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山陰王畿《瀛山書院記》碑
瀛山書院現存舊碑七通,以明代王畿《瀛山書院記》碑刻字數最多。此碑碑頭及碑身都有殘缺,但字跡仍然清晰。該碑落款為:山陰龍溪居士王畿撰,門生周履恪頓首拜書。
該碑文未見於《瀛山書院志》,民國《遂安縣誌》有該記,但對照碑文,刪改縮略幾近一半,根本無法以文補正碑刻。很幸運,1990年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日本藏罕見中國地方志叢刊》有楊守仁修、徐楚纂的萬曆《嚴州府志》,其藝文志收錄王畿《瀛山書院記》全文,與碑刻極少出入。
瀛山書院記
王畿
遂境多崇山,瀛山距邑西北四十裡。宋熙寧時,有詹安者構書院於其崗,群族戚子弟而教之。山下鑿池引泉,注之為方塘,以便遊息。意在課子弟,取科第,期以節義文章名世也。厥後,孫儀之始慨然有志於學。儀之舉紹興二十一年進士,累官吏部侍郎。淳熙中,與朱晦翁相友善,常往來山中,論格致之學,因為題《方塘詩》以見志。時有書問相辨析,所遺《墨寶》至今猶存。但世遠蕪廢,僅存書院之名而已。
明隆慶戊辰,宛陵周子恪來令遂。周子伯兄太常君怡,嘗從予與緒山錢子遊,深信師門良知之學。其治遂也,以振起斯文為己任,每攜同志諸子弟訪瀛山方塘之舊,銳意興復,聚材鳩工,辨方正位,命方應時董其役,方嘉會、方言等任其勞。經始於七月之望,再越月而落成,凡為屋二十有四楹,仍匾曰「瀛山書院」。中為「格致堂」,前為「登瀛亭」,後為「二賢祠」,規制宏麗,而數百年之既廢者煥然復新矣。應時謂事不可以無紀,因受命於周子,走書幣來徵言。
夫晦翁之學傳五百年矣。自陽明先師倡「致良知」之教,風聲遍於海內,凡名區勝地,往往創置書院,以為聚友講學之所。負志向學,不無其人。或尚未免徇名亡實,從意氣上激住,知解上湊泊,甚至從門面格套上支撐,文章流為綺語,節義變為客氣,未肯默默自反,從身心性情上理會,以求自得之益。所以意氣有時而衰,知解有時而窮,門面格套有時而廢。雖讀書業舉,以文章節義相期者,亦未免志有所奪,功有所妨,而道德之風日微。間有一二獨立而不變者,譬如碩果綴於群陰之上,僅僅自守,得免墮落亦已難矣。周子乃能興復若此,此碩果反生之兆也。夫道有本,學有機,不探其本,不循其機,雖豪傑之資無從而悟入。千古聖賢,惟在會理性情。是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道之本也。其機存乎一念之微,性情得而天地萬物舉之矣。
孔子稱顏子好學,惟曰「不遷怒」,所以反情而復性也。才動就覺,才覺就化,從一念上抉擇,不待遠而後復是,豈意氣之可逞,知解之可求,門面格套之可倚,文章節義之可名。此之謂自得之學,至易至簡者也。顏子沒而聖學亡,千載不傳之秘,始終於濂溪而傳之明道,曰主靜無欲,曰定性無事,此其的也。龜山、上蔡、豫章、延平皆令學者先立大本,觀未發已前氣象。師友淵源,相守以為學脈,沿至考亭,學始一變。其曰為學在於窮理,窮理在於讀書,讀書在於循序致精,而居敬持志以為之地。隔涉幾重公案,延平嘗欲授以未發之旨,自謂當時貪聽講論,又方酷好訓話,不得盡心於此。至今若存若亡,無一的見,易簡支離,孰同孰異,必有能辨之者矣。自先師發明不學不慮之旨,以開來學,循溓洛之緒,上遡洙泗之傳,所謂未發之中也。慎其機於不睹不聞之微,推其至於無聲無臭之妙,範圍曲成,通晝夜之道,而知者惟此而已。
先師嘗謂「格致之說有異,每疚於心,因取晦翁全書讀之,晦翁固已深悔之矣」。揭之以為晚年定論,所謂君子之過無傷於日月之明,聖賢之存心也。試舉一二與諸君籌之。
有曰:學之道惟在求放心。今一向耽著文字,令此心全體都奔在冊子上,更不知有巳,雖讀得書,亦何益於吾事耶?
