……」,想起兩年前那段身患抑鬱症的難熬日子,留學生孫楚楚最先回想起的就是那種淹沒身心的孤獨和空虛。那時,18歲的她來到冰雪皚皚的挪威上大學,深深感受到異鄉生活的隔閡。「飛機24小時內就可以把人送到另外一個半球,但卻融不進那個國家的文化和社會習俗,時間久了,在自己還沒發覺的時候就不知不覺抑鬱了。」徹底「放飛」的她,除了睡覺整天捧著手機,雖然在社交網絡上得到了一些情感彌補,但更多時候,沉迷網絡仿佛咬著牙拖延時間,焦慮不堪地維繫搖搖欲墜的生活。這次親身經歷,讓孫楚楚對抑鬱症多了一份思考,「依賴抗抑鬱類藥物和網絡,能穩定人的情緒,卻不能解決更深層次的問題。失去社會系統的支持,即使主動放棄在現實世界裡構築的種種關係,面對空洞的精神世界仍然會無能為力。」
自救和互助,讓陽光照進黑暗
「我的孩子怎麼了?」「他為什麼會生病?」一個周六的晚上,南京奇點書集裡圍坐著眾多的家長,共同參加文嵐心理俱樂部一次例行的線下心理活動。這些家庭中的很多孩子因為抑鬱等精神疾病休學在家,其中不乏重點中學的優等生。於是,「同病相憐」的父母們在這裡傾訴煩惱,相互慰藉,很多人剛張口便幾度哽咽。在心理疾病面前,一切美好願景和家庭秩序都被打碎了,此時的他們,心中訴求只剩下一個——「希望孩子做一個健康快樂的普通人」。
作為一名電臺心理節目主持人,同時也是一名心理諮詢師,文嵐在很多年前成功幹預了有抑鬱情緒的青春期兒子,因此尤其能理解這些家庭的艱難處境。她說,兒子初三時,有一陣子處於「仇親期」,不肯去學校,整天迷戀打遊戲,各種勸導都無效,文嵐心理防線也幾乎崩塌,感覺「差點就要死了」。後來有一天,老師讓同學把對兒子的評價都寫在紙條上,很多紙條都是罵兒子的話,讓文嵐觸目驚心,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必須和他站在一起,做兒子強有力的支撐。接納、相信、鼓勵、陪伴……休學半年之後,兒子忽然開竅,重新回歸了校園,並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高中,之後又選擇了赴加拿大留學。「青春期是孩子人生中一段獨自艱難跋涉的時期,其中無法與人言的愁苦那麼深重,需要得到父母的傾聽、理解、信任和愛。」文嵐深深認識到,當孩子暫時遇到困難時,作為家長的我們不要沮喪,要用愛來療愈他們。
經歷了三年反覆,烘培師小悟終於從抑鬱症中走了出來。原生家庭是小悟心中一直以來的痛,儘管已經過去幾十年但傷痕猶在。最嚴重的時候,小悟整夜地哭,不敢出門,不敢見人,整天琢磨各種死法。後來在姐姐的勸說之下,她開始服用藥物,並且加入病友互助群,互訴內心的痛苦。現在,她已經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病情。「求醫也好,運動也好,都是治療的手段,但最重要的還是要『自渡』,解開自己一直放不下的心結。」小悟說,「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受到了來自家庭的很多傷害,但經歷了這次生病,我已真正做到和父母和解,從心底裡原諒他們。」現在的她變得心地柔軟,懂得退讓,和父母的關係也親密起來。她還創辦了一家西點工作室,不僅教大家體驗烘焙的樂趣,也希望把自己的經歷告訴更多人,鼓勵抑鬱症患者不要害怕,不要放棄,積極地面對這份痛苦:「熬過來,你的生活能夠得到很多的改變。」
讓抑鬱症患者走出「心牢」,不僅依賴自我接納和家庭幫助,還要依靠社會公共救助體系進行科學幹預。在國內知名視頻社區B站,「能量加油站」成了年輕人尋求傾訴和發洩情緒的渠道之一,客服人員有時會在深夜撥通電話,疏導存在輕生傾向的人們。在豆瓣,「抑鬱症自救」、「抑鬱症互助治療室」等小組中聚集了上萬成員。素不相識的他們寫下自救日記,分享與抑鬱症抗爭的經歷,互相鼓勵、紓解,一起走過人生這段困難的日子。
如果打開百度搜索「自殺」或「跳樓」,第一條結果就是全國8個地區的24小時免費心理危機諮詢熱線,旁邊還附有這樣一句溫暖的話:這個世界雖然不完美,但總有人守護著你。這是香港大學防止自殺研究中心的研究助理教授程綺瑾多次與百度溝通的結果,她一直致力於在更大範圍的網絡空間提供援救幫助。國外研究者還將這種善意通過程序植入了智慧型手機,當人們對蘋果公司的手機助手Siri說「想要自殺」「不想活了」,Siri也會建議他撥打全國預防自殺熱線。
「幫助和關心抑鬱症群體,除了當事人自身需敢面對之外,還需要全社會和輿論環境的寬容、接納、關愛,並且積極為其創造的良好環境。」在臨床工作了多年,幫諸多抑鬱症患者重展笑顏的郭蘇皖希望,未來有一天,當人們談起抑鬱症時,面色自然,沒有羞恥也不恐慌,就像是在聊「我昨天只是不小心感冒了」一樣。
交匯點記者 王慧 吳雨陽 實習生 劉妍
供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