有曰:讀書只為學中一件事。文字雖不可廢,然涵養本源而察於天理人心之判,此是日用不可間斷的事。今自家一個身心,不知安頓去處,而談王說伯,將經世事業別作一項伎倆商量,不亦謬乎。
有曰:從前為學,實有向外支離之病,不惟誤己而誤人,亦不少近,方尋得一個頭緒,似差簡約端的,始知文字言語之外真別有用心處。
有曰:此個大頭腦非外面物事,是我元初本有的。曰人生而靜,曰喜怒哀樂之未發,人汩汩地過了日月,不曾存息,不曾實見,此體段如何會有用力處。凡此見晚年精詣之論也。
其他或間、傳疏、讀書窮理諸說,乃其蚤年未定,流傳世間,欲改而未之及。諸君取而玩之,亦可以無疑於用力之方矣。天理者,吾心自然之條理,非有假於外也。若曰讀書窮理,理果在於書已乎?問者曰:然則為學之無事讀書可乎?餘曰:遊談無根,昔人所戒,書何妨汝讀。學者之讀書,有印正之義焉,其次有觸發之義焉,其次有栽培之義焉。是謂以我觀書,不以書博我,善於讀書者也。
今諸君所事者舉業,所讀者聖賢之書,而為學之志未免為其所奪者。非舉業之能累人,繁華之念重,故視舉業亦重,營營得失不能不為其所奪耳。若能審於名實之辨,屏斥繁華,專志於身心性情之務,烱然內照,觀所謂未發之中以求自得,不得以意氣、門面之習汩於其間,身心之念重一分,繁華之念自然輕一分,早識而力反之,持衡之勢也。諸君志本絕塵,而區區復以舉業瀆告之者,隨方解縛,是猶以世間豪傑待諸君也。若是出世間大豪傑意之所示,便當豁然,所謂見鞭影而走,豈惟不患妨功,即舉業為德業,千古學脈亦將重有賴焉。
周子篤信師傳,不緇於習,以政為學,以身為教,約己以廉,惠眾以慈,敦士以禮。其興復書院也,表先正而啟發後人,擴其同善之仁而不為靡文繁飾,信施而易從,所令不反其所好,藏身之恕也。雖然,良心難保而易失,舊習易溺而難反,有道者之所深憂也。不肖年踰七十,百念巳隳,而求友一念,老而彌切,何時放剡曲之舟,策杖訪瀛山,相與登格致堂,問活水之源,申究先師與晦翁證悟之因,以助成弦歌之化,非徒一嘆而已也。書此以為左券雲。
根據該記,周恪於隆慶間任遂安知縣,訪瀛山書院舊址,遂與諸生方應時等倡復瀛山書院。周恪請王畿、錢德洪作記。據瀛山書院記,其後,王畿、錢德洪前來書院講會,講會內容大多為王陽明心學,與朱熹理學多有不同。儘管如此,因為明朝倡辦官學,禁止私學,多次禁毀書院。周恪能復建瀛山書院,並召集師生講會,讓瀛山書院文脈相傳,也極為可貴了。
周恪,明隆慶間遂安知縣,字有之,江南太平人,舉人。剛介質直,留心風化,表章節孝,及先賢張朱遺蹟,新黌舍,拓頖池,拔士之秀者月課之。徵收令民自兌自封,投櫃貯解如制。先是多徵商貨,胥吏藉以滋虐,悉嚴禁焉。升京府推官。縣誌有去思碑。
王畿,字汝中,號龍溪,山陰人。舉進士,不赴廷對,卒業師門。浙東西賢士大夫多與之遊。隆慶庚午,周恪以禮請抵瀛山,發明格致之學,飈馳雲附,稱盛絕焉。時方應時讀書瀛山,居人夢精舍火,紅旗覆山頂。是科秋捷,先生作《夢徵篇》贈之